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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084
聂作平

  王小童找到王诗人时,王诗人正躬着背撅着屁股生炉子,蜂窝煤炉腾起一股股呛人的浓烟,狭窄的筒子楼里烟雾弥漫,宛如仙境,只是比仙境多了些汗臭,多了几个光着上身的男人。王诗人当然没有光着上身,他是文明人,纵使是成都最热的七月,他也套着一件明显有些过小的T恤。这件T恤的背上印着“张妈火锅欢迎品尝”的红字。那是一星期前王诗人骑车经过一家新开张的火锅店时,从礼仪小姐手里要来的,T恤原本只发给前来消费的客人,王诗人没有消费,没法领T恤。他灵机一动,混在人群中钻进火锅酒楼,在厕所晃了一圈之后,他从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取了根牙签,大摇大摆地剔着牙走出酒楼,礼仪小姐想也没想就递给他一件T恤。晚上,王诗人给陈二妹说起这事,很有些自豪地说:看,这就是智慧,智慧改变命运。

  现在,王小童就愣愣地看着王诗人背上的那一排夸张的红字,看了半天,一心一意生炉子的王诗人也没回头,王小童也没认出这就是他要找的王诗人,这就是他的父亲。王小童的印象和想象中,父亲王诗人一向是穿西装打领带的,几个月前过春节时,父亲从成都回富县,就套着一身很挺的西装,还打了一个鲜红的领带,他们一家三口骄傲地走在富县的商场里,父亲王诗人总是用普通话对那些挡了路的人说:对不起,麻烦你让一下。

  王小童于是学着父亲王诗人的带富县口音的普通话对王诗人撅起的屁股问:叔叔,请问你知道王志云住在哪里吗?

  王诗人说:我就是王志云,你是——,等他转过身来,王小童看见父亲的脸因为惊讶而有些变形,王诗人说,小童,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王小童说,爸爸,你怎么不穿西装,也不打领带?

  王诗人说,你来干什么?这么热的天,穿西装打领带,我有病吗我?

  王小童说,爸爸,你住在哪里?

  王诗人的嘴巴往旁边一道油漆已经完全剥落的木门撇了一下,就是这里。我问你,你不在富县读书,跑到成都来干啥?

  王小童解下背上的包说,你不是说住在公司的高档公寓里吗?怎么会是这种破地方?

  王诗人愣了一下,他假装被蜂窝煤的烟子呛住了,一边往炉子上的锅里加水,一边咳了半天,咳的过程中,他发挥诗人的想象力找到了一个理由,他说,我当然住高档公寓,只是最近公寓要装修,临时到这里来凑合几天。你快说,你跑到成都来干什么?

  王小童低着头小声说:我到成都来找你。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工作。

  王诗人说,你说什么?你不想读书了?你想工作?我难道听错了吗?

  王小童更小声地说:你没听错。

  这是一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筒子楼,年龄要比王诗人还大两三岁。王诗人就住其中的一间,这间大约有二十平方米的屋子,中间被王诗人用几个从公司里要来的文件柜隔了一下,变成了一室一厅的格局。那个小得可怜的厅里,摆放着一张比临时政府还要摇摇欲坠的饭桌,饭桌上,放着两个奄奄一息的橘子。

  王小童拿起橘子,急不可耐地吃起来,王诗人皱紧了眉头,他说,你吃慢点,小心噎着。王小童说,我找你找了一天了,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王诗人说,你为啥不在街上吃碗面?王小童说,我没钱,我是爬货车来的。王诗人叹了口气。他从桌上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取出一根松松垮垮的烟抽了起来,王小童瞟了一眼烟盒,惊奇地问,爸爸,你不是一直都抽中华吗?怎么今天抽五牛?王诗人没吭声,他站起身往里屋走去,王小童像只兔子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跟着走进了里屋。

  里屋被一张宽大的床占据了半壁江山,另一半空间里,摆放着一个电视柜,电视柜的门被老鼠咬出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可以从这个洞里观测到柜子里放着几本破旧的《诗刊》和《星星诗刊》。由于年代久远,墙壁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纹路,像是印象派画家大醉之后的作品。与床平行的窗户下,摆放着一只污渍斑斑的三人沙发,沙发上胡乱堆着一些衣物。王小童好奇地走到窗下张望了一眼,他问王诗人:爸爸,窗户那边是什么?堆得那么高?

