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的那个爱哭鬼
◎苏梦得
我高二时,父亲生了重病,发病时精神崩溃,谁也认不得。那年夏天,母亲走不开,我一个人带着父亲坐火车去上海看病。我还记得那时母亲说的话:“她胆子大,我们都很放心。”幸好,我也算不负所托,父女俩顺利地到了上海,到了医院,我牵着他的胳膊,带着他挂号、磕磕巴巴地跟医生描述病情,办手续、买药,对于一个刚满17岁的女孩子,做到这些,我已经拼尽全力。
后来父亲病愈,颇为欣慰地跟朋友们讲起这件事,言语间有一些小小的得意:“跟你们讲,女儿从小到大,我和她妈妈真的没操过心,特别有主见有胆量。”我听到这些,自然高兴,但是讲心里话,我是有遗憾的地方的。
12岁开始寄宿,到今年,刚好离家12年。个中滋味,很多人无法体会,只能在某个失眠的夜里,对着月亮,将心里这些朦胧纷乱的思绪理清楚:其实我是全世界最爱哭的人,其实我胆小自卑又懦弱,如果“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是百分之百的真理,那么,我敢确定,我这辈子彻底完了。
那次带父亲去上海看病,我怕得要死。害怕到什么程度呢?上了火车安顿好父亲之后,我躲在卫生间里哭了一个小时,害怕被他看出来,只好拿矿泉水瓶贴在眼睛上消肿。等我回到车厢,父亲吃了药,对着车窗发呆,我看着他消瘦的身躯和呆滞的眼神,眼泪又一下子涌出来,我连忙拿手捂住眼睛,和掌心接触的皮肤微微发烫。
父亲生病的那几年,家里一塌糊涂,但我一直将开朗积极又懂事的形象维持得很好,家人面前我从不流眼泪。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会一秒钟眼泪上涌,我在无数个白天黑夜,在无数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流眼泪。我是非常感性的人,泪点低到看《西游记》都会哭得肝肠寸断。还记得高二语文课上,讲到周国平写给女儿妞妞的文章,只读了第一段我就开始哭。那时我每天哭10次,眼睛总是肿着。失去父亲的恐惧时时刻刻地笼罩着我,也害怕母亲在家无法应付,害怕之后没有条件读大学。每天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我的胆小懦弱,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在我独处的时候,在内心慢慢展开。那些不为人知的恐惧,随时都会吞噬我。
所有的苦难,等跨过去那一天,都可以云淡风轻地回顾。但我不一样,我每次想起来还是会痛苦。17岁那年的灰暗绝望,一直藏在心中的某一个角落。往后的很多年,我幸运地读了大学,开始工作,父母很少过问我的人生,所有的决定都靠着我对生活、对未来浅薄的认知来完成。文理分科,选专业,毕业是否要考研,做什么样的工作,每到这样的关键点,我打电话给父母,希望得到他们的指点或者哪怕对我说出一些期待的话,他们只教会我听从内心。生活上亦是如此,他们极少担心我,有时还有些不近人情。全凭自己做主的人生自由得有些残酷。有次我在电话里小心翼翼跟他们抱怨,我这个女儿大概是捡来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后轻笑了一声,说:“我们完全信任你呀,你一直都没让我们失望过。”
我听了,又是一阵眼热,深呼吸了好几秒后连忙转移话题。我不愿意她听出我的失落,不愿意打破我们的相处模式。养小孩这一块儿,他们相当省心,有很多时间精力专注自身。我和他们,很多时候像两条平行线,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时常隔着时间空间相互问好,也不失为一种良性的幸福关系。
只是我,在看到别人跟父母撒娇示弱时,心里是非常羡慕的。我大学室友,每天至少和妈妈通一次电话;新认识的朋友,宁愿每天早起一个小时也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我有时也想做那个长不大的孩子,但是我早早就失去了这个机会,从12岁远离家乡开始,就要做独立坚强又果断的大人。那个爱哭的胆小鬼,藏在坚硬的外壳下,在无数脆弱的时刻跳出来,没有人的时刻,我允许自己大声哭一场。
多年来养成的性格其实很难应付。外强中干,自以为是,不懂得讲柔软好听的话不会讨人喜欢,且带着一些年轻气盛的莽撞,弯路走了几千里,也不问归期。我也很容易对一个人产生依赖,大概是父母常年不在身边,遇上个不嫌弃我的人就脑子一热,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我的大学室友张琪琪这样评价我:“你是看似云淡风轻,其实内心早就刮了半个月龙卷风的塑料壳。”所有人都在说“你很棒啊,做得很好,能独当一面”时,只有她说:“你就是特能硬撑,巴不得全世界都觉得你是一尊万能钢铁侠。”
