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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边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5091
单正平

  我家院子里有个水井,周围几十户人家,都吃这井里的水。隔壁院子里有我哥的一个伙伴,叫卫星,比我大四五岁,他上有三个姐姐,下有三个妹妹,他们家担水的人自然就多。卫星是不担水的。大姐早嫁在了外地,担水的自然就是二姐。二姐工作了,三姐接上。三姐工作了,大妹顶替。当然也不是那么绝对,就固定一个人担;卫星要是高兴了,也会担。

  上初中后,我突然发现,卫星家担水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成了二妹。二妹的小名叫玲玲。玲玲不和我说话,我也不和她说话,那时的中学生,男女之间从不说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注意看玲玲担水。看她挑水桶进来,看她放桶下井,看她吃力地绞转辘轳。我家的房子是东房,水井在西边崖根下,大门在北边。她走进来我只能看见背身,她绞水我也只能看见她的后背。她担了水往外走,我才能看见她的脸。

  玲玲担水的时间,总在下午放学后。那时的学生,上中学也没有家庭作业,更没有电视可看。放学后在家很轻松,我有足够的时间看玲玲担水。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根据空水桶晃荡的声音节奏,听出是不是铃玲。我不好意思面对面注意她。她的扁担钩和水桶在大门口一吱纽,我要是在院子里,就跳起来跑到房里,上了炕,从窗户往外看。我家的窗户是老窗户,糊白纸,窗户下边正中间,有块一尺见方的玻璃。这个窗玻璃,就成了我看玲玲的好地方。我能看她,她却不容易看到我。人家根本就不注意这个小小的玻璃窗后面那两只眼。

  我常常看得入神。她家的扁担是用一截木棍做的,不够长,没有弹性,圆圆的,担了水肯定压得肩膀不舒服。我担心玲玲的肩膀受不了。她好像没有什么不舒服。开始时,她下桶到井里,那桶稳稳漂在水面上,就是吃不进水。玲玲把井绳甩来甩去,要好长时间才能吃上水,有时候干脆就绞了半桶水上来。我很想帮她,但不敢。

  这样看成了习惯,要是两三天看不见玲玲来担水,我就会寻个理由去找卫星玩;在卫星家还看不见玲玲,我就有点惶惶不安了。

  冬天绞水,挂桶的铁镊子很容易粘手,我总担心她的手给沾掉一块皮。雨天呢,院子里,大门外都是泥,我怕她会摔倒。我看她担了水小心翼翼地走,心情就跟了桶里的水,上下晃荡。其实我希望她摔一跤。她摔倒了我不就有机会了么!我会冲出去,扶起她,把辘轳放得飞快,绞上水,再给她担回去,而且不止一担,我要冒雨把她们家的水缸担满,满得溢出来。

  我从来没有这机会。玲玲绞水时我觉得那三丈的水井太深太深,一圈圈井绳很难缠完。她担了水走时,我又觉得水井太浅太浅,怎么眨眼间一担水就绞完了?我突然想,她家的水缸底漏了多好,可是水漏满地泥泞一片这日子也没法过了。我又想,她们家人多,就该多用水,一天几十担。可那样一来,玲玲怎么受得了!

  我想最好的办法是我来担,管你们用多少!但我从来没有这机会。

  玲玲的个儿不高不矮,黑秀的辫子不长不短。那时的中学生,强调全面发展。玲玲是班长,学习好不说,体育运动,文艺表演样样都少不了她。她曾作为我们地区代表队的选手,参加过全省的田径比赛。她不但美丽,而且大方,不但聪明,而且健康。她茸茸的脸庞白里透红,她深深的眼窝不朝我扑闪。她扁担上肩时一甩辫子,这姿态总让我心里发颤。

  我常想,自己要是那根扁担,就天天有机会跟她的辫子交谈了。既然是扁担,就应该自己挑起水桶,怎能让她的肩膀有负担呢?!我会抓稳了扁担钩,不让水桶有一点摇晃,叫她走起来像云一样自然。

  我家水井边有一株白丁香树,丁香花四月里悄悄绽放时,她担水走过丁香树,花香迅速弥散。我深深地吸一口气,我看得很清楚,那小小花朵从来落不到她桶里边。这让我有点失望。树底下是小小的花园,夏天,一簇簇蔓生的朝阳花铺满花园,这种花在太阳出来时开放,傍晚花瓣会收缩闭合。花的颜色多种多样,中午开放时,整个小花园就像一块五颜六色的地毯。玲玲来担水,花看她,她从来不看那些小花。秋天里,美人蕉如火,白玉簪沉静,初冬季节,霜里的白菊花、黄菊花、红菊花、紫菊花一起绽放,她不注意这些花,总是匆匆走过,从不曾停留片刻。深冬季节,窗户上结了冰花,估摸着她该来担水了,我一遍遍刮掉冰花朝外边看,井台上不见玲玲的身影。我两手间的冰水,是心里的汗。

  这情景过去三十多年了,想起来像是在昨天。从小同吃一井水,同一个学校读书,两人说句话,竟这么难。

  那一年,我们都下乡了。她在县城西边一个公社,我在东边。我到了农村,很想给她写封信。犹豫了很久,没敢写。自卑的利刃,彻底削光了我的勇气,七八十里的距离,还是太遥远,连一封信都走不到。

  几年后我们回到城里。我家的水井已快枯干了。我原以为有机会看见她,没多久,听说她已经结婚了。

  出嫁的姑娘很少回娘家,回家的女儿也再不用扁担。我家的井淘了又淘,她不来担水,水井淘了很快又干。

  我家的纸窗依然如故,窗子后再没有了偷看的少年。过了几年,老房子拆了翻修,老窗子当柴火烧了。当年窗子后面那个少年,他的腰干已弯向了中年。

  有一年回家,在街头碰见了玲玲,终于有勇气说几句闲话。我的脸上涂满了沧桑,她的容颜没有改变。那天以后,我总在路口徘徊,觉得,再见她一面心里就塌实了。十天里没见惊鸿一闪。我匆匆离开家乡,一晃又是几年。

  又有一年回家,同学聚会,在那里意外与她碰面。所有的寒暄全没有意义,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见了。我只想多看她两眼,只想跟她多说几句话。我不怕冷落了别人,却怕留给她碎语闲言。她丈夫已经调往省城工作,她独自带孩子在家。

  秋风的惆怅里再别了家乡。我知道以后要见面,怕是很难了。她总归要离开此地,跟丈夫团聚。她要去的地方,没有特别的事情,我不可能去。

  下一次回家,知道她已经走了。碰巧我有个小小的调查计划,顺便就去了省城。中学老同学张罗聚会,征求我的意见,我自然提出要见她,当然还有她丈夫,我们都是同学。老同学在一起疯狂忆旧,和上次一样,我还是特别想听她说话。我晃着酒影反复搜索,我斟着笑声细细察看。她明亮的双眸像有暗翳,她高贵的额头隐含波澜。她俊朗的鼻翼不欲舒展,她俏丽的嘴唇秋红淡淡。

  她好像未经沧桑,她好像历来顺利,遗憾只是,没上大学,不是考不上,是当时工作条件优越,上大学前景是不明朗的。她遗憾那时过于保守,没有更大的追求。在1977年,甚至直到1979年,许多人对大学生的处境和未来前途并不看好。

  她曾经那么优秀,她现在一切都如意圆满?我不敢问。

  我曾经久久偷看这个姑娘,如今更常常回味当年。四月的丁香花令人迷醉,丁香叶却极苦,常年都苦。

  我家院子里的老辘轳还在,可是井,已干枯很多年了。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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