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范就是个伙计,乡村大戏院旁边一炒货铺的伙计。
从上午九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半钟,十多个钟头他腰里扎着围裙站在炒锅前,挥铲、翻勺,两只胳膊不停地甩动,直到炒货有了成色出锅,才歇上十分钟。这十分钟里锅要歇凉,要不温度太高,下一锅的炒货会糊底,沾缸子。小范会在这十分钟里喝些水,抽一支烟,再拿毛巾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小范二十一岁了,人长得矮墩墩的,话少脸上却总是挂着笑。其实二十一岁算小吗?在他们乡下那不算小了,跟他班对班的有多少都当娃的爹了。可他还得低三下四的来城里给人家打工。管他工钱的老板娘姓蔡,叫蔡芹,因为比他大上几岁,才叫他小范的。刚到蔡记炒货铺找活的时候,老板娘看了他的身份证后跟他说,小范我可跟你说清楚了,这活聘下你行,但有两点你得记下了,别怕吃苦,炒货是累活脏活,光能吃苦不行还得不厌其烦。另外一点得守谱,不能早来晚走的误了干活。小范对女老板提出的两点要求没觉得有什么异议,满口应承下来,但对女老板叫他小范却打心里不乐意,叫他大名多好,范伟强,响亮悦耳,可小范却俗气得太多了。但是他在心里转念一想,自己不就是个穷孩子吗,叫啥都是个称谓,穷讲究个啥呀?
小范打坐上长途汽车离开景镇范家村的那一刻起,心就凉了半截。
他觉得活着实在是太没意思了,都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还挨父亲一顿暴打,受点皮肉之苦倒没什么,他丢不起人。
范家村左邻右舍的叔伯大爷、婶子大娘,都趴墙头门缝的看着呢。自己因为跟爹吵架挨打倒不打紧,只是继母的事让他觉得丢人,真是太丢人了,像吃饭时发现了碗里有只苍蝇一样。
这里长话短说,继母的事被小范无意中发现了,他震惊之余觉得自己血脉贲张,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多丑的事啊,做事老实的爹刚娶了那个女人一年的时间呀,怎么就又被另外一个男人压到了身子底下呢。那另外一个男人是副村长,要模样没有模样,要人品没有人品,只是因为手里头有个破砖厂,在村东头的黄泥滩上建了窑,方牛皮起来,方财大气粗起来,方被聘为副村长的。小范的爹就是在副村长的手底下干活,管着十几个本村邻村的烧砖工,既支嘴又干活,没日没夜的挣那千八百块钱的生活费。
小范在心里骂了一句话,豺狼。他骂的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副村长,也骂人模狗样的继母。他看见的那一幕真是让他吃惊,爹在窑上下苦力赚钱,爹的女人却在家里偷男人。你说做坏事的人不是豺狼又是什么,小范当时就火冒三丈了,他一脚踢开了木板门,冲进去把桌上的一把旧瓷茶壶抓起来,猛地摔到地上。破瓷茶壶极为刺耳的碎裂声,震得那两个正忘乎所以的裸体男女目瞪口呆。
晚上爹拿木拌子打他时,小范不吭声,只是感觉屁股每疼一下他就在心里骂上一句,豺狼。
他把老实巴交的爹也算到了豺狼的圈里,他替爹感到羞愧。当他把这件丑事告诉给下了工的爹时,爹不但没有恼怒,反到骂了他打了他,还骂他不懂事,险些砸他们一家子的饭碗,并告诫他今后再管闲事就从家里滚出去。
炒货店的店铺是两间窄得不能再窄的偏厦子,灰砖砌墙,到顶后挂着灰条子。墙壁和屋角上都悬着灰嘟噜和蜘蛛网。两间房并排着中间隔到木板门,外面摆一大炒锅,炭火正旺,烟气香气合一起顺着无玻璃的窗口飘出去,如同酒店饭馆那揽生意的幌。里间是女老板的临时休息间加仓库,靠墙堆满了各种待炒的货,有葵花籽、杏仁、核桃,有松树籽、花生和榛子、无花果。小范每天炒得最多的货就是两样,榛子和葵花籽,榛子二十五块钱一斤,葵花籽每斤六到八元钱,产地多是黑龙江和内蒙古,个大籽也饱满,炒到了火候就卖得好。
小范凭着他在家里辍学两年多烧饭的经验竟然把这些农产品炒得香气扑鼻,像模像样,他一边挥着锅铲干活一边在心里面想,这是一份相当好的工作呢,自己千万得干好,每个月给一千三百块钱不说,还管两顿饭,这样的好事上哪找去。
