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流年不孤单
◎凝佳恩
胖哥到上海的那天下午,我专门请了假去车站迎接。他提着我用过的旧行李箱,站在出站口东张西望,轻松打量着这座繁华热闹的闻名大都市,强壮高挑的个头在人群中相当突出,我一眼就认出他来。
这是胖哥第一次出远门,以往我掏钱请他游山玩水他都不乐意。要不是我一个人在上海,生了场病不小心说漏嘴,他根本不会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千里迢迢赶来魔都找Y算账。
Y是我男朋友,上海本地人,性情温和,烧得一手好菜,是个典型的家庭煮夫。胖哥却对他全无好感,因为Y日常忙于工作鲜少陪我,他的妈妈也认为我这个外地姑娘是贪图户口和房子才和她儿子在一起的,隔三岔五找我麻烦。
每次打电话回家,快要挂断的时候,胖哥总会低沉着声音问我什么时候和Y分手、什么时候回来。我妈听到后就会在旁边笑骂:“你这孩子存的什么心,怎么就是见不得别人好,老盼着人家分手。”我则嘻嘻哈哈地敷衍:“快了快了,等厌倦了这边的生活,就收拾收拾打道回府,到时候你可别嫌我抢你零食。”
我和Y最终分道扬镳。妈妈才告诉我,某天整理房间无意翻到了胖哥的日记本,他在上面写,之所以当恶人一再劝我和Y分开,是不忍看我为了个男人刻意改变自己,在爱情面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活得那么劳累那么辛苦。
胖哥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习惯将心事埋藏起来,不常和我们说烦恼谈梦想。但他从来没忘记过一些重要的日子,比如爸妈的结婚纪念日,比如我的生日,为给我买心心念念的礼物,他不惜卖掉比赛奖品,这件事直到一年后那位买主同学来家里做客我才知道。
有朋友曾问过我对胖哥的评价,我的回复只有俩字:优秀。胖哥从小到大,成绩优异,办事靠谱,一路走来皆为学生榜样班级干部,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老师的得意门生,是我们马家的骄傲,更是我的骄傲。
惭愧的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我给予他的帮助屈指可数,做过的仅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邮寄点文具,送个新书包,碍于不好估量他的体重和尺寸就偷懒地只赠予他鞋子。
青春期的少年个头蹿得飞快,别人都纵向生长,胖哥纵横交错着长,以至于刚满十二岁的他,腰围就赶上了中年的爸爸,所穿裤子尺码加个X还略显紧巴。气势上虽然胖得逼人,但他实际上并非真的哥,因为身高体壮,跟娇弱瘦小的我并排而站看起来胜出更多,被我戏称为“哥”。
我长为姐姐,却常常受到他的安慰和爱护。本命年里的我工作生活无一顺利,胖哥不知从哪里听来红绳可以辟邪,抽空跟班上女同学学习编手链,花了一周时间笨手笨脚地做了一个送我,给我戴时嘴里还念叨着此物已被学霸开过光,保证时来运转护身灵验。在胖哥的眼皮底下戴了几日,休假结束后回上海我嫌手腕上系个东西不舒服,就取下收了起来。胖哥国庆节放假过来送护照,发现首饰盒里躺着他的心血,翻了个白眼没给我好脸色,虽然我不是你亲弟弟,但真心希望你能事事顺利,你居然将我的好意束之高阁,太不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了。
胖哥不是根正苗红的马家人。妈妈生了我之后身体有恙,不能再生二胎,思想传统的奶奶特别想要个孙子继承香火,催着妈妈和爸爸想办法,他们商量过后决定从孤儿院领养个男孩,于是抱来了胖哥。那时我已经上二年级了,依稀能记得一些事情,也明白一些道理,识相地不问胖哥从哪里来,听话地把他视为亲人倾心相待。直到奶奶去世,爸爸才聊起陈年往事,说院长发现胖哥时,他被丢在河边的长椅上,刚刚两个月大,裤子尿湿得厉害。
过去的13年里,我们未主动向胖哥透露过他的身世,像天下所有的小孩一样,他也问过自己怎么来的,我们一致回答河边捡的。大概受其他孩子影响,相比他们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医院垃圾桶旁抱的,胖哥觉得自己的出生更干净更有尊严。随着年龄的增长、知识的汲取,他不再询问这类愚蠢的问题,认定自己就是原装原配的马家继承人。
亲妈寻上门来,是中考完的暑假。胖哥去小学操场打完球回来,路上遇到横空跳出的刘姐。她一看到与自己相像、身强力壮的胖哥就扑了上来,“乖啊儿啊”老泪纵横地叫,把胖哥吓了一大跳,飞快地躲回家,饭后聊天提及惊悚历程,妈妈知道瞒不下去了,一五一十地坦白了领养过程。
知道真相后胖哥消沉了半个多月。其间刘姐来过家里,想看看亲生儿子,向来听话的胖哥一时接受不了事实,把门窗紧闭,将自己和喧嚣复杂的外界彻底隔离起来。
刘姐吃了多次闭门羹后悻悻而归,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傍晚我打开书房叫胖哥吃饭,他蹲坐在水泥地上抱着膝盖,抬起头泪水满满地说:“姐,你们真的要把我送回去吗?”
十多年朝夕相处,亲情的纽带早将我们紧紧缠绕在一起。我看着他从蹒跚幼儿成长阳光少年,听他一口一个“姐”,过完年离家分别时他拉着我依依不舍,我不忍心也不愿意将他推给那个狠心的女人。
中考成绩公布那天,我约刘姐在咖啡厅见面,希望她能停止跟踪胖哥,还他正常愉悦的生活环境。刘姐声泪俱下说,就是想多瞧瞧儿子,以前没有能力抚养,现在条件好了想弥补遗憾和错误。我把原话转给胖哥。
胖哥始终没有原谅亲妈,暑假快结束时,刘姐带着新买的衣服和山地车过来,庆祝胖哥考上市重点高中,胖哥连东西带人一并赶出大门外,面无表情地说:“以后不要来了。”
刘姐终于放弃纠缠回了家,随后给妈妈打了一笔钱,谢谢马家人救了一个无辜的生命,胖哥知道后分文不少地转回去了。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们是亲姐弟,他为我挨过骂,我替他受过打,一起闯过祸,也争抢过同一双筷子,不快的经历零零散散,美好的回忆温馨又甜蜜。胖哥后来在日记里写,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成为马家的一分子,风雨来侵之际,爸妈和姐姐没有推开我,幸福又感激。
2016年春节过罢,我开车返回上海,大雾天不小心出了车祸。在医院醒过来时,家人都围在房内,唯独不见胖哥,问他怎么没来去了哪里,妈妈说我失血过多,医院血库供血不足,胖哥血型和我相同,献过血后在隔壁房间休息。
我过去时胖哥歪在座椅上睡着了,手里攥着那条被我嫌弃了数次丢在家的红色手链。妈妈说自从得知我出事,他就一直没合过眼。我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吸鼻子声吵醒了胖哥,他睁开眼看我醒了,站起来高兴地说:“姐,你体内流着我的血耶,往后谁都不能再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了。这是好事啊,你哭啥?”
想起昏暗中他蹲坐在地上抱膝担忧的模样,我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这么胖,吃得又多,我就是倾家荡产也报答不了你的救命之恩了。他仰着脸嘿嘿乐呵:“谢谢你的提醒,几个月后报考,我一定会填所上海的大学。你呀,别想摆脱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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