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邵田甜和李嘉年相遇,是在医院里。她膝盖旧伤发作,去医院拍片子。医院人潮涌动,排到中午才轮到邵田甜。办公室里坐着一位年轻大夫,戴着口罩眉头紧锁,他随手翻了好多年前的X光片,抬起头说:“再拍个片子吧!”他单手摘掉口罩,露出挺阔的鼻梁,女生对上他若深潭般沉静的眼睛,恍惚了一下才确认,是李嘉年啊!
算起来,和李嘉年相识已经是第八年,但高中毕业后,这是头一遭见面。
高二那年冬天,李嘉年转学来一中。17岁的他站在讲台上,长手长脚,有些无措,他声音低沉,言语间有些犹豫:“大家好,我是李嘉年,天蝎座……”教室里笑声一片,他的脸红了,镇定了一下,又继续讲,“我来自广州,刚搬到这里,以后就拜托大家了!”他目光里有那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深沉,两三步走下讲台,安静地落座。邵田甜抬起头,看到前座男生已经很宽阔的肩膀。
起初,邵田甜并不在意这个性格有些内向的男生,她性子开朗,也更喜欢热闹的人,比如三年7班的林桥。他是邻居家的哥哥,自小一起长大,林桥温柔开朗,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林桥喜欢篮球,她便跟着喜欢篮球,她常坐在球场边的水泥台阶上,目光穿过不远处在风里奔跑的少年们,准确地落在林桥身上,一晃眼,看到李嘉年,他单手抓着篮球,越过对手,一抬手,漂亮的三分球入篮,然后兴奋地和林桥击掌。
再往后,邵田甜便常常看见林桥和李嘉年勾肩搭背地出现在球场上、食堂里。她远远地叫林桥的名字,像一头小鹿一样朝着男生们跑去,走到跟前,动作亲密地捶了下林桥的肩膀,她理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说:“林桥林桥,晚读结束你带着我回家吧,我的自行车坏了!”
林桥笑了起来,说:“当然可以呀,怎么你自行车又坏掉了?”他转头看了一眼李嘉年,说,“这是我妹,你们一个班的,不用我介绍了吧!”李嘉年瞧了一眼因为奔跑而脸颊粉红的女生,嘴角微微上扬,说:“是,我后桌。”
“这件事怎么没听你讲过,李嘉年可是我的最佳拍档啊!”林桥轻轻地拍了拍邵田甜的头,又拉起她羽绒服帽子下面垂着的毛线球,说,“走,咱们一起吃饭去。”邵田甜心里升起亮晶晶的欢喜,几乎是雀跃一般追着两个男生的脚步到了餐厅。
那天是邵田甜一学期内第十六次坐在林桥自行车的后座上,她的脸贴在林桥的后背上,羽绒服的布料滑滑的、凉凉的,不一会儿,皮肤和衣服相贴的地方也有了熨帖的温度。17岁的邵田甜多么希望,她和林桥能一直走在这条宽阔的马路上,没有尽头,一直往前。
因为林桥的关系,邵田甜和李嘉年关系亲密很多,邵田甜和他聊林桥,从幼儿园讲到高中,事无巨细,如数家珍。李嘉年常常是沉默的,偶尔能接上几句话。他觉得,后座这个女生简直像是一个万花筒,透过她漂亮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一个缤纷的世界。他被她的能量所感染,即便他只是那个五彩世界的小小配角。
元旦时班里组织去科技馆,邵田甜拉着李嘉年坐在车厢的最后面,她从书包里掏出来一盒“奥利奥”塞进他手里,说:“特意给你带的,下午可能会饿。”李嘉年转过头,看见她头顶可爱的发旋,说:“谢谢你。”
“呀,客气什么,我们是好朋友啊!”邵田甜满不在乎地回答,丝毫不客套,又把矿泉水递给他,说,“帮忙拧一下,我戴着手套不方便。”李嘉年拧开水,递给她,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是姜黄色的毛线手套,只露出白白的指尖。
大巴车在环海路上一路向前,车里热热闹闹的,李嘉年也轻松起来,他先挑起了话头儿:“你的名字很特别,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女生像小松鼠一样埋头在薯片袋子里,含糊不清地回答:“我爸姓邵,妈妈姓田,她长相甜美,我就叫邵田甜。他们老联合起来欺负我,起名字都很敷衍。哦,对了,你怎么高二才从广州跑到青岛上学,耽误学习的。”
是了,应该是在幸福融洽的家庭里才能养出像她这样热闹又天真的人。李嘉年抬起手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看着不远处平静的蓝色海面,愣了好久,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你名字挺好的。”回过头,才发现女生已经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邵田甜的幸福时光很快被拦腰截断。林桥有了女朋友。
