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城

　　一个人走过的夜路，孤寂却满含勇气

　　◎江 城

　　这世上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于自己来说却暗流涌动无以复加的事。

　　2016年末，小雪节气，突降大雪，夜10点，原本想，编辑部温暖多了，不如不回家，但终究抵不过中央空调最后被关停。

　　这样的天气与路况，是不必指望能乘上公交车的，更不用说其他车，只好步行回家。5公里的路程不算太远，但积雪太厚太过湿滑，走起来并不容易，再加上深夜街头无人的空旷，不觉，冷清十足。

　　想起，去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同样是雪大的原因，自己下班后在夜晚的街头徘徊良久，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一趟公交车，挤了上去，然而最后还是由于道路的原因，无法直达目的地，司机索性说，哪里有路，我们就往哪里走吧。人往往在对一件事绝望的情况下，更容易对另一件事抱以希望并心安理得，于是，一车人跟着司机免费欣赏起郑州的雪夜风景，难得这么豁出去清闲一把，人人反而显得兴奋。不知道多少个小时过去，如果是晴好的天气，足够走到临近的西安了吧，但此时我们不过刚走到某个郊区而已，一群人起哄着，干脆把车开到黄河边吧，我们游览黄河风景区，但司机终究停了下来，在一个我根本不知道叫什么也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地方。

　　那天更糟糕，尽管已将近午夜了，风雪却并没有停，地面雪深水同样深，鞋子全部湿透，荒凉的郊区，找了好久才找到另一个站牌，好在有零落的几个人，不至于有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一个阿姨，看装扮，应该是刚下了班的某个饭店的工作人员；一个年轻的姑娘，打扮单薄，拖着一个及腰高的行李箱，冻得瑟瑟发抖，应该是刚来到这个城市吧，还不知道这个城市的风雪会有多大；一个带着围巾看不出年龄也看不见面孔的人，时不时的四处张望，暴露了他的焦虑……

　　我们都知道这样的时间地点，等来任何一辆车的希望都是渺茫的，但没人愿意戳破这个事实，哪怕膝盖以下都渐渐湿透，变得麻木……

　　真是甚为艰难。

　　然后，我这一生许多独自走过的夜路，就那么纷至沓来，让人猝不及防。

　　就在这个刚过去的夏天，大雨也常不告而至。这个城市有很多的好，但有一个不好就是，它逢雨必堵。我不喜欢拥堵，所以常常在下雨时，索性在编辑部加班到很晚，人少了，才会走出大楼，回家。

　　有时工作没完成，心事重重，便不撑伞，就那么淋着雨走，也不乘车，雨后的夏夜，往往凉爽，雨水淋在头上，我借此清醒。有时工作告一段落，一身轻松，淋一身雨，仿佛借此能洗去刚过去的拼命工作的那个周期的一身尘埃。

　　这样走在路上，往往会想起，初来杂志工作的那年，因为总怕做不好，所以每天只准自己到夜11点再下班，那正是城市垃圾转运的时间，每每与那些气味冲天的车辆擦肩而过，我总会告诉自己，就这样努力下去吧，不然就会变成像那车里的东西被这个城市嫌弃。

　　我那时总是骑一辆旧单车，晴天的夜晚，偶尔还能有幸看见一轮月亮与自己同行；雨夜，便只能淋着雨，无论是炎夏，还是寒冬。

　　每每在冬天，狼狈难以忍受，心思会更活跃，我这么努力，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编辑吧，早晚有一天杂志发展好了，Boss给我许多的奖金，我们去招聘更多的帮手，我去买能遮风挡雨的大私家车，便不用再这么辛苦了吧？

　　那时，我哪里知道，你辛不辛苦原本是一件与你所处的环境无关的事，也与你是否富足无关。就像，我大学时以为毕业了，所有遇到的事都会优雅从容，但事实上毕业后也有毕业后需要你怀抱一腔孤勇去走的路，去独自跨过的门槛。

　　大一那年，我第一次离开家去远方，的确是一个太过遥远的地方，以至于我整整半年没有回家，所以一结束一学期的最后一科考试，我便离开了学校。我忘了计算时间，当下了最后一班车，才发现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而我离家还有几公里的路要走。