随着小范的认真做活,蔡记炒货店的生意竟不知不觉的好起来。
在范家村,小范算是有文化的孩子,母亲去世后父亲也没有让他辍学,就一直供他念书,当然这里面是有姐姐大菊的功劳的。嫁了人的姐姐赶回家给爹弄了一桌酒菜,还掏出几百块钱说给弟交学费,说都三代了,咋也得让老范家出一个读书娃,日后弟的学费她和姐夫包了。小范就又念了两年书,可终是脑袋苯没有学成,可不学成又能咋,乡下孩子出息的少,权当多读些书识些字赚个羽翼丰满,将来不愁用不上。
辍学那段日子,小范呆在家里帮爹干活,读闲书。他跟镇子里住的同学王日亮借了一大抱书,小说、生物、航天等各方面内容的书都有,因为王日亮的母亲在镇图书馆上班,这就方便了他们俩。村里人没把小范考不上大学的事当成一回事,他们倒是觉得他识文断字的要派上用场,写家信的、描对联的,包括写上访材料和去银行贷款起草保证书的,都乐呵呵的来找小范。这些活计对于小范来说都是三脚猫的小事情,伸伸胳膊腿,挽挽袖子的事,简直可以说是手到擒拿。
小范家的后院住着李木匠一家三口人,举家从山东的曲阜来,凭手艺吃饭,日子过得殷实。李家是个女娃,叫李红,跟小范年龄相仿,也辍学在家,跟着母亲做农活。由于小范给李红家写过几回春联,李木匠便很欣赏他,做过两回糖枣镆酸辣汤,还特意喊上他,拉谗。李木匠还在围一桌吃饭时试探性的问小范说,收你做徒弟咋样?小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说不想当木匠。吃了饭李红送他往屋外面走,问他咋就不想学木匠活呢,咋说也是门吃饭的手艺,有了这一技之长,到啥时都饿不死人。小范却说那算啥手艺,整天摆弄斧锯夯凿,造一脑袋瓜子木屑花,没劲。李红说那你书都已经念不好了,还能做啥?小范打着饱嗝说,俺想去当兵,到部队上去发展,学俺三伯家堂兄,肯吃苦肩膀头上都混上金星星了,一边两粒呢。
快走到自家院门时,小范撵李红回去,说还是你跟你爹学吧,有了这门手艺将来好嫁人。
李红露两颗虎牙说,女娃哪有学木匠的,净扯。
小范一直等了两年,也没有验上兵,原因很简单,他的两只脚都有扁平足,不适合行军打仗。小范从乡武装部体检回来十分懊恼,当个兵竟还有这许多的说道,没劲透了。
后来爹便娶了个女人回来,爹跟他说,举家过日子没个女人哪行,就会像炉膛里没柴火一样,冷清。可爹把那女人娶回家后,他不冷清了,小范却更冷清了,原本爹下工回来还跟他拉些话,这下子却不了,吃罢饭便进西屋里陪那女人。再后来,小范发现了继母跟另外的一个男人,也就是那个副村长,他才恨恨地跑出来。
在来买炒货的人中有个中年女人,烫着黄色的头发卷。她只买刚出锅的葵花籽,每次买半斤,给小范两块五。这个价是两人事先讲好的价,女人最初跟他砍价时说的话不灵验,就拿许愿跟他打平衡。女人说半面袋子的葵花籽又不是一次就能卖完,你给姐在价格上合理一点,再从其他人身上找一点,不就结了吗,哪那么死心眼子呢,哪天姐放你进戏院里看二人转。
中年女人的话使小范动了心,他每天傍晚时分都能顺没玻璃的窗户里瞧见旁边乡村戏院里进出的人群,也能听见里面传出来的时断时续的锣鼓声,那可是吸引他注意力的呀。小范就说你说的话真吗?中年女人说不真还是假的不成,姐就是看门收票的。
烫着黄头发卷的女人买了葵花籽之后不忙着离开,坐在旁边的一条木椅子上边嗑边瞅。瞅小范挥着铁铲炒下一锅的花生。小范在炒花生时注意力要相当集中,他不时地往铁锅里放一把河沙,也不知是降温还是升温。烫黄头发卷的女人问他放河沙做啥,小范说他也不知道,是店老板教他的招。一般来说花生翻炒的时间要比葵花籽的短,也就是说虽然壳厚但不禁热,火候稍微大一点里面的果仁便糊了,糊了的果仁往往会脱皮变色,没法吃不说,连香味都跑得无影无踪,因此也就没了主顾。
烫黄头发卷的女人管小范叫小兄弟,叫得小范有些莫名其妙,他几次都想跟女人说他是有名字的,叫范伟强呢,但都没有开口,随她叫吧,只要买自己的葵花籽就行。从三个月前的一天开始,女老板娘就说好了由他来管店铺,她则当甩手掌柜,要小范边炒边卖,给他每月加两百块钱,还让他住在店里面。小范曾问女老板为啥不亲自卖货了,答曰,伺候生病的老娘,人不能没良心,光想着挣钱哪成,还得尽孝道。小范便在心里说,不孝顺的人是啥,那是豺狼,让人恶心的豺狼。
