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永远衣襟带花
◎程宇瀚
下班归来后, 她就一直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一边苛刻地打量自己身上那件大红色旗袍, 一边不甘心地问我这件衣服是否真的很难看。
“的确很难看,跟你的年龄和身材都不相称。”我沉浸在屏幕里的游戏世界,刀子嘴一语中的。我知道她不甘心的原因,无非是精心打扮去上班,却没有得到同事们的认可。
这种尴尬不是第一次,我早已习以为常。当你的母亲已年近五十,却照着《西游记》里的女妖精那般打扮自己时,你或许会理解我的这份苦衷。
这几年,在爱美的道路上,她仿佛走火入魔。一开始,我赞同她尽情地去臭美,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年华短暂,本就应该过得活色生香一点。然而一段时间以后,我渐渐发觉她的审美有些重口味,那些大红大紫的衣服又贵又俗,在她眼中却是精挑细选而来的得意之作。
为了纠正她的审美,让她明白打扮自己要适可而止,我们曾有过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判。华山论剑三百回合,最终以我的失败吿终,因为隔天,她就理直气壮地去烫了一头招摇的大波浪卷。
我气坏了,不是因为她在装扮上的花费多么奢侈,而是当她得意扬扬地从菜市场走过时,我分明能看见一群吃瓜群众惊诧怪异的眼神。大半街坊,都知道程家的女主人喜欢照着小姑娘的风格浓墨重彩地打扮自己,这让我有一种无端被连累且颜面扫地的愤怒。
那两年,为了把她从“歧途”上拯救回来,我们之间展开过长长的拉锯战,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计皆耗尽,她依旧我行我素。最终,我不得不以她已进入更年期来宽慰自己,暂时向她的怪癖妥协投降。
春天的时候,外婆的风湿病复发且来势汹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却怎么都不愿就医。拒诊的理由非常直白,风湿病是顽固病,无论怎样治疗都难以根除,自己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再去白白浪费时间和金钱了。她焦灼不已,用尽各种方法,总算是让外婆同意再去做一轮中医理疗。
为期一周的理疗结束,外婆虽然病痛缓解,但一直为昂贵的药费唠叨不休。此时恰好迎春花开,她便跟我一起牵着外婆逛街散心。路过一家特色饰品店,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出所料,母亲双眼一亮,以饿狼扑食的姿态牵着外婆钻进店中。饰品店里摆的都是些廉价又浓艳的“义乌制造”,在啧啧称奇的她眼中却件件是精品。我尴尬不已,索性躲到货架后面。
外婆似乎还在为药费的事心痛,一直都是意兴萧索的样子。她察觉后,左右环视一圏确定没有发现我后,劝慰起了外婆:“妈,作为子女,看着父母慢慢老去是一种很残酷的体验,咱们都已经感受过了,就不要再让孩子也感受了,所以我们得永葆年轻……”
她的声音越压越低,躲在货架另一端的我再也听不淸楚,于是走出店外透气。面对一城人间烟火,想象着等会儿她又会以怎样花花绿绿的形象走出小店,我忽然就笑了起来。
其实在这川流不息的时光中,我已慢慢听懂她心中寂静的沧海。
女性在审美界永远是专家,所以她怎么会分辨不出庸脂俗粉与清新脱俗的区别?她能随时感知我的冷暖,又岂会感知不出街坊邻居的议论?只是当时间蛮夷兵临城下,她宁愿打扮得庸俗,也绝不向单薄的我展现丝毫苍老的容颜。她挡在人世浮屠与我之间,用花枝招展无言地表示:别担心,妈妈永远年轻,永远是你坚实的壁垒。
由她去吧,由她兴风作浪,由她走火入魔,大不了,我陪着她一起大闹天宫。别笑她涂脂,别笑她描眉,别笑她的发型与艳丽的唇色,愿她此生如红豆,年年春来发几枝,愿她少女心永不老,愿她永远衣襟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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