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千山:独钓寂寞雪
◎詹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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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世称“柳河东”“河东先生”,著有《江雪》《渔翁》等
那日清晨,柳宗元站在长安城门外许久,踏上了去往永州的客船。
秋风瑟瑟,夹岸落叶纷飞。柳宗元悠悠长叹,此去经年,怕是再难见到长安的春天。
不久前,因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流放蛮荒。这一程艰辛非常,猎猎江风里,他看向身侧年近七旬的老母,心中酸楚难抑。
抵达永州半年后,母亲便在病痛中离开了人世。这对极重孝义的柳宗元来说,打击尤甚。在士人传统的价值观里,“忠臣”与“孝子”乃两大终极追求,而此时的柳宗元,于国不能事君,于家不得孝亲,残酷的现实近乎击碎了他所有的年少美梦。
一腔幽愤无处排遣,痛苦压抑的柳宗元只好终日游走,试图于山水之中寻得片刻解脱。那日,他沿着小溪一路缓行,于清晨时分抵达西山脚下。木叶上正悬挂着晶莹的露水,远处的密林间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柳宗元披草而坐,取出酒壶自斟自饮,一轮红日渐渐跃过山头,金色光晕落在他的衣衫上,四围静谧非常。
山间时光快得如同白驹过隙,仿佛只是饮下一樽酒的工夫,暮色便将西山尽数包裹。柳宗元就着夕阳余晖酣然起身,只觉轻盈得飘飘欲仙,两侧的景致已看不真切,可那溪流、草木、密林却仿佛一一呈现于眼前。
微醺之间,柳宗元忽地灵识大开。这西山一醉,他悠悠躺卧于草木之上,远望天际流云,灵魂仿佛与天地融合,浑然忘却了世俗烦忧。以前他总在观景,却忘记了景由心生,而今物我两忘,双目澄明,方才真正将山水美景看入心底,于是,他提笔,写下那篇《始得西山宴游记》,“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
以西山为出发点再向西行,柳宗元邂逅了曲折回环的钴鉧潭。他买下潭边弃地,修修剪剪,筑台活水,将满园废土拾掇成一方世外桃源。之后他又买下不远处的荒丘,晨起劳作,傍晚荷锄而归。这段恬然静好的生活,令柳宗元短暂地化解了胸中郁气,他在《钴鉧潭记》里写道:“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然而,这潭碧水终究留不住一个心怀壮志的诗人。那日当他走入不远处的竹林间,与小石潭中的游鱼嬉戏时,忽地悲从中来。他坐在临溪的石块上,周遭人迹全无。许是那日的风太过凄寒,直吹得柳宗元的心一点点冷却下去。清寂的环境里,他再也无法逃避内心汹涌而来的呐喊,只得任回忆翻涌,如凛冽的寒风般撕扯着身心。
母亲逝世后,柳宗元无力面对残酷的现实,不得不流连山水,进行着一场无奈的逃亡。可他正值壮年,胸中尚有理想未及实现,纵使现今生活安逸自在,又如何能平复那颗怦然跳动的心?恍然间,他想起初来之时写下的《八愚诗序》,愚溪、愚丘、愚岛、愚亭……到头来,不过愚己而已。他已欺骗自己太久,试图冷却心头汹涌的血流。而今独对一方幽潭,长安城中的日夜次第浮现,呼啸而来的山风却不断提醒着他,现下已然身在天边。
柳宗元忆起离开长安那日,他曾面对朝堂内种种嘲笑的嘴脸,写下一句“虽万受摒弃,不更乎其内”。抵达永州后,他更是在《三戒》之中,将宦官党羽们比作黔之驴、临江之麋、永某氏之鼠,讽刺其外强中干,虽得意一时,最终难免落得惨死的下场。这才是柳宗元,是那个备受阻挠而不退缩、爱憎分明疾恶如仇的铮铮男儿!小石潭上冷冽的风,将他彻底吹醒。
元和十年,一道诏书猝然到来,将贬谪十载的柳宗元唤回了长安。归程途中,柳宗元坐于船头,凝望两侧绵延的青山,心情无限喜悦。“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飘零十载,长安的大门终又向他敞开。然而,世事总是出乎意料,正欲重整旗鼓、施展抱负的柳宗元,却在政敌馋谤之下再遭贬谪,被流放至更为荒蛮的柳州。
登上柳州城楼,入目一片荒凉。柳宗元阖眸,脑海中浮现出昔日共商改革的挚友,如今四人散落天涯,皆是祸福难测。“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惊风密雨中,柳宗元蹙紧了眉头。
来到柳州后,柳宗元深知重回长安已成奢想,便索性扎根蛮荒,倾尽所能为百姓谋福。柳州素有残酷风俗,贫民若欠债,须得以身相抵,终生为奴。柳宗元目睹这一现状,立即废除债务奴隶制,规定婢女可以做工赎身。同时,他还在当地创办大小学堂,为贫苦子弟谋得求学资格,使其脱离愚昧,改变命运。
巡察之际,柳宗元见荒地颇多,便鼓励民众打井垦荒,植树造林。在他的努力下,一亩亩废地被草木果蔬覆盖,昔日荒凉的柳州,也渐渐涂抹上斑斓的色彩。百姓的笑容映入柳宗元眼帘,仿若一缕清风,稍稍抚去他心底的愁怨。
午夜梦回,柳宗元时常忆起往事。
那年他初至永州,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寂然天地间,他邂逅了一位孤独垂钓的老者。那时白雪自天穹坠落,江面平静无澜。老翁披蓑戴笠独坐小舟,千山万径冷寂苍茫,唯此一人遗世独立,傲然面对凛冽江雪。柳宗元静静看着,仿佛已忘却了世俗愁苦。灵魂若白雪飘舞,纯净、轻盈,无所拘束。可世态寒凉,如同这猎猎风雪。任江心独钓的老者如何超凡脱尘,也不能改变终无所得的惨淡结局。
思及此,浓烈的无奈攫紧了柳宗元的心。他想起二十一岁那年高中进士,初入长安之时,胸中怀揣着的是怎样远大的理想!而今谪居柳州,虽可尽己所能惠及民生,却到底无法实现心底最大的渴望。他所期许的,是能够惠及整个唐王朝的德政,是忠君报国,于庙堂之高施展才能。
柳宗元终于明了,任他如何排解,也抚不平愤懑失落的情绪,而所有的平和淡然,到底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谎言。那年他虽离开长安,心却长久地停留在巍峨宫阙上,从不曾远去。
元和十四年,深冬。这日风雪漫漫,柳宗元静卧病榻,恍然中好似回到了永州的山水间。他循着溪流而行,见那葱茏林木、清碧石潭,仍是昔日秀美雅致的模样。
他忽然觉得倦了,便躺卧于小舟之上。船儿顺流而下,将他送去一个宁和静谧的长梦里。漫天飞雪中,饱受贬谪之苦的柳宗元走完了这寂寞的一生。死亡宛如一场赦免,令他的灵魂脱离现世拘束,回到那自在的天地间轻声呢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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