他来蔡记炒货铺快一年的时间了,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一日三餐吃得不错,即便是累点但自由自在啊。不用在家里看继母的长瓜脸,不用吃白食,更不用体会没办法与爹拉话带给他的寂寞。吃晚饭的时候锁好门,去左边街口那家面馆,可以吃三元一碗水捞面,也可以吃四块钱一碗的红烧牛肉面。或者去街南面的德强小酒店,只要交五块钱大米饭四样炒菜随便吃,管吃管添。小范觉得日子真是很滋润,也很富足,快一年的时间自己就攒下了几千块钱,除去吃饭的钱、泡澡堂子的钱、和给姐姐寄回去两次给小外甥买食品的钱,其余的他一分都舍不得动,那些红艳艳的炒票既暖他的手也暖他的心窝子,哪能舍得往外丢呢。
烫黄头发卷的中年女人会跟他开玩笑说,从乡下来城里打工你就不想你娘吗?
小范依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不想,可他心里会说,有啥子好想的,一个继母,豺狼般的女人,她不是俺娘。
有时候烫黄头发卷的中年女人也会说,把门锁上进戏园子里看一段吧,不乐疼你肚皮才怪。
小范则说,哪有闲工夫呀,还得给人家卖炒货呢,只有卖够了斤数才能发工钱的。
烫黄头发卷的女人便站起身,探出手去从摊上再抓一把炒好了的花生说尝尝鲜,看你的手艺有没有昨天好。然后再补上一句话说快放人了,去看不?去看的话给你免票。
小范觉得女人的背影有点像后屯的四大姑,肥腚胖屁股的,脸也大,就连好占便宜这一点都有几分的相似,软语笑声里便占了你些许的便宜,还让你恨不起来,更舍不下脸指责她的行径,没办法。
八点钟的光景是小范炒货铺生意冷清的时候,也是旁边乡村戏园子红火热闹的时候,喧天嚷地的锣鼓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鼓乐声和热闹的唱词把小范的两只耳朵拎起来,一抖颤、一抖颤地跳动,格外的用力气。
他就用湿煤压了炉膛火,再锁上门出去溜达一阵儿,胳膊腿伸展得差不多消除酸痛了才回店里睡觉。
这一天,就在隐约钻进门缝里来的唱词声中又过去了。
城市下第一场雪没几天,屯子里的三叔来了,他是按照小范姐姐给的地址找到蔡记炒货铺的。三叔不是小范的亲叔,从街坊旧邻上割的亲。三叔姓贾,叫贾大河,有个绰号贾三张,意思很明确,农闲时喜欢玩扑克牌,就是每人三张牌比大小,也叫填大坑。赌资虽小,一把三块五块的,但输赢大,赌一次没个三百五百的下不来庄。这次来就因为秋闲之后也就俩月时间,便欠了人家上千块钱的赌资,被讨要的凶,就来城里找他家的二丫头贾晓梅。
三叔只知道贾晓梅在城里边打工,却不知道她具体做什么工作,也不知道工作的场所,但他认准了闺女有钱,最起码是可以帮他还赌债的。他就多了个心眼,先寻到小范处落脚。三叔到的时候是晚上七点半钟,由于天飘雪片子,买炒货的人少,小范就提早关门了。咋说这也是老家来人了,人不亲土还亲呢,何况自己都走出来整一年的时间了。小范把三叔带到街左面那家面馆里坐下,不光要了两碗红烧牛肉面,还给三叔要了一盘尖椒炒干豆腐和一壶散装的白酒。
三叔捏酒杯喝酒的时候,眼睛潮乎乎地跟小范说,大侄子你出息了,在城里不但有了活计,还赚了钱,挺好。之后他跟小范打听贾晓梅的下落,小范说他一点消息都没有,只知道她比自己早来城里一年多时间。看三叔有些犯难,小范把话题收回来说,也不是很难找,晓梅姐是个女娃,只能做餐馆呀酒店呀浴池呀的服务员什么的,或者去服装厂和其他别的工厂里打工,你明天碰运气找就行。
三叔连着找了三天也没有找见他闺女贾晓梅,只好把寻找的任务交给了小范。他说俺得回去了,兜里来时带的钱快花光了,总不能在城里等着扎脖吧,你帮三叔留心点,有她消息了就给村东头的小卖店挂个电话,说家里缺钱用,让她回去一趟或者寄些钱回去解难。小范掏几十块钱给三叔买了火车票和路上的吃食,算是把他送走了。
三叔走时,小范给爹捎了两条哈德门牌子的烟卷,爹从来没抽过烟卷,都是拿旧报纸或小学生用过的演算本卷叶子烟。尽管爹把他暴打一顿,并撵出了家门,但小范的心里还是惦记着老头。