邵田甜一整个下午没上课,李嘉年看着她空空的座位,默默叹息。最后他在操场的角落里找到了眼睛红肿的女生。邵田甜抽抽搭搭地质问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告诉我……”李嘉年蹲下身子,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杯热果茶,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讲才好,你知道我不会说话……林桥大概没想过你会喜欢他的。”
邵田甜听完后更是泪如雨下,她揪着脚下干枯的草,说:“我现在太伤心了,他跟别人好了,我的世界都塌了。”男生小心地递过去纸巾,声音温柔又坚定说:“你还有非常爱你的父母,你的世界依然很圆满。你不像我,你还记得你上次问我的问题吗?因为我父母离婚了,我跟着妈妈来的青岛。”他抬头看了一眼厚厚的乌云,继续说,“我没怎么跟我爸相处过,他不常回家。我们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面了。我妈很爱我,可她不喜欢我打篮球,她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做一名医生。我本来是可以做职业篮球员的,但是为了妈妈我放弃了。”
单亲这样的话题,对于高中生来讲,未免有些沉重,邵田甜止住了哭声,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缩在一旁的男生,说:“那你一定比我更伤心。林桥还是我的朋友,但是你几乎失去了爸爸。”李嘉年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望着不远处昏黄的篮球场,说:“我不想再回到过去了,我们都要向前看,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天空终于飘起了鹅毛大雪,操场上的路灯接连亮起,像是落幕前最后一次亮起的聚光灯。邵田甜突然明白,她也要和林桥,和那份情窦初开的感情作别。
邵田甜的自行车再也没有坏过,她收好那些过去的爱和失望,重新审视这随时都可能被夺去快乐的生活。她开始用功读书,更加体贴父母,对待林桥,也学会了不动声色。可是当她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前面林桥自行车后座上的女生时,一个失神就重重地摔在冰面上,钻心的疼痛让她近乎昏迷,她躺在地上,视线模糊,只听见李嘉年从后面叫她名字的声音。
右腿膝盖骨裂。邵田甜被打上石膏,不顾父母心疼,在家里歇了4天就顽强地回了学校。她拄着拐杖,艰难地挪进座位,课桌上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试卷和笔记。她翻开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李嘉年”三个字。
来年春天,邵田甜卸掉了石膏绷带,心满意足地去上暌违已久的体育课。依旧坐在球场边上,只不过,那里不再有林桥的身影。她迎着春日的阳光,眯着眼睛望去,柳絮像极了那夜纷纷扬扬的大雪,穿着白衬衫的李嘉年落入眼眸。
后来,李嘉年考入了华西医学院,又出国念书。他功课忙,偶尔,两个人会在微信上聊天。再后来,他们失去了联系。邵田甜念英语,本硕连读,7年来一切归于平静,也有男生和她示好,只是她依然记得那个无声的雪夜,沉默的白衣少年,是他教会她往前走。
李嘉年送走最后一个患者,脱掉白大褂,走出门诊楼,他5个小时前存了邵田甜的电话,正准备摁下拨号键,就看到不远处的花坛前女生的身影,然后他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李嘉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等了这么久。”
是了,那个树叶上闪着阳光的春天,又一次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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