  王诗人坐在床上抽烟,有气无力地说,还能是什么,垃圾场呗。

  王小童说,那些人在里面干什么?

  王诗人依旧有气无力地说:还能干什么,捡垃圾呗。

  王小童像个哲学家一样摇摇头,一屁股往沙发坐去,王诗人高喊一声,小心。可是,王小童已经坐下去了,他立即陷进了沙发的一个破洞里,他的屁股被沙发上的弹簧狠狠地刺了一下,疼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爸爸,这是什么沙发啊?

  王诗人说,我不是喊你小心吗。那沙发有个洞,你只能坐这边。

  王小童揉着他干瘦的屁股,不满地坐到沙发另一头,这次,他从一堆衣服里发现了一个粉红色的胸罩,在王诗人的T恤和灰色长裤,以及宽大的内裤之间,那件粉红色的胸罩就像一群良家妇女里的妓女,既显眼,又特立独行。

  王小童抓起胸罩在空中扬了一下:爸爸,你怎么会有这个?这不是女人用的吗爸爸?

  王诗人的嘴角习惯性地往左歪了一下,这是他多年来的下意识动作,每逢痛苦或是无奈之时,他左嘴角的肌肉就会不由自主地扭动。王诗人厉声说,放下小童,你到处乱抓什么!

  王小童站起身,笔直地走到王诗人面前,他瞪着双眼,像只小牛犊一样直视着王诗人:王志云,你在成都养女人,你和王淑梅一样,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完,他几步走到外屋,拎起他的挎包往门外冲。

  王诗人慌张地从后面冲上去抓住王小童,他说,小童,你乱说什么?我不是给你说,我们公司的高档公寓正在装修,暂时在这里凑合几天嘛?我恰好是和一个女同事那个,那个合住。

  王小童半信半疑地止住了往前倾的身子,那你晚上睡哪里?你的床呢?

  王诗人说,我就住这外屋,我都是晚上搭地铺。我是领导嘛,又是诗人,我不睡地铺,难道能让女士睡地铺?

  王小童放下挎包,重重地坐到椅子上,你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你像我妈一样,都变成坏人了呢。

  王诗人的脸在暮色中变得异常灰暗,像是被慢慢涌上来的夜色给浸湿了似的,他伸手打开灯,一字一顿地对王小童说:小童,不要再说你妈了。你到里屋看电视吧,我出门去买点凉菜。

  王诗人走出门,在筒子楼外的小街上,他摸出手机给陈二妹打了个电话。陈二妹好像在上钟,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王诗人说,我儿子王小童来成都了,你看你能不能配合一下,假装是我的同事,不然,我儿子那里过不去呢。陈二妹嗯了半天之后,突然说,王志云,你龟儿子怎么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哦,反正你老婆早就背着你出去乱搞了,你还顾这些干什么?王诗人焦急地打断她的话,她怎么干我管不着,可是在我儿子面前,我还得保持一点尊严。陈二妹那边半晌没吭声,王诗人喂喂地大叫几声,手机里传来一阵忙音,王诗人再次调出陈二妹的号码想重拨,想了想,他还是把手机放回了口袋。

  王诗人走到卖凉菜的温汤锅店前,花十五元钱买了几只兔脑壳和一只猪耳朵。王诗人提着装有凉菜的塑料袋,心事重重地往筒子楼走。城乡接合部的下午七点左右,正是到城里谋生的暂住居民们回家的高峰期,一路上到处响着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滚动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哭声与笑声,尘土飞扬的小街像是一丛蓬勃生长的罂粟花,既生机旺盛,又饱含毒素。

