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你加油,也愿为你沉默
◎白 茶
前段时间重看《一代宗师》,宫二和叶问最后一次见面时说:“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这段王家卫腔调十足的台词,被我来来回回地念了好几遍。其实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说什么人生无悔。于我而言,若说无悔,该是我为陈嘉保守秘密这件事吧。
高二那年我从市里转回老家的高中,这所高中教学质量很好,在附近几个县市都很有名。为此我爸妈宁愿交一笔不菲的择校费也坚持要我回来上学,尽管我要独自住在老家的房子里。他们年轻时要忙事业,就把我丢在姥姥家,后来他们忙完了,有余力亲自教管了,就开始责怪我成绩不够好。
刚入学就赶上了秋季运动会,我不愿打扰别人,一个人躲到操场附近的小花园看书。我就是在那儿碰见陈嘉的,他刚跑过1500米,站在洗手池前剧烈地呕吐,那副要把心肝脾肺都呕出来的样子看着都觉得疼。我跑过去拍了拍他的背,他不知道背后有人,抬起头时像个受惊吓的兔子,满脸通红,眼睛也红红的。在我俩对视那一瞬间我就怂了,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尴尬几秒后我才慢吞吞地挤出一句话:“你不是中暑了吧,我这儿有水。”他接过我手里的水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又一头扎进洗手池里,留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他旁边。他顺过气后有点儿好不意思地说:“谢谢你,我叫陈嘉,高三。”
再遇到陈嘉是第一次月考的时候,我被分到科技馆考试,顺着七拐八拐的楼梯走到四楼到五楼的拐角处时看到了陈嘉。那儿有一面涂鸦墙,上面用各色粉笔写满了字,有吐槽班主任的,有来这里表白的,小心翼翼地写上:某某某,我喜欢你。以前我碰到涂鸦墙、许愿树什么的,是坚决要凑热闹的。我在墙角处捡了一支粉笔,却找不到一片空白的地方。陈嘉说:“你想写什么我帮你,来这儿的都是女生,高处有空白。”
我当时觉得,这人真的好自大啊!我把粉笔递给他说:“我念你写,陈嘉,我……”于是,陈嘉意料之中不自然地回过头看我:“啊?”
“陈嘉,我祝愿你高考顺利,金榜题名!”我看着他红起来的脸,强忍着笑往外跑,“学长我去考试啦!”大概是因为见过陈嘉狼狈的时刻,所以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戏弄他。
开学一个多月,我没能跟班里的同学产生革命友谊,见到陈嘉,反而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那次之后,我跟陈嘉真正地熟悉起来,大课间碰上会一起去操场跑上一圈。陈嘉不像普通的高三生忙到连食堂都来不及去,有次我忍不住说,全高三就数你最清闲。他说他得了心肌炎,不能过度劳累,不能激烈运动,犯病的话就只能回去住院了。当我着实吓了一跳,连忙跟他道歉,又责怪他怎么还参加运动会,他笑了笑,说:“试试嘛,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除了每周六要去校医院打针,基本没事。”
后来我问了懂医学的生物老师什么是心肌炎,他讲了一大堆专业术语后终于说了两句我能听懂的话:严重的时候是要一直住院的,稳定下来就基本不影响日常生活。我抱着全班的作业跟他一起去办公室,他突然问:“是有认识心肌炎患者吗?我教的第一届学生就有一个患者,蛮严重的,一直住院,休养三年又回来上学了,原来的同学都读大学了。他很聪明的,生物恨不得满分……”
原来,陈嘉其实高一,他先前因病休学了三年,19岁时重返学校,和周围的同学差了“一个代沟”的距离,从外貌到性格,怎么看都比别人成熟。他是个心思较重的人,担心别人议论他、嘲笑他,见到陌生人不自觉就撒了谎,只是没想到日后会和我成为朋友,更没想到,他的秘密被我不经意全部知晓。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一旦败露,回想的时候处处都是破绽,因为高一高二一起考试,所以在科技楼碰到了他;高一表彰的前十名里刚好有个人叫陈嘉,他说这个名字太俗气,重名的人排起来能绕学校一圈;陪他打针的时候看到过他包里的高一数学课本,当时只想着高三总复习用得上……
陈嘉实实在在地欺骗了我。
