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不思量
慕容莲生:文史研究者,哲思家族签约作家,新书《今夜故人来不来》已上市
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苏 轼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卷了绣帘,见一轮落日。落日浑圆,碧水长江一望无际。江水共长天一色。渺渺茫茫,似烟雨红尘风生衣,不得不失不来不去。这尽是在快哉亭里见的。此快哉亭非徐州快哉亭,乃黄州快哉亭。
那时的黄州,蛮荒之地也。宋神宗元丰三年,苏轼贬谪黄州。穷山恶水,但他并未将此放心上。劫后余生,苏轼再看这世界,真个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元丰六年,皇帝又贬了个张怀民到黄州。张怀民,名梦得,一字偓佺。张偓佺生性旷达,处逆境而无悲戚之容,公务之暇以山水怡情悦性。沦落人遇着沦落人,苏轼欣赏他这坦然心胸。
苏轼曾云:“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好一个“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好一对闲人!
张偓佺在其寓所西南建了一亭,亭台落成,漆犹未干,便请了苏轼来。在亭里远眺,长江南北百里、东西三十里尽收眼底,江上涛澜汹涌,风云开阖;西望,入眼是武昌群山起伏,山上岭上草木葱郁。
苏轼忽然忆起扬州平山堂。当年欧阳修任扬州知府,极爱大明寺的清幽古朴,于此筑堂。坐此堂上,江南诸山含青吐翠,飞扑于眉睫似与堂平,欧阳修为此堂取了名:平山堂。青山耸立天地间,何来平或不平?无非是江湖行旅一身客尘,无常事里持一颗平常心。心平,万山皆平。平山堂上,欧阳修常和友人坐花载月饮酒赋诗。苏轼位列一席。遥想那时,堂上高枕而卧,看远山长江,江南烟雨江北草木,迷迷离离,远处孤鸿出没。看如今,平山堂犹在,平山堂远矣,文章太守欧阳醉翁亦驾鹤远去,苏轼亦非当年苏轼。俱往矣,山色有无中,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且不说平山堂旧事,单道这长江北岸黄州小亭,亭里看江流,江水明净,倒映翠山绿峰,美哉,美哉。忽然江上起风波,风波里,一个白发渔翁一叶小舟,白头翁踏浪翻波。看渔翁弄潮,苏轼笑了,他笑那战国文人宋玉。当年楚襄王游兰台宫,一阵风来,楚襄王敞开衣襟沐清风,感慨道:“快哉此风!”王又环顾左右,问:“这风是我和天下百姓一同享受的吗?”宋玉竟对答:“不!这风是大王所独享的雄风,黎民百姓怎可同享?”可笑啊!风哪里有雌雄之分?风乃天地之气,天籁也,不分高下人人可享之。若说有高下,那也是人的精神境界有高下。
人生是一场修行,生活即道场。修行在于修心。令心安住则身安。胸襟决定器量。人有大器量,才有大气象、大境界。大器量是一座桥,使人间沟壑变坦途。想他苏轼,年少成名,以为自此可一展抱负,却不料宦海浮沉,更在“乌台诗案”里险些丢了性命,而如今谪居黄州,他似大梦醒来。悲喜人生不过如此。且安住当下。心内存浩然之气,随便什么境遇里皆旷达自适,随便什么风来皆可随风起舞,纵有雨水穿林打叶亦能吟啸徐行,得无穷快意。
黄昏里在黄州,一对遭了贬谪的人在江畔的一个小亭,临风把酒,快意谈笑。张偓佺提议,为这亭取个名吧?苏轼欣然应之:就叫快哉亭吧。寓清于浊,在俗脱俗,安心适境,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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