  王诗人三言两语间,就知道了王小童到成都来找自己的原因。和他近一年来的猜想与担忧果然不无关系。王诗人感觉头有些昏,自从两年前查出患有高血压,他虽然也在断断续续地服药,但只要遇到焦心事,总还是头昏。他用力地甩了甩脑袋,空气中浮动的几只蛾子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地往街心飞过去。王诗人对自己说,王淑梅啊,你也太过分了,你给我戴了绿帽子我已经忍了,可你怎么能让咱们的儿子也知道你那点丑事呢?你这不是往我的伤口上撒盐嘛?想我也是一个诗人,一个文化人,我怎么就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王淑梅啊,你也太过分了哟。

  王诗人觉察出妻子王淑梅有问题,是在去年端午节。富县有个作家协会,作家协会有个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的传统,那就是在端午节那天开诗会,全县爱写几句的人都聚到一间大屋子里,念几首悼念屈原或是歌颂祖国的新诗旧诗。虽然成都离富县足足有三百公里,要花上三四个小时的行程和八十元车费,但王诗人总是坚持出席每年的端午诗会。王诗人一直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富县当小学代课教师时第一次参加端午诗会的细节,那一年,一个老诗人在台上念一首老长的诗,不断地怀念屈原,念着念着,激动的老诗人一阵咳嗽,突然间一口又浓又黑的痰从他嘴里喷出来,准确地射到他手中的那篇诗稿上。全场轰然大笑,但王诗人没有笑,他觉得在这样庄严的时刻因为一口痰而发笑是对诗歌的不敬。他没有笑,而且还上前扶住了好像随时要倒下的老诗人。老诗人姓赵,在一所中学当副校长,赵老诗人从此对王诗人青眼相加,把他认作了关门弟子。逢年过节,王诗人总要提着一小包用红纸包着的白糖去给赵老诗人请个安。闲时没事,两个诗人就沿着沱江边的堤岸慢慢地走,一路上无非谈些诗歌啊创作之类的雅事,沿途的人见了,都指着他们的背影说,看,那是两个诗人呢。王诗人听了,胸脯挺得更直了。就是那一年,他咬牙从自己不多的积蓄里拿出八百块钱,订制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装,每逢庄严场合,他就穿上那身西装,以庄严的面孔浮出水面。因此王小童的记忆里,父亲永远穿着一套藏青色的西装,一旦父亲穿的是“张妈火锅欢迎品尝”的T恤,王小童觉得这简直就不是父亲。

  去年端午节,尽管公司里要求加班搞一台什么晚会的文案,王诗人还是不顾钱老板铁青的脸,坚持请假回富县参加端午诗会。在回富县的车上,他甚至想,如果钱老板因此要开除他,他也觉得值,难道还有什么比纪念屈原比召开端午诗会更重要的吗,他想。

  端午诗会的吟诗之后,照例有一顿酒饭。这一年的端午诗会由县里的某家卫生巾厂赞助,开席之前,那个长得比河马还难看的厂长长篇累牍地致词,宣称他从小就喜欢诗歌,话锋一转,一再吹嘘他生产的卫生巾多么优秀,甚至连美国妇女也喜爱它。王诗人有些不痛快,他认为由卫生巾老板来赞助诗歌,这是诗歌的屈辱,可是,他也只能默默地听。安排座位时,王诗人当然被安到了主宾桌,同一桌的,还有他亲爱的老师赵老诗人,只不过,在赵老诗人和王诗人之间,非常别扭地插进了一个卫生巾厂老板。卫生巾厂老板居然知道王诗人的名字,这让王诗人对他和卫生巾都萌生了一点点好感。卫生巾老板端着酒杯向王诗人敬酒,他说,哪天到我厂子里,给我的员工们讲讲诗歌吧。顺便也带点卫生巾回去,算是我给嫂子的礼物了。