在炒货铺生意闲下来时,小范真的抽时间去了一些饭馆和浴池,为的是找贾晓梅。小范听信了三叔说家中有了困难的说法,动了恻隐之心。他进饭馆先拿菜谱,边翻看边拿眼睛斜楞周边的服务员,看里面有没有贾晓梅,发现没有之后再找借口没有他要吃的菜而起身离去。他去澡堂子也是一样,小点的也转一圈转身出来接着找,大型的就得买门票了,十块钱到十八或二十元不等,你不买票人家门口把守的保安不让你进去,只有买了票才能进到里面去。脱衣服进大池子里泡个澡,再到大厅的休息室躺会儿。这些起先小范都不知道,是服务生指点给他的,说可以到大厅的休息间歇息。有一回他小声问身边给他送茶水的服务生,有没有个姓贾的乡下女孩在这工作。那个小服务生告诉他要想知道有没有,那得到三楼去问,做按摩的女孩多的是,都在楼上候着呢。小范就动了心,想说不定上去了就能找到贾晓梅,问好按摩的价钱后,他选了个最低价的保健按摩,那还得交二十块钱呢。但还是咬了牙到楼上去了,来给他按摩的一个圆脸盘女孩却说有姓贾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她的话使得小范觉得按摩钱白花了,真是糊弄人呢,也就掐掐胳膊捏捏腿,砸巴砸巴后背,二十块钱就没有了。
小范在心里说,看来大城市里找人,真比海里捞针,难着呢。
小范的炒货越到了冬季卖得就越红火,尽管店老板每周来个一次两次问生意情况,之后就由他一个人经营了。小范很有精神头,他把炒货店当成自己家的一样,每天都劲劲的干活,这阵子的营业额竟比以往多出了不少。
来买炒货的人里边还有个出租车司机,年龄跟小范相仿,每次都买上一斤新出锅的葵花籽,说给他老娘吃。小范觉得小司机蛮孝顺,就捡那种内蒙产的大瓜籽给他称,在斤两上也是高高的,只余富而不亏秤。人家是买给老娘吃的,你一个替人卖手腕子的听了这句话心里还不热乎吗。
小司机买了葵花籽就放进车兜里,再坐下来抽根烟,跟他拉拉话。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做活计的,很有共同语言。小范问他一天能拉多少钱?小司机说毛的三百八十块钱左右,去了皮净剩也就是二百块。小范说啥叫去了皮呀?小司机说就是去掉车跑一天的费用,比如油料钱、过路费和修车费,外加两餐饭钱呗。小范说懂了,跟他们卖炒货差不多,买回来的货源是湿的生的,待晾干翻炒,斤两自然就轻了不少,这叫掉份量,没办法的事。
小司机接话茬说,可不是,就跟打比方人去澡堂子里泡澡,光泥蛋蛋就得搓掉四两,一回事,两人说完就哈哈笑。
小司机临开车走时跟小范说,最近到年根了,城里贼多,听说有不少的杂货店都失窃了呢,真得当心着点。
小范说老板是俺姐,她会采取防范措施的,这个不用俺操心。
小范说完话的当晚,炒货店便进来了小偷,是专来偷他炒好的货品的。小范在半夜时分被屋里的响动声惊醒,他穿衣服爬起来来到外间屋,拉亮灯绳真就抓住了两个窃贼,竟是两个粗衣布鞋的少年。
经问询俩小孩都是城市里走街窜巷的流浪孩,他们是饿的不行了才翻窗跳进炒货店找吃食的。大的叫毛头,小的叫栓柱,都是附近村镇的,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在几年前就遭到父母遗弃,成为城市乞讨儿的。
小范很同情他们的身世,给两人烧水煮了方便面,边让他们吃边讲道理给他们听。
小范说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干偷偷摸摸的事情,何时是个头呀,哥明个一早就给你们打汽车票回乡下亲属家吧,千万不能再学坏了。
俩小毛孩子吃饱喝足就睡在了小范的那张木床上,经这么一折腾,小范便睡得很沉,等天亮他一睁眼睛,俩孩子不见了。炒货铺外间的门虚掩着,人早走了。再一查看屋里的炒货,竟丢了有小半袋子松树籽。小范既恨又心疼,这俩小松鼠子,把他苦口婆心说的话当成耳旁风了,你管他们吃管他们喝还管他们睡也讨不得好,临了还是偷了他的东西。
这天晚上天下起鹅毛雪,小范早早收了摊,到接旁边的小酒馆里吃晚饭。
小范要了盘溜肉片和一瓶啤酒,喝完了没过瘾,又叫了一瓶,没想到一盘菜让他喝了三瓶啤酒。小范的脑袋瓜子就有些晕乎了,他就回店里拿了毛巾香皂,再揣上些钱去城北的澡堂子里洗澡。那是一家新开的浴馆,据说很大也很热闹,而且是开业前三天门票免费。小范就是冲着这免费的门票才去的,门票既然免了,那搓个澡也花不了几个钱,自己在哪都是个洗,正好帮三叔看看能不能寻到贾小梅。