在我这个漏气塑料壳面前,她愿意做那个施予爱和温柔的人。张琪琪比我矮一大截,年纪也比我小,表面上,我力气更大,比她勇敢,看起来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但我非常明白,即便我看起是那个付出更多的人,给她铺床单,陪她买衣服,为她的偶像刷票,她常讲“没有你,生活不能自理的我可怎么办”……但实际上比起她为我做的一切,这些是多么微不足道,常常被迁就、被照顾的人是我才对。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四年来,在无数个我难以抉择的时刻,无数次紧要关头,都是她第一时间出现,为我拨开迷雾,找到一个出口。我们曾一起去青岛、西安、南京,每次都是她做好攻略、订票、订酒店、查路线……我只用跟在她身后,被她牵去一个又一个景点。去西安时钱包手机丢了,慌得要命,是她第一时间镇定下来,拉着我挂失银行卡、手机号、补办身份证。关键时刻,还是她比较像钢铁侠。
大三结束,家庭出现变故,我决定放弃考研的那天迎来了入夏后的第一场暴雨,我独自撑伞坐在操场哭了很久,心里也生出来几分意难平。我云淡风轻地和家人在电话里告别,把考研资料装进箱子里,一个人提着行李去实习。张琪琪瞒着我在实习单位附近的小区租了房子,添置了很多东西。她是一个特别细心的人,大一考英语四级,早上起床,便看到她为我准备好了需要带的证件、耳机和涂卡笔。这次她依然做了很多我想不到的事情,为了租房她花掉了大学兼职工资。其实我们约好的,毕业那年要去香港看演唱会。她说,我只想尽最大的努力让你生活得好一点,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
我常常丧气地觉得自己是与幸运无缘的,心中也万分笃定,幸运需要用最重要的东西去换。但是遇到张琪琪是我最幸运的事情。这样的话并不草率,只短短四年,我视她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后来毕业,我们住在一起,常常产生一种依然在读大学的错觉。每每想到我们成为室友之后发生的事,我就忍不住泪目。
她教我怎么跟父母更亲近,在我深陷困境时拉我一把,生活上一些细枝末节都能很好地照顾到。讲一件事,半年前我和同事一起去邻省旅游,回程火车清晨到站,我在微信里跟她讲实在太累了,几秒后,我收到了她发的红包,她说:“打车回来吧!”这种感觉,大概永生难忘。
后来张琪琪回老家考公务员,临走前的一个月,我俩非常默契地保持了镇定,偶尔她会发牢骚说:“等过了一年半载,咱俩肯定就会没什么共同语言了。十年八年后见面都不认得了。”送她走的那天中午,我把行李放在后备厢里,平静地说路上小心。车门关上,我才切实地感受到,分别,常常发生在很平凡的一天,我们的人生,自此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我俩闹矛盾时,她常常骂我总是一脸满不在乎,她有时会不经意间提起,你看你从来没有在各种社交网站大张旗鼓地发过我们的合照。小时候常常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长大后,积攒了一些经验际遇,不似曾经那样坦白幼稚。朋友变得很多,最好的却挑不出来,曾经说“永远”的都逃不过渐行渐远。我想要更谨慎一些。
她不知道的是,我依然还是那个特别会遮掩的爱哭鬼。因为工作地点接近,每天我都和张琪琪一起上下班,一想到她要回老家,我骑着车就哭了。她走之后,我自己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看电视到第二天凌晨,给她发微信,你不在这儿,人生真的好自由。然后失落地一头栽到沙发上睡觉。她也不知道,我不敢一个人住,一个人生活在这个有些冰冷的水泥森林里。
命运赐给你金甲的同时会赐给你一颗柔软的心。爱哭鬼这些年已经学会了真正的冷静和坚强。但爱哭鬼依然有不能触碰的软肋,躲在黑暗里哭鼻子的时候也很多很多。但是在爱的人面前,我很开心,曾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有人毫无保留地施予我爱和希望,我也学会在每一个需要我的时刻,选择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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