  吃饭过程中,王诗人发现赵老诗人总是欲言又止,他很有礼节地向赵老诗人敬酒,赵老诗人附在他耳边说,一会儿我给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要生气。王诗人手中的酒杯在空中凝住了,他说,赵老师,啥事?赵老诗人叹了口气,一会儿说一会儿说。接下来的饭,王诗人吃得很不痛快,尽快席上有他平时最爱吃的清蒸鳜鱼。他一直琢磨着赵老诗人的话,他想他到底要说什么事呢还要我千万不要生气?依照往年的规矩,王诗人总会端着杯子到各个桌上去敬敬酒,这是当地领导和像王诗人这种到成都北京操出了名堂的诗人才拥有的特权,但这一年,王诗人空前地放弃了他的特权。

  饭后,王诗人迫不及待地把赵老诗人拉到楼道转弯处,赵老师,你请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赵老诗人依然先叹了口气,就好像一篇长甩甩的论文,前面总有简短的内容提要和关键词一样,他在讲述一件重要的事之前,总是要先叹一口气,志云呀,这事我一直埋在心里,不晓得该不该给你说。给你说,你可能要生气,不给你说,又觉得对不起你,我们毕竟师生一场,更何况,你是个懂事的人,逢年过节,你总要给我送一包白糖来,这事我不给你说,那白糖不等于是扔进沱江河里了吗?王诗人的脸色已经变了,他的左嘴角已经开始扭动了,他预感到赵老诗人一定会说出一件相当坏的事。果然,赵老诗人一跺脚就说,最近两个月,我经常看到你老婆王淑梅和陈镇长……你恐怕该多个心眼儿。王诗人一时没明白过来,看到他们做什么?赵老诗人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那个侄儿开了家旅馆,我没事经常过去喝茶,好几次看到他们从房间里出来,你说他们能做什么?王诗人说,赵老师你不会是看花了眼吧?我家淑梅咋可能是那种人?赵老诗人生气了,他花白的胡须像风中的草丛一样乱抖,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自己的老婆偷人,最后一个知道的准是他的老公。这话一点没错。王诗人听到偷人这个词,脸一下子红了,好像赵老诗人说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已。

  晚上,王诗人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王小童边吃方便面边看电视,王诗人问,你妈呢?王小童不满地说,她打电话说单位有事,要晚点回来。王诗人想起赵老诗人的话和赵老诗人的脸,心脏像是被谁狠狠地扯了一把,晚饭也没吃,一头歪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王诗人被王淑梅轻轻的开门声惊醒了,他坐起身,不快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王淑梅说,单位上有事。王诗人闻到一股酒味,他再次想起赵老诗人的话和赵老诗人的脸,什么事?王淑梅说,一个外地客商来富县投资的,镇上安排我和陈镇长去接待。陈镇长?为什么是陈镇长?王诗人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了一句。王淑梅一边脱衣上床,一边不快地说,他是分管领导,不是他还能是你嘛?

  王诗人一直坚信,一个诗人不应该只是感情的动物,而应该着重分析和有逻辑,比如说,当他听了王淑梅的话,还在认真地分析和推理时,睡在他身边的王淑梅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王诗人又回想了一遍赵老诗人的话和赵老诗人的脸,他实在拿不准,自己敬爱的老师是不是真的没有搞错。王诗人想了半天,也学着老师的模样叹了口气。

  自从王诗人辞去代课工作跑到成都打工,他一般每年回富县四五次,每一次,最令他兴奋的当然是作家协会的端午诗会和春节团拜会,其次,则是能够与老婆王淑梅干柴烈火地恩爱一番。王诗人伸手摸了摸王淑梅,奶子很大,像只吹胀了的气球,但比气球多些温度,也不用担心像气球那样捏重了会扑哧一声破裂了。王诗人是个严谨的人,在成都几个月没有性生活,他只好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来获得身体的愉悦。