小范进去领了钥匙牌,脱光衣服进热水池里泡上半个小时后,才去搓澡,然后打肥皂冲身子。最后才穿上一套新鲜的睡服去楼上按脚丫子。这回小范因为酒精的缘故而大脑的意志不那么坚强了,他听从了一个小男服务生的劝说,进包房叫了位按摩小姐。那女孩长的眉清目秀,说话有外省口音,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这让小范很受用。
那女孩很大方开朗,坐在他身边就自我介绍说她叫小晶,呼兰人,问他喜不喜欢她这个人?小范呵呵笑着说,咱俩刚认识你就问这个,是不是太急点了?那女孩说来这里按摩消费的男人哪个不急,都猴急、猴急的,而且是都不怕花钱的。小范被女孩的话一激,竟在心里动了气,他知道自己来澡堂子时是带足了钱的,有好几百块之多呢,有啥怕的。他就跟那女孩说你想做啥,说来听听。那女孩趴他耳根处小声地说,做那件事咋样,老舒服了。女孩的话把小范的脸一下子就说红了。没等他答应与否,女孩补充说只收你一百五十块钱,够便宜的。
两个人就做了那件事,小范是仗着酒劲做的,他没有什么经验,全凭着女孩帮他引导才弄得了。头一回做这事,浑身跟触了电般,倒是感觉挺受用。完事后女孩给他按头部,让他放松身体,小范闭着眼睛想,原来女人的身体竟是那么让男人喜欢和留恋,怪不得爹和那个副村长都对继母那么好呢。
小范虽说是喝了酒,却也没忘他来这家洗浴的使命,他就问女孩说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贾晓梅的女孩?那个叫晶的女孩想了半天说不清楚,得去问老板娘,她们在这里做按摩的女孩有好几十个呢,身份证都在吧台的抽屉里押着,只有看了才知道有没有你要找的人,要不很多女孩都是化名的。
小范说你帮哥留心着点,打听清楚了我奖励你,然后他给女孩留了炒货铺的电话,说有消息了就打给他。
腊月初六那天下午,小范正腰里扎着围裙炒葵花籽,电话响起来。女店主接起来后说是找他的。小范把铁锅的温度调一下跑屋里接电话,是姐姐打来的,跟他说爹被打伤住进乡卫生院了,问他要钱交住院费。小范说咋回事呀?姐姐说继母不跟爹过了,把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带上搬到副村长那里去了。爹受不过气,便动手打了那女人一顿,结果被人家叫来一大帮雇工把爹也给打了一顿。
小范心里这个气呀,他嘴上不说可心里却说活该,爹是自找的,当年自己发现那对狗男女不三不四跟爹讲,爹却不理会还暴打了他一顿。小范问姐姐得多少钱呀,姐姐说伤势倒不重,但咋也得五千块钱的住院费。小范说他手头只有三千多块,这也是刚攒下的工钱呢,要不就先寄回去。
放下电话后,小范的眉头就拧了起来,出屋门看见女店主正站在炒锅前替他,心里暖了一下。咱跟人家是主雇的关系,人家却是和善的待咱。女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样的呀,他把女店主跟那个形如豺狼的继母在脑海里做了顺间的比较。
小范从女店主手里接过铁铲把一锅葵花籽炒熟出锅后,跟她请了个假,说乡下的爹病了,出去找邮局给寄点钱救个急。女店主说手上的钱够吗,不够的话先给你预支俩月的工钱。小范说够了,有多少是多少呢,爹的病也花不了太多钱的。
之后,小范换上干净衣服就后跑到附近的邮局给家里寄出了两千块钱。
晚上,他等女店主走后早早就关了门,因为心里憋屈,便又跑到旁边的小酒馆里喝酒。这回小范要了两盘菜,一盘是他喜欢吃的溜肉片,一盘是尖椒炒干豆腐,外加两瓶啤酒。店老板说这大冷的天喝哪门子啤酒呀,还不如整一壶散装的白酒呢,你瞧,都火炉上烫好了的。小范顺老板的手势就看清了摆在窗台旁边地火龙上那一拉溜瓷酒壶。可不咋的人家正了八经的人都喝白酒,自己索性也整他一壶。
小范一下子竟喝了三壶,每壶二两半,三壶就是七八两酒。这期间他在小酒馆里撞上了经常来他打工的炒货店买葵花籽的小司机,两人便合在了一起摆上了酒局。小司机虽则身子骨瘦,可酒量却大得惊人,他是照小范后喝的却很快撵上了进度。两壶酒下肚,便掏电话找夜班司机来提前顶了他的班,两人又唇枪舌剑的对上了阵。
