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

　　慕容莲生：文史研究者，哲思家族签约作家，新书《今夜故人来不来》已上市

　　临安春雨初霁

　　陆 游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春天来时，京城传来一纸诏书，命他去严州受知州之务。赴任前，拍马乘舟去临安，在西湖畔他择了个客栈歇脚，听候皇帝召见。

　　等待，这一生要经受多少场等待方可去想去的地方，过想要的生活，成为想成为的人？大抵人人皆是守望者吧。贴着大地行走，见山见水，风吹过麦田，等麦子熟，盼麦子满仓。

　　心有所向，听风风声猎，看花花明媚，天地兴奋。在这兴奋里，他又不知要安排些什么来消磨时间，也便觉得百无聊赖了。这当儿，宜吃茶，茶清心，思量世事，几千般翻覆，是非多少。

　　他老了，凡事早能看得开看得淡，可眼神平静地吻一朵花，亦可笑着吻一场风起云涌。人在人间呀，种种世味，如薄纱，如淡烟，如凉霜，不过如此。

　　笑只笑，如今又骑马奔赴京华。虽暮年白发，但少年壮志犹在胸膛翻涌。灭敌定中原，击寇复国土，他一生执此一念。他自信可改变世界。笑只笑，世界住在他怀里，任他焐得滚烫，世界还是那旧世界。

　　黄昏时候下起了雨。夜深雨更浓，淅淅沥沥。许是茶吃得多了吧，枕雨失眠。隔壁旅客吃酒划拳，听他们那般热闹，他也想推门唤小二打酒来，煮一壶，吃几盏，假装天下太平，国无事家无愁。到底是个沉默，任夜色弥漫，无边无际深沉，他兀坐听雨。

　　雨落西湖里，雨落西湖外。寂寞的人，坐夜听春雨。长夜如水，水一点一滴流淌，洗白了窗纸，东方破晓。有个卖花人，扯长了声叫卖杏花。卖花声悠扬，声声放春光，春光荡漾，又生动又明艳。卖花声穿越深巷，东一下西一下叩张家的门敲李家的窗，有人从梦中缓缓醒来，亦有早起的，隔墙唤那卖花人。

　　这是一个平凡的清晨，人们披衣起床，去过他们喜欢或迫切渴望改变的生活。而于他来说，他唯一要做的便是在不安中静静等待。那个居万万人之上的君王，想必犹在温柔梦乡。谁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春雨初霁，春风明快。君王的传召，谁知几时会来？等待的时光最是难熬。纵使坐卧不安抓耳挠腮又能如何？着急无用不着急。他取了宣纸，在窗下，在春光里，从从容容地斜写行行草草。忽然记起，东汉张芝擅草书，日常却多写楷书，人问其故，回答说：“匆匆不暇草书。”意即写草书太花时间，没工夫写。而他不同，他有大把春光可以花费，除非宫中突然宣他上殿面圣。耐心写了几纸草书，他倦了，吃茶吧。细细煮水煎茶，细细沏茶，窗下坐着，边看花儿一朵一朵明媚，边一盏一盏细细吃茶。

　　西晋陆机有诗云：“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京城风大尘大，在此间久了，白裳成黑衣。他来临安也有几日了，君王召他来，竟又迟迟不给个面儿见。呵，早见，晚见，见或不见，他且在此再等等。不必如陆机那般叹息京洛风尘染素衣，江南春好呀，处处繁花，人们在花丛中笑，似乎山河毫无破碎，远处无有杀伐。且再等等吧。除却等待，他又能做什么？

　　不过，真希望在清明前可拂袖而去，打马还乡。与其在京中无所事事，不如回故乡饮酒看云。这么想着，他忽然笑了。远山上来的风，风过西湖，漾起袅袅惆怅，万千花香遮不住。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