  王诗人有些兴奋起来,他摸着王淑梅的奶子,开始慢慢相信:赵老师一定是老眼昏花了,把别人认作了王淑梅。王诗人的手顺着王淑梅光滑的腹部轻车熟路地往下滑行,他那只握钢笔写诗写文案的手次第经过了肚脐和小腹,以及当年生产王小童时剖腹留下的细疤,王淑梅醒了。王诗人说,淑梅你醒了。王淑梅推开王诗人的手,鼻孔里嗯了一声。王诗人兴奋地脱掉自己的衣服。王淑梅迷迷糊糊地说,这次不行,我,我来月经了。快睡吧。

  王淑梅很快沉沉入睡,但王诗人却怎么也睡不着。半夜时分,一直不曾合眼的王诗人跑到卫生间,他用一双筷子在手纸篓里仔细地翻检,像个考古学家那样绝不放过任何蛛丝蚂迹,但最终,他仍然没有发现哪怕是半片用过的卫生巾。王诗人站起身时,脑子里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中午一起喝酒的卫生巾厂老板。

  王诗人并没有死心,他安慰自己说,来了月经,不见得就要把用过的卫生巾都扔在家里吧?她那么忙,或许扔在镇政府的厕所里了呢?王诗人回到卧室,王淑梅睡得又沉又香。王诗人站在床前想了半天,他小心地慢慢挪到王淑梅身边,轻轻揭开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被,之后,王诗人取来一根小手电筒,他怕光太亮惊醒了王淑梅,顺手用王淑梅解下的胸罩包住了手电筒,这样,手电筒发出的光就恰到好处地柔和。在手电光的照耀下,王诗人屏住呼吸,缓慢又熟练地解下了王淑梅身上的三角裤,王诗人做这些动作时如此的小心,仿佛是一个经验老到的工兵在排雷,又仿佛是一个有三十年从业生涯的牙医在给病人镶牙。当然,他没敢全部褪下去,也用不着全部褪下去。他只往王淑梅的大腿根部看了一眼,立即像遭遇了当头一棒:并没有一张他期待的洁白的卫生巾。

  王诗人呆头呆脑地穿衣出了家门,他的家在镇子边上的沱江河畔,沱江河在这里冲出了一块小平原,平原上种着大面积的蔬菜,他走到那些蔬菜中间,蹲在地上无声地哭起来,他抽动的肩膀上晃动着一根长满小刺的黄瓜,他每抽动一下肩膀,那根黄瓜就在他肩膀上拍打一下,好像是一个朋友在无言地安慰他。黄瓜之上,星斗闪亮,月牙西沉,天快要亮了,王诗人大叫了一声:我日你卫生巾的妈啊。

  天亮之后,王诗人回到家平静地告诉王淑梅,公司来急电,我得马上回成都。王淑梅也平静地说,好吧,你去忙你的。家里不用担心。每个月的钱还是定期给我打到卡上。

  王诗人提着凉菜回到家时,王小童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开着,一个戴眼镜的矮胖老年男子正操着一口四川话谈和谐社会,那人王诗人是知道的,还在富县的一次会上见过,颇有名声,好像叫什么伦。王诗人烦躁地操起遥控器按了半天打算换个台,但电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来遥控器电池没电了。王诗人叹了口气。最近,他发现自己很爱叹气,叹气的模样越来越像老师赵老诗人。王诗人站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王小童,十六岁的王小童可没让他少操心。这小子除了读书不行,打架打游戏外加逃学样样精通。有一次半夜时分,王诗人正在灯下写一首赞美蜜蜂和春天的长诗,正在为泉涌的诗情不能自禁时,王淑梅带着哭腔打来电话:王小童为了打游戏,伙同另外两个同学偷了学校周老师的自行车去卖,现在学校要把他除名。王诗人看着那首写了一半的赞美诗,在电话里就和王淑梅吵了起来:你是他妈,你在家里怎么管教他的?王淑梅并不买账,王淑梅说,你少说这么多,要不我们换一个角色,我出去打工,你回来管他,你就能管好他吗?