夜色深些的时候,小范跟瘦猴都喝差不多了,这期间小范给开出租车的小司机起了个‘瘦猴的外号,滑稽又亲切。瘦猴抢着买了单,小范便跟瘦猴说那他请泡澡堂子。瘦猴大着舌头说泡澡堂子有啥劲,还不如去歌厅唱歌。小范说歌厅是啥地方,指正没有泡澡堂子好,滚热的水一泡老舒坦了,泡好之后还能找女孩按摩。是小范后面那句话起了作用,瘦猴跟着小范来到了上次找按摩女小晶的那家浴馆。
两人问清门票每张一百六十块钱后,瘦猴就不言语了,刚才还兴高采烈地争抢着要消费呢,这会却因为太贵不掏兜了。小范也被吓得退了回来,他嘴里叨咕着咋这么贵呢,一张门票一百六十块钱,洗他妈金澡呀。
瘦猴说你上次不是说来洗过吗,还找了按摩女孩,今个咋就退缩了?
小范把瘦猴拉出澡堂子门后跟他小声说,上次是刚开业,免门票的,哪知道竟这么贵呀,俺今天身上没有带那么多钱的。
瘦猴说带足了也不在这黑店里消费,太能宰人了,俩人洗个澡就要三百多块,够兄弟我跑一天车了。
两人离开澡堂后在小范的提议下去了炒货店旁边的那家乡村戏院,看二人转。
看门的烫黄头发卷的女人见是小范来了,跟他说别买票了,下次买你家炒货时给高点秤就行了。
小范说俺还带了个亲戚,他的票咋办?女人看了他俩一眼笑了,说既然你俩是亲戚,我倒做个顺水人情,把票全给你免了吧。女人站起身,把屁股底下的椅子往旁边挪了挪,放两人进去了。
戏园子里很热闹,灯光耀眼,锣鼓喧天,一个十米见方的木台上有两个抹得花哩胡哨的青年男女演员正边扭边唱,尤其是那激昂的唱词,把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不时地逗乐。
两个人在后面找了两个座位坐下来看戏,节目换了两个之后,瘦猴起身出去放尿水,说喝完白酒不再喝那两瓶啤酒就好了,就不至于老是撒尿。好半天瘦猴才回来接着看戏。整场戏看完,两人用了大约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随人流散场,在戏院门口分手,瘦猴跟小范说,咱愿意交你这个乡下哥们,人实在不说,还厚道,哪天咱出车不忙时请你喝酒。
小范回炒货铺也没拉灯绳,上床脱掉衣服就睡了,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黑夜想,酒也真是好东西呀,它一旦被喝进肚子里,那即便是有天大的烦恼,都会被忘掉。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跟瘦猴看戏的戏园子着火了,冲天的火光把在木台上表演拉场戏的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演员的头发烧着了,她嗷嗷哭着朝小范的怀里扑过来。
天大亮了之后,醒过来的小范才发现卧房里堆着的那些生熟炒货全都没了,也就是说不知被谁搬空了。再仔细检查之后,小范发现里外屋的门锁都被撬断了。他猛地一拍脑门说,自己真是喝多了酒啊,看完戏回来进屋时怎么没开锁就打开了房门都不知晓了呢,真是太混球王八蛋了。
小范坐在地上傻愣了十几分钟后,拿电话给女店主拨了过去。
闻讯赶过来的女店主还顺便报了警,勘察结果只在窗前的雪地上留下了一双尺码极大的鞋印,丢失的炒货价值二万三千多元钱,责任自然落在了炒货店伙计兼更夫的小范身上,对于这一盗窃案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警察备了案之后,让小范和女店主都在讯问笔录上签了字,丢下“只能等破案结果了”一句话便收队了。小范哭得眼泪和着大鼻涕似的说这可咋办呀大姐?炒货店女老板想了半天才跟他说,这样吧小兄弟,这二万多块钱的损失也不能全摊到你身上,我是店主我也担责任心不强之责。你呢,赔我两万块钱就行,剩余的算姐姐倒霉,做生意不慎打了水漂了。小范说行倒是行,八路军还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呢,损坏人东西要赔,俺这替人家看丢了东西更得要有个说法了。只是俺身上只剩下一千多块钱了,咋赔得起呀。
女店主说我先把这两万块钱给你记账上,按月扣你工资的百分之七十,给你留百分之三十做生活费,每月的几百元也够你吃吃喝喝的了,你看这样行不?
