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来茫时路
◎慕容莲生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李 白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巍峨秦岭,悠然浩远。秦岭山脉中段,有个终南山,山中多隐士。
李白曾寓居终南山,那时他初入长安。入长安,求功名,他心有宏图,要辅助帝王“济苍生”“解世纷”“安社稷”。那时候,想做官,要么参加科举考试,要么身怀奇才又有贵人举荐,再或者花钱买个官职。李白身世如谜,这样一个户籍不详的人依照唐朝法令无法参加科举考试,而他自恃满腹诗学自然不会去做花钱买官的事,唯有结交权贵以求赏识荐举。经朋友引介,李白住进了玉真公主在终南山的别馆。玉真公主是唐玄宗的妹妹,倘若能得皇帝的妹妹举荐,谋个官职不是难事。遗憾的是,初入长安,李白未能得偿所愿。但是,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数年后,李白二入长安,进翰林院做了翰林待诏,据说,玉真公主引荐有功。
二入长安期间,有一天,大抵是得了闲,李白又上终南山。山中风光好,一日转瞬过。看尽山色,下山,此时天近黄昏,飞鸟归巢,风一阵一阵地吹动白袍,长袍如云涌。明月忽然爬出东山。
山中月,迥然挂树林。山中月,随人处处行。
在这世间,待人最有情意的,是天地,是天地间自然风物。譬如这山,山中花木,照着花木的明月,吹着月光的远风,花木风月无声,却最近人。你是得意人或是失意人,花都会为你开,林木为你苍秀挺拔,明月怎样轻抚花木就会怎样轻抚你,风怎样对待万物就会怎样对待你。
山路蜿蜒,人蜿蜒而下。寂静山谷,听自己的足音,往事醒来,浓郁如酒。最欢喜,往事如酒;最惆怅,往事如酒。回眸,看来时路,一步霜,一步雪,一步荒原,一步长河,一步一步是孤独,如今回首看那一步一步,苍苍茫茫,似月下群山,山间百花百木沉默如谜,仿佛不见踪迹,仿佛无有来处,唯有月光沁人肌肤。
故人不期而遇。在山路转角,遇着散步的山人,山人复姓斛斯,隐居终南山已有许多年月。李白记不清上回见着斛斯山人是在什么时候了,斛斯山人更是不记。世间有什么值得人念念不忘?不如饮酒。
随山人归家。叩门,一个唇红齿白的童子来应。
真是好居处,一院绿竹,风动竹摇,竹影婆娑;又有高树,树上垂青藤,人从树下过,青藤拂人衣。花香,辨不清是院中花香,还是远风送来远山上的花香。
山人有好酒,山人有妙语。饮山人好酒,快哉;听山人妙语,快哉。畅饮,畅谈,快哉快哉。兴起之时,仰天长歌,歌声随风入松林,松涛阵阵。
抚琴一曲如何?当然好。曲名《风入松》。泠泠七弦上,千枝万叶风溜溜,松风远自云中起,摇荡月光,幽阶苔生。抚琴的人一怀山水,听琴的人满抱清明。
人醉了,夜深了,谁去管呢,只是饮酒,只是弹琴,只是快活。什么红尘纷华,什么俗世机巧,去吧,这一刻,只管杯中酒,只顾陶然一醉。
遗憾是,世间所有快活,在快活深处,总觉欲说还休,总似身在虚空强意装欢。李白到底不是山人,他亦不肯深居山中做闲人,偏偏他又使不出玲珑手段翻滚红尘。这一夜过后,又在长安过了一些夜晚,他离开了藏着他无尽渴望的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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