  第二天,王诗人只得向钱老板请假回富县。王小童尽管调皮,但对王诗人却很崇拜,也愿意听王诗人的话,只是,这小子根本没法管住自己,每次都信誓旦旦地向王诗人表示要好好学习,但只要王诗人一走,他就把誓言抛到九霄云外。

  周老师是个瘦子,像一根挑着衬衣的竹竿,王诗人拉着王小童,两爷子一起低着头站在竹竿面前,仰起脸听他唾沫横飞地训话,这根竹竿上的衬衣过于宽大,让王诗人总是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周老师随时都要随着这件飘飞的衬衣飞到天花板上。王诗人及时制止了这种古怪的想法,他不断地点头,以示周老师的话完全正确,最后,他向周老师和随后进来的校长恳求,请给他的儿子一个机会。他说,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是个诗人,也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们都从事着阳光下最高尚的职业……校长打断了王诗人的话,你就是那个从富县到成都的王志云?王诗人点头称是,校长兴奋地说,哎呀,我读过你的诗,只是不晓得王小童就是你的儿子。我也喜欢写诗,我还参加过去年的端午诗会,刚才就觉得你有点面熟,王老师,一会儿帮我看看我写的诗怎么样?周老师不写诗,而且是他的自行车被偷了,他不高兴地说,你还是个诗人,可你的儿子悍然去偷自行车。那段时间,电视和报纸上经常用悍然这个词来批评某个超级大国,教语文的周老师是个好学的人,也学会了使用悍然这个词,因此就悍然用了几次悍然来悍然批评王诗人。校长说,周老师,自行车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王小童的确调皮,但我们也不能动不动就开除一个学生,哪怕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也还允许人家改正嘛,你说是不是王老师?王诗人生怕头点得慢了,就像小鸡啄米一样不肯停息,是是是,校长说得是。

  接下来,校长就不和王诗人说王小童偷自行车的事了,他开始背诵自己的诗,那些诗大多又臭又长,王诗人却不得不加以尽量不重复的赞美。王诗人觉得实在太累,他甚至想,如果再让我这么聆听下去,赞美下去,我宁愿王小童被开除还好受些。当然,王诗人不会真的这么做,他是一个负责的人,也是一个有礼貌的人,有礼貌的人就意味着在听了或是看了别人的诗之后,一定要不假思索地赞美一番。念罢诗,校长拿出厚厚一叠诗稿,要求王诗人推荐给某某诗刊发表。王诗人只得扭着左嘴角接过了诗稿,他想,为了儿子不被开除,就是费尽周折,也得给校长发表一首狗屁诗歌。

  王小童果然没被开除,这让王小童更加崇拜王诗人,在他眼里,父亲就是一个几乎万能的人。早在王诗人刚到成都那一年,王小童曾经和王淑梅一道去成都看望父亲,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走在繁华的春熙路上,王诗人意气风发地指着周边的高楼大厦说,要不了三年,我们就会住进这种有电楼梯的高档公寓。

  王诗人回到成都,开始为校长的诗稿发愁。那些诗实在太差,走正常渠道,绝对上不了某某诗刊,可校长偏偏指定就要上某某诗刊。幸好,王诗人认识某某诗刊的一个编辑,姓何,也是富县的,王诗人跑到编辑部去认老乡,可何编辑冷淡得很。王诗人请他吃饭,何编辑摇头谢绝,他说,王志云,你也是写诗多年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俗气?王诗人无计可施,后来偶然听一个诗友说,何编辑不抽烟不喝酒,就专门钻研一行,那就是好色。王诗人听了吓一大跳,他说未必然我敢请他去找小姐啊?诗友说,你要想发东西,恐怕只有这条路子了。王诗人犹豫了半个月,只好硬着头皮请何诗人去找小姐。那半个月里,校长接二连三地给王诗人打电话,越来越明确地暗示王诗人,如果他的诗不能在某某诗刊发表,那么王小童的问题依然还是严重的。王诗人红着脸请何编辑去做保健,何编辑眼睛一亮,满口答应。

