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亿

　　“毒舌”奶奶

　　◎耶雅亿

　　

　　那些爱你的亲人啊，年轻时，无论多么犀利刻薄，渐渐地，都会老成一个柔软多情的“大白”。

　　读高中那会儿，我是个疯狂的动漫迷，连当时名不见经传的漫画《超能陆战队》都收藏了。在书中，“大白”是一个威武霸气、摧枯拉朽的怪兽保镖，颇似我的奶奶。

　　奶奶20岁生我爸，我爸25岁生我，她当时仍算年轻。裁缝出身的她，铁齿铜牙、冷漠刻薄，总变着法子损我。

　　一次，我将自己没男生追求归咎于她太凶。奶奶冷静地说：“想人追，你先去医院整容吧！”在20世纪90年代末，“整容”还算新新人类的名词。于是，我追问：“怎么整？”

　　奶奶看看我，平静地说：“把整张脸都换了，捎带着换个管用点儿的脑子，你妈也不用费大劲儿盯你学习！”

　　每当我跟人讲这事，人家都怀疑我是不是她亲孙女。其实，她这么说我，已是嘴下留情了。

　　有一次，我跟她挤公交车。一个猥琐男盯着我刚发育的胸部一个劲儿地看。奶奶勇敢地走向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胸部，无畏地说：“你这胸也挺好看的，干吗看别人的呢？”

　　话语掷地有声，全车人都盯着那个男人的胸部。他落荒而逃，拎的东西都忘了拿。你看，奶奶的“毒舌”充满了强烈的个人风格—浑身是刺，出口成“伤”，既有即兴发挥的大智慧，又有不计后果的大无畏。

　　说来有趣，奶奶跟我妈共同生活几十年，竟没吵过架。婆媳一开聊，家里就充满正能量。

　　一次，男领导给我妈穿小鞋，把芝麻大的错误说得比天还大。我妈回家哭哭啼啼，奶奶冷笑说：“多大点事儿？你说，多大点事儿啊？！对一个身高不到桌面的男人来说，啥都是大事；对一个身高170cm的女人来说，啥都是小事！”

　　我妈瞬间破涕为笑。后来，她每次挨训时，都记着自己比领导高半头的优势。她蹬着恨天高的细跟鞋，鞋跟在地上“咣咣”响，憋屈和烦恼就无影无踪了。

　　那时，正值青春期的我，看不惯奶奶“用身高外貌”损人的行为。其实，对刻薄到骨子里的奶奶来说，她的自嘲也毫无底线，明摆着百毒不侵。

　　高三那年，我偷偷摸摸地早恋了。

　　那天，我一边啃冰棍儿，一边拉着男朋友闲逛。奶奶却如天兵降临，但她不打不骂，硬要请我们吃饭。我的小男友早闻奶奶大名，一心想脚底抹油开溜。奶奶一把抓住他，逼我们跟她走进一家饭馆。她点了平日舍不得吃的菜，还点了一瓶啤酒。小饮几杯后，她讲起自己的爱情故事。奶奶口才好，听得小男友不住问：“然后呢？”

　　奶奶一边点钱，一边说：“然后我们掰了。离结婚太遥远的爱情，都是耍流氓！后来，我遇到一个肯花钱付账的男人，就是她爷爷。”

　　看着奶奶潇洒埋单，自己囊中羞涩，小男友的自尊心受到打击，自此他发奋读书，高考前再没联系我，高考后联系了班花。我哭得稀里哗啦，口口声声说摊上这样的奶奶，下次恋爱仍会失败。

　　奶奶呸了一口，说：“就你这脾气、长相、受挫力，谁还再跟你恋爱？”

　　可长大后，我觉得奶奶特有智慧。对于“不作会死”的犯贱症，刺痛和贬损才是最好的治疗！

　　我工作以后，奶奶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锋芒也一日不如一日。原来，“锋芒毕露”是需要健康的体魄作为后盾的。

　　奶奶告诉我，她从小学裁缝，常有顾客无理取闹、揩油行骗，父母教她以泼辣刻薄保护自己，谋得生存。婚后，爷爷早逝，奶奶一人拉扯三个娃，不免心烦气躁，出口伤人。等儿女们成家立业，奶奶早已习惯这种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改不过来了。

　　“损人的嘴，越来越懒得张了。”奶奶叹息道，“不过，你别怕！要是你婆家人敢欺负你，奶奶一定去替你讲理……”

　　前年，奶奶有了轻微的老年痴呆症状。她的反应慢了，讲话重复啰唆，还整天傻乐，任凭孙辈们玩弄她的脸和头发，任凭好事者开她的玩笑。

　　不过，奶奶始终惦记着一件事情，就是我的婚姻。每次我回家，她都说：“你那个小男友，现在在哪儿呀？”

　　说来有趣，那场稀里糊涂的初恋和失恋，倒也没给我和“小男友”造成什么伤害，我们的关系逐渐升级为“老同学”。工作后，我也谈了几次恋爱。后来，我一门心思奔事业，迟迟不愿答应现任男友的求婚。

　　前年春节，我推着奶奶在街上遛弯，恰遇携妻带子的“小男友”。看到奶奶老成这个样子，他有几分惆怅，又有几分惭愧。

　　奶奶倒是一眼认出他来，缓缓地问：“你多大了？单位在哪儿？父母做什么工作……”

　　后来意识到人家已结婚时，奶奶眼中闪出无法名状的失落。那个眼神，触动了我最深的怜悯，我下了结婚的决心，不想再让她为我操心。

　　我结婚后不久，奶奶被诊断出胃癌晚期。

　　由于腹水，奶奶的肚子一天天肿起来，胳膊和腿越来越细。无论多么难以接受，她离开我们的日子都越来越近了。那阵子，我青春时代迷恋的漫画《超能陆战队》被拍成了迪士尼动画电影。有趣的是，“大白”的形象从狰狞怪兽，被改编为一个萌萌的白胖子。

　　那晚，我一边看电影，一边流泪。满脑子都是这个毫无攻击感、永远会保护你、让人一看就想拥抱、能容纳你所有眼泪与委屈的大白。他永远都会在你需要的时候来到你身边。这不就是我的奶奶吗？

　　每当我遇到委屈，扑入她怀中，全身都被这种饱满、温暖、踏实的感觉所充满。那种“打是亲骂是爱”的幸福感，只有全心爱我的人，才能给我……

　　观影结束，我买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大白”，扛去给奶奶。

　　我妈看到这个体型胖胖的白色充气人时，皱着眉头说：“你买这做啥？咒人吗？”

　　这么多年下来，我妈说话的方式跟年轻时的奶奶一模一样。她们婆媳“臭味相投”，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奶奶被查出癌症后，我妈最怕白色的东西，她把房间里贴满了绿色的墙纸，希望奶奶能长命百岁。

　　“你啊，乱花钱！乱买东西！一点儿都不孝顺！我指望不上你……”妈不断地嗔怪我。我却嘿嘿一笑，对她说：“你知道大白和米其林的区别吗—没有褶子啊！妈，这不跟你一样吗？长得又白又高又光滑！”

　　我将大白带到奶奶的床边，轻声说：“奶奶，大白来了！”

　　奶奶的眼睛发出惊喜的光，她对这个玩具宠爱无比。每天，她都把头埋进大白柔软的肚子里，仿佛小孩依偎于母亲的怀抱。

　　我多希望，这个柔软多情的怀抱会永远陪着她、温暖她，直到美丽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