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人生犹如种地。人活一辈子,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自己那块地种好。这使得人生显得仓促而紧迫,不得不从一生下来就在土地上忙活。刚开始的时候,地是荒地,不太好耕种,便忙着开荒,以期能把地办熟,让它产出更多的粮食。一个人一旦给自己扛上长工,就会义无反顾,为了养好那个贪婪的胃,从此把大半生晾在地里。
我自然也要种地。我那块地不肥不瘦,除了种上够吃的粮食,还有一点空地。我开始打这点空地的主意,想在粮食之外种点其他东西。人这一辈子,主要任务是活着,活着就要吃粮食,我不得不把更多的土地用于种植粮食。我种粮食的方式和很多人差不多,成天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为单位写字,到了每月出粮,工资卡就会告诉我收成如何。一般情况下旱涝保收,既没见过丰收,也难得见到灾荒。
除了种上足够的口粮,我那块地还有一点空闲。粮食已经够吃,不需要再种,我就试图种点别的东西。最先的想法是想把土地种得与众不同,让自己地里的作物长得好看一点,于是找来文学种子种上。这样一来,我前半生这块地就被种得满满当当的,到处长满了粮食和文学植物。粮食被一天天吃掉,到了年终算账,才发现工资卡上的粮仓里没剩下多少,而闲着种下的文学由于不能当饭吃,只好日积月累地贮存在那里,时间一久,竟然数目不菲,一种浅薄的成就感油然而生。
年过不惑,挖地四十五年,还没等我过上小康日子,那块地却被挖掉了大半。独处时想起来,很有点广种薄收的荒凉。在种粮食的同时种一点文学成了习惯,时日一久,居然停不下来,只好继续在难得的空地上种点小说。
把大片土地种上粮食,闲着的土地就不是很多,这使得我养成了对用地精打细算、对种子精挑细选的习惯。地是一个恒定数目,不可能无限拓展,即使按照八十岁高龄计算,来日也不是很多,只好减掉一些其他的种植项目,比如访友,闲聊,应酬,把玩,游戏;到手的文学种子虽然多,样子也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但我不敢瞎种。我相信,在别人的地里能够长成乔木或者花团锦簇的种子,很可能在我的地里只能长成杂草,要办好自己这块地,不能简单移植别人的经验,这涉及到一个人的种植传统和方法。
说到传统,就不能不说到我的生活。我生长在乌江流域的一个高山上,那里是武陵山脉中部,长年被雨雾、大雪或阳光所笼罩。由于潮湿,空气中经常流淌着腐朽木头的气味和很重的泥土味,这种味道在我的记忆里经年不散。到了大雪封山,人们靠坐在火边摆龙门阵过日子。那里没有文字传统,很多人和我一样,靠口耳传承的民间方式完成了最初的启蒙。由于科学和文化的匮乏,启蒙带有极重的巫术色彩,人们把没法解释的现象归于神灵的作用。这样,我一度获得了聆听的快乐,那些民间讲述者以其非凡的智慧引领我走过连绵千里的群峰表面,进入到她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显然,是朴素的种植传统让我有机会从市井的浮躁与喧哗中游离出来,退回到自己的内心,对边缘人物的生活状态进行观察、审视与记录。
显而易见,种植传统决定了种植方法。
说到种植方法,我愿意先说到一棵树。在合川钓鱼城的博物馆后面,有一棵长在断墙上的黄桷树,树干有花钵大小,枝繁叶茂,比枝叶更加繁盛的根须则穿过灰白的砖缝、砾石、尘土,深入到墙根下面的土地。老墙已经倒掉,只有树下还完好地保存着原来墙体的形态与面貌。我不止一次陪朋友去钓鱼城,每次我都会邀请朋友去看那棵树,看那截墙,由于树的根须发达,盘缠的树根已经完全覆盖了陈旧的墙体,在断墙倒塌之后,树下的老墙才得以存在,以致若干年以后,它依然呈现出过去的风貌与情调。
现在,假如我把树比喻成小说,把断墙和宽广的土地说成生活,那么我们一定能够看到,无论土地多么贫瘠与荒凉,小说都会像我在钓鱼城所见到的那棵树一样,以其丰富的触觉从生活中获取营养,从而长成一棵像样的大树。在这个关于种植的片断风景中,我认为,漂亮的故事是树干,枝叶则应该由文字的飘逸与俊朗、生活的变异与夸张、人物的丰满与张扬、讲述的奇诡与机巧等共同组成,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种出一棵像样的大树。
按照我所理解的种植方法,沿着固有的种植传统,我期望不辜负有限的土地。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穷其一生,也很难种出一棵理想的大树。那些业已被我种植出来的树木,与它脚下生机蓬勃的生活相比,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责任编辑 冉 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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