小范心想也真就得这么招了,没别的再好的办法呀,按人家雇主说的办吧,他就无条件的留了下来。
大雪彻底的覆盖这座城市的时候,小范寻到了三叔的女儿贾晓梅。
贾晓梅真就在城里的一家理发店里做洗头妹,那天小范去农林街的旧物市场给自己买一辆自行车,他利用晚上的时间给自己又找了份工作,到一家建筑工地的材料库值更。到冬天建筑工地都停了工,无论是老板和工人都回家猫冬去了,盖了半截子的大楼到是没人理,但装材料的库房却得有人看,什么钢筋水泥,罗纹钢和木料等却是值钱的东西。
材料库在城西的城郊结合部,很偏僻又是大风口,所以没有人愿意值更,小范因为经济拮据,在炒货铺每月只开百分之三十的工钱,就应下了这份夜活。他跟女店主讲好了,白天炒货卖货到晚六点,之后的时间属于他自己,就是说不再给她看店铺了,得去那家建筑工地看材料库,既解决了住宿问题,又能额外的拿到钱,那可是六百块呀,不能说不是一种诱惑。
小范之所以能够找到这家看材料库的活,是因为他不愿意回乡下过年,听姐姐电话里说,爹又跟那个继母过上了,副村长又泡上了新女人,就把她给甩了,甩回给了爹。爹在人家手下干活,是敢怒不敢言。你说这情形小范能愿意回家里去看那个豺狼般的女人的脸色吗?
小范买了自行车后又顺路去街边上一家理发店里剪头,忽然就看见了正在给一位顾客洗头发的贾晓梅。他就上去拉了她衣袖辨认,果真就是,这真叫个巧合。两人便去路边的一家蒸饺店吃午饭,互诉来城里的经历。贾晓梅告诉小范说她也不想回乡下去,他爹除了喝酒就是赌,几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输光了,爹找她无非是来管她讨钱的。小范说他再怎么糟都是你爹,毕竟生养了你一回,没功劳还有苦劳,你咋说也得接济他一点,他要是有一丁点的章程都不会千里迢迢来城里找你。
贾晓梅就被小范的话说哭了,她抹着眼泪说话是这么个理,可有多少钱不也是给他填亏空吗,连哥哥娶媳妇的钱都被他拿出去抵赌债了,要不她也不能出来讨生活。
小范问贾晓梅是不是做三陪小姐?贾晓梅红着脸说哪能做那种羞先人的事,只是给客人洗头按摩,钱虽说挣的少点,但也安心。
小范就把自己的情况也跟贾晓梅说了一遍,当说到为女店主看炒货铺丢失东西被罚扣工资的事时,贾晓梅插话说,竟有这种事情吗?这可是在大城市里呀,社会治安再不好,可有几个賊会偷一些不值什么钱的炒货呢,里面是不是有啥子猫腻呀。
贾晓梅的话倒是提醒了小范一下,但他转念一想,人家不会那么做的,女店主城里人不说,还做着买卖,哪里会坑他一个乡下来的半大小伙子呢。
两人互相留了联系电话后便分开了,小范骑自行车回店铺,路上他想,要不要把找到贾晓梅的事告诉给三叔,最终他还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诉,就按晓梅的嘱咐做事情。三叔果真要是撵到城里来,三天两头讨钱不说,晓梅的饭碗说不定都得给搅和砸了。
小范就这么兴高采烈的干着自己喜欢的两份工作时,一件预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天晚上正在建筑工地看材料库的小范接到贾晓梅电话说,她患阑尾炎住院了,得需要现金交住院费,差一千多块钱呢。贾晓梅打的是两人刚买来的二手手机,买到手没几天还真派上了用场。
小范听后一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他口袋里的现金哪够啊,差得远呢,没办法只好锁上材料库的大门,骑自行车往炒货铺奔。他知道自己在白天干活的一个换脏衣服的木头箱子底层的一双旧棉鞋里藏了几百块钱,那是上月刚发的值更的工资,加上兜里的估计够贾晓梅的住院押金了。
小范蹬了一脑瓜子汗才赶回到城北乡村大戏院旁边的炒货铺,扔了车后找钥匙开门,然后拉亮灯绳到那个破木柜子里翻他的一双旧棉鞋,钱找到的时候里间屋的灯亮了,有人推门出来问他在干嘛?那人的声音吓了小范一跳,那声音竟有点耳熟,他想平时是没人住的,自打他去建筑工地干夜活之后,女店主就每天下班时把剩余的炒货搬到微型面包车上拉回家里去。一是怕天冷,二是防賊,可今天怎么会有人住店看房呢?