  那天晚上,王诗人花费了一百四十块钱,请何编辑找了一回小姐,那条街地处成都郊区,找小姐只需要一百四十块钱,人称“百四可乐”。何编辑疯颠颠地挺着大肚皮搂着一个头发焦黄的小姐往房间里走,他顺口问王诗人,你呢,你选哪个妹妹?王诗人支吾着说,你先进去,我抽根烟就来。何编辑快活地说,那就革命不分先后了哟。何编辑走后,店里的小姐们都眼巴巴地望着王诗人,王诗人却说,我不要,我在这里坐一会儿等他。店老板说,你是嫌这里的小妹不漂亮吗?我从外面给你调几个进来,包你满意。王诗人急忙摆手,我真的不要,我等他。店老板还是不肯放弃到手的生意,一个劲儿地劝说,王诗人只得说,我那方面不行,用不着白花钱。

  三个月后,校长的一首只有四句的诗发表在某某诗刊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它的上部分是某个著名诗人去世的讣告。此诗全诗如下:

  沱江河水青又青,

  我和祖国心连心。

  沱江河水蓝又蓝,

  我和人民心相连。

  三个半月后,王诗人接到儿子王小童的电话,王小童兴奋说,校长一手拿着某某诗刊,一手拍着自己的肩膀,称赞自己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前程远大。王小童还说,校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才创作了一首两百行的长诗,希望你推荐给某某诗刊呢。王诗人吓了一大跳,他决定随即到来的中秋节不回富县,他怕在中秋节的赏月诗会上碰到校长,怕校长真的递给他一叠厚厚的诗稿请求推荐。

  王诗人喊醒王小童,父子俩坐在桌前吃饭。王小童扔下碗看了会儿电视,说想睡觉了。王诗人从里屋的床下翻出张凉席,用抹布擦去厚厚的灰尘,把它摊开铺在外屋地板上。枕头却没有多的,王小童说,我就用我的包当枕头。王小童想了想又问,住里屋的阿姨怎么还没回来?王诗人说,她上夜班,晚上才回来。王诗人一边抹席子,一边暗自庆幸,当初同屋的聂光头搬走时扔下这床破凉席,幸好没把它当垃圾扔了,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使用多年的凉席已被汗水浸成了阴郁的暗黄色,越是席子中央越是暗黄,模糊地能看出一个人形。等王诗人在楼道的公用水池里洗了碗回来,王小童已经睡着了。王诗人坐下抽了根烟,也关了灯脱了衣服睡到凉席上。凉席有一股封存过久的霉味,王诗人翻了几次身,依然睡不着。

  半夜,外面下起了小雨,半梦半醒的王诗人被陈二妹的开门声惊醒了。陈二妹拉开灯,她立即看到凉席上摊着两堆肉,一堆白嫩些,像是没煮的生肉,一堆黑黄些,像是烟熏过的腊肉。陈二妹说,你怎么也睡地板?王诗人坐起身,向陈二妹摆摆手,小声点,别吵醒他了。陈二妹穿着一身绿色的无袖连衣裙,这是几天前她扭着王诗人从荷花池的批发市场花八十块钱买的,王诗人那天收到一笔稿费,他的一组诗发表在北京的一个著名刊物上,稿费是七十元。王诗人很不痛快,他没想到自己花了两个月写的这首诗,还不够给陈二妹买一件连衣裙,但他不敢对那家刊物表示不满,他只能对陈二妹表示不满。人就是这样,只敢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表示不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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