当我为了陈嘉撒谎这件事无比纠结难过时,又得知了另外一个秘密:我回老家后不久,爸爸就住进了医院,市里的房子也已经卖了。妈妈告诉我这些时爸爸已经病了一年,他们不想我担心,不得已才让我回老家读书。他们从不提病痛不提艰难,我就像个木头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也感受不到。
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即便是看似愚蠢的逞强。爸爸不舍得我受苦,不得已一次次抛下我。小时候,爸妈总让我去超市买冰激凌,回来家里就空了。一直到现在我都不爱吃冰激凌,好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较劲儿,我的运气很差,喜欢的东西总要用更珍贵的来换取。
现在依旧如此,妈妈嘱咐我不要告诉爸爸我已经知道他生病的事,不然他的压力会更大的。这在我真正尝到生存艰难以后真正谅解父母的苦衷,也开始像他们一样说着去买冰激凌的谎话。
我本来是要愤怒地找陈嘉当面对质的,经过爸爸的事情,心里有了犹豫。那样要强的灵魂,偏偏寄存在虚弱的身体里,年长三岁的尴尬很难不在意。
我去高一的教学楼偷偷看过一次陈嘉,他没有同桌,一个人坐在墙角里。是因为孤独吧,所以才宁愿辛苦地守着难以启齿的秘密也要和我做朋友。我若是当面拆穿他,岂不是伤了他的心,他那样倔强,当初冒着生命危险参加运动会,不是赌气,是为了和这具脆弱的身体对抗。
“以后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了,我愿意为你分担一半。”我看着陈嘉如此想。
陈嘉一直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现在和过去。有时候我反而觉得,自己像做贼一样死命地隐藏这件事。我希望他能更开心,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能忘记病痛,忘记他无比介怀的年龄差。
春天的时候,我和陈嘉翻墙出去吃饭。他一脚蹬着墙面上的凸起,用力一跃就出去了,而我像个笨拙的熊一样趴在墙头上动弹不得,无奈之下他只好重新翻回来,推着我翻出去。还记得那天陈嘉说:“你好轻啊,不应该这么轻的。”
我自以为藏得很好,但是那天吃饭时他一直欲言又止,我心里也慌了起来,我们俩像玩无间道一样,你来我往好几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我说:“陈嘉,你还记不记得涂鸦墙那次,当时吓到你了吧!抽空我要回去看看。”陈嘉“扑哧”一声笑了说:“其实我没写,我才没有那么厚脸皮。”我想也是,哪有人把自己的名字写上的,被认识的人看到了岂不笑话。
那是我和陈嘉最后一次见面,晚自习时陈嘉疾病发作被送进医院,第二天就转到了省会的医院。我才发现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除了名字之外我对他竟然一无所知。我去他们班级问,才知道他父母已经替他办了转学手续。那天我去了涂鸦墙,陈嘉大骗子,他明明写上了我说的话,后面还跟了一句:对不起。也许是我们翻墙吃饭后他回去添上的。他竟然不怕我看到,也许那天他就想跟我坦白吧,但到底没说出口。
我就这样跟他失去了联系,不知他有没有康复,去了哪所学校。高中毕业前爸爸终于痊愈,他流着眼泪跟我说抱歉,其实该抱歉的是我,为他守着秘密,也让他孤军奋战。我又去了一次涂鸦墙,发现陈嘉的字迹已经不太明显了,我借了实验室的凳子,站在上面把他的字描了一遍,后面又加上了一句:陈嘉,祝愿你健康。
一直被称作“没故事的女同学”,唯一的秘密大概就是为陈嘉守着他的秘密,我一直记得他那句“不应该这么轻的”,其实陈嘉,你也比你想象的更重,重到我为保护你的秘密选择沉默到底。
我一直想我那时究竟有没有做错,其实我真的不在意那个谎言,也许我应该直接告诉你,让你不必为了年龄差那样焦虑,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都会遇到暂时无法解决的难题,时间总会抚平伤口,错过的都会被一一弥补。但倘若回到过去,我恐怕依然会守着这个秘密,因为我不愿陈嘉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只有经历过,才会真正成长,才能和往日固执的自己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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