小范借着灯光竟看清楚了从屋里披棉袄走出来的瘦猴,也就是那个曾跟他一块喝酒、看戏、开出租车的小司机。
小范便愣住了,他想说什么却没张口嘴,只听瘦猴从喉咙里咕哝了一句,说深更半夜的瞎折腾什么,你不是去看建筑工地了吗,咋又回来了?
小范忙搭话说,半包烟落下了,夜里天冷睡不着,附近没地方买,只好回来取。
瘦猴说真一个乡巴佬,大冷的天为半包烟跑好几里路,整个一山炮。
瘦猴说完关上门回里屋睡觉去了。
小范带上门锁,便骑车奔贾晓梅说的那家医院急驶,他恨不能把两只车轮子都蹬飞了。
到医院给贾晓梅交上住院押金后,他跟贾晓梅说,上次咱俩议论那事真让你说着了。
贾晓梅说啥事呀,啥事俺给说着了?
小范说炒货铺丢东西让俺赔钱的事呗。
贾晓梅睁大了一双黑眼睛听小范说下文。小范半天才说他还不敢肯定,还得需要证实一下瘦猴的真名实姓,方能知晓谜底。
几天后,小范通过他来城里一年多时间里认识的一个朋友在炒货铺所辖的城关派出所微机上查到了瘦猴的名子,蔡军,职业是驾驶员。而他的姐姐蔡芹就是炒货店的女老板。由此可以推断,瘦猴跟小范一块堆喝酒,又酒后去洗澡看戏,都是事先经过了预谋。换句话说,是蔡家姐俩给乡下来的老实巴交的打工者小范设了个圈套,白干了活不说,还扣掉了拿汗水换取的工钱,手段不可以说不黑。
蔡芹的资料里面还有她曾做三陪女被刑拘的记载,整个一坏女人。
小范得到确切消息后气得在建筑工地的楼板上走了几圈,最后将一口浓痰吐在了地上。
又一天晚上的半夜时分,喝了大半瓶子白酒的小范从建筑工地的材料库骑车回到了炒货铺,他为的是撞撞运气,看能不能再碰到那个开出租车的瘦猴。他想如果碰到了就跟他理论一番。小范拿钥匙打开门锁后悄悄地摸进了炒货铺的里间屋,在窗玻璃上透进来的朦胧雪光中,他竟看见了睡在床上的女店主蔡芹。
小范在床边注视了很久,才举起了手里那半块冰冷的砖头,运足力气朝女人的头上砸去。
随后的半个小时里,小范爬上了床,他借着酒劲扯脱掉女人的内衣裤,咬着牙床骨说,你个豺狼,你个坏女人,瞧俺今天也他妈的做一回豺狼如何?
完事后,小范坐在床沿上,吸了根纸烟,才出门骑车子离开。
他没有回建筑工地,而是径直朝城边上飞奔,近一个小时后,他才在城西离收费站不远的地方弃车,步行绕道过了机动车检查站,摇晃着走起来。
天大亮的时候,有过路的司机在城西的高速公路边上的壕沟里发现了小范的尸体,整个人已经冻僵了。
城市晚报刊载了这则消息后,在医院里打着静点的贾晓梅挺着虚弱的身子给警察打了电话,并向赶过来的警察说了情况。与此同时,炒货铺的女店主也正被她弟弟用出租车送往另一家医院,她头部的伤不是很重,随在车里的派出所民警问她罪犯的模样时,她摇着头说一点都没看清楚。
这天,城里依旧是大雪漫天,雪再一次彻底的把楼宇和沟渠以及树木盖了个严严实实。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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