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少女时代
◎ 周 冲
那时,院前桃花开,屋后李树白,爷爷奶奶都还在,坐在破旧的藤椅上,一个讲她的当年,一个讲中国的过去。收音机里,单田芳将《三侠五义》讲得杀气腾腾。远处层山静默,群鸟起伏,母亲在厨房煮晚饭,木槿环绕的地坪里,一地黄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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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又轴又倔,念书总是念到很晚,因为要争第一。夜读至转钟,困得不能自已,蜡烛翻下来,将被褥烧出无数黑窟窿。次日挂在双杠上,往来者曰:“看见没?全校第一就是这样来的。”
那时,喜欢《神雕侠侣》,痴迷古天乐,宿舍里聊起他,争相表达同一个意思:“帅!”也喜欢刘德华,但因为太像我爸,好感大打折扣。钟汉良还是一个鲜肉型歌手,外号“小太阳”,是新宠,比不上过儿的爆棚人气。十多年后,风水轮转,他和他地位变换。
那时,买了软皮抄,扉页写着:歌本。全班一个一个互相抄歌词。递给某个人,眼睛低着,但身上长了无数只眼睛。“你字好,帮我抄首歌吧”这句话,准备了几天,依然说得惊心动魄。
那时,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跳舞,归来时也是一个人,凤凰山下一片疏朗的灯,路边有一家饼店在卖桂花茶饼,没有钱,只能闻闻香。有一天,一个女同学说我请你吃。就一个,香到今天。
还有一些名字,一些故人,时至今日,仍然年轻,仍带着露水,仍代表那些梦,雕栏玉砌犹在,似曾相识又归来。那个明亮的时代里,石榴花沸腾地开,大树在田野上跑得披头散发。
他立在楼下,骑着单车,一脚点地,一只手抄在裤兜,高声唤楼上人。过了一会儿,几个人下来了,打着尖利的呼哨,像一群巨大的白鸟,在暮色里,骑着单车,飞快地离开。
午夜时折回来,一路扬着歌,唱的是《一无所有》,剧烈的、嚣张的、荷尔蒙到处流淌的。唱到后来,别的人已经歇了,只有他还在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生再没听过那样的声音。那样无畏而璀璨,将余生的其他日子,映衬得如同黯淡的荒野。想起来,日间无意对同桌说,我喜欢这首歌。他坐在旁边,听了去,却不是心仪的人。
停在我心尖上的少年,是另一个,长长的额发,篮球打得行云流水。但我不敢说,也不会说。暑假里,走很长的路,去镇上的公用电话亭,向他问好。阳光撞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像夏天的爆米花一样炸开,噗噜噜滚滚而下。
青春是不懂得将就的,必须要有一道闪电,欻地一下,将我们击中,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不行,正好那时那地,看见那个人,轰的一声。此后的岁月里,都在甜蜜的后遗症中,将那一刻的晕眩拉得很长,无限长。
有一天,唱歌的男孩叫人来教室找我,出去后,他在走廊的另一端,木木地站着。天上一片零碎的星,远处一片零碎的灯。穿堂风来来往往,教学楼像一个肺气肿病人。我们靠着栏杆,谁也不说话,也不动弹。不是欲语还休,也不是“嘘,你听,万物静默如谜”,只是掏空心窝子,亦无话可说,忤着,每一寸空气都在纠结。
学校组织去看《泰坦尼克号》,他坐在我前面,板寸粒粒分明,整个过程里,一直动荡不安,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就是不回过头。
退场时已近黄昏,一簇一簇的人,挽着挤着,热烈地反刍剧情。一回头,在密密匝匝的人里,看到了他的眼睛,瑟缩的、疼的,仿佛鼎沸人声、车水马龙都和他没有关系。一生遇过多么多目光,唯有那一眼,令我至今想起依然难过。
没有反抗过权威,没有倔强地维护过自己的利益,没有为了一个人将一项技能练得出神入化,只是读书,只是考试,只是用幻想,给平庸生活做人工呼吸,让一花一树一晨一昏,都重新幽幽地闪烁。
在《我的少女时代》里,有人说,“青春总会因为一个人,开始闪闪发亮”。听得几欲泪下。我忽然觉得,“少女时代”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
我们一生中最怀念的质地,最干净的情感,最柔软最执拗最悲伤的状态,最欲语还休的那个人……都被它温柔地定义,然后,贮存在生命词库里,用以修饰我们无趣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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