　　我完全可以打个电话，让家人来接，但我从没有让别人陪我走原本应该自己来走的路的习惯。

　　我不知道半年能改变什么，那次我在小镇几公里的寂静小路上丝毫没有害怕，然而在快要走到时，却始终找不到家在什么地方了，可能是大雾的原因，我怎么都看不到那样一个存在，直到天亮，早起的邻居外出，看见我，问了一声，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要去哪里，我才回过神来，我迷路了，而且是几过家门而不知，最后一次，眼看要错过了，却意外被邻居发现。

　　直到坐在家里了，我才后怕。我们长大后终究要离开家，离开父母去远方，这都没关系，但有一天，我会不会突然迷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那时，我才意识到，一个人在外没关系，独自走很多夜路也没关系，但无论何时都不能忘了，你得有一个方向，一个终点。

　　更早时，我其实是连考虑方向的资格都没有的。那时，我需要的是一个人上路的勇气。

　　那是中考之后，回到小镇的夜晚。尽管夏季天黑得晚，但那个我站在街头的时分，除了一个已收完工还没发动汽车的外地马戏团，镇上的确已经相当空寂了。我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倒是出来了，但我反而更害怕，只觉得它是出来看我笑话的。

　　真正是举目无亲，所以我又不能不回家。一瞬间我倒是很想父母来接我，但是还没有人手一部手机的年代，我连消息都送达不到。当然，更重要的是那是一年最忙碌的时分，我的父母要么还没结束一天的工作，要么已开始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晚饭了，我又如何能够自私去打扰。

　　我是刚结束中考的人，也许该成人了，什么事都有第一次，那么为什么不能就是这一次，为什么我不能这一天就第一次独自开始走一个长长的夜路呢！

　　那个水库的大坝洪水的确还没泄去，来时，附近学校的学生有老师接送我没有，没关系，那时能过，今天一样能，只是后面的路反而更艰难，因为要穿过一片很大的墓地，墓地有些被洪水冲开，显得有些阴森；然后有茫茫看不到边的有很多怪力乱神传说的水库；再然后还有一片巨大的树林，这里曾发生过好几起案件，以至于我靠近之前不得不捡起一块砖。而最头疼的是，成群的野犬……我从不听音乐，但是奇怪，那天回家之前随手买了一个随身听，一路上正好用它壮胆……

　　那天看到家时，我是疯跑着冲进去的，然后第一个动作是关门，把爸妈都吓了一跳，他们问我怎么了，我喘息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没事了，再也没事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不敢走上去的夜路。

　　我常常想，为什么我这一生要走这么多一个人的清寂道路。后来想得多了，便总有一个画面挥之不去，是某年深夜，我忽然高烧，我爸带我去看医生，最近的路，无法行车，我们只好步行，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亦步亦趋，那么久远以前，还是能听见不知哪个地方传来的狼叫的，最终，我忍不住问我爸，你怕吗？他说，怕，但还是得走。

　　我似懂非懂，只想，等我长大就好了，就不会半夜生病了。我一步步长大，还是会生病，后来就想，再长大些，有力量了，就不用怕了。成年人的世界有什么好怕的？但即便那个中考完结，第一次走了夜路之后，我还是常常害怕。

　　高中，害怕考不了好成绩，于是不敢拿时间去玩乐。大学，害怕找不到方向，走不出小镇，也回不了家，于是继续拼命学习。毕业后，以为努力工作就可以留在人多的地方，可以让自己富足，有一天不用再独自走路，更不用再有深夜出门的辛苦。但成年人，甚至所有人的世界，怎么可能会存在不用独自面对世界、面对自己的时刻。

　　你堕落，堕落的人只有艰难的那一条风雨交加饥寒交迫的路可走。你向上，上坡的路也从来没有不费力的。别人帮你的都不算。

　　所以，这样看来，人在世上，又有什么好怕的，无论白天黑夜，只要有路可走下去，值得走下去，我们就走下去好了。相信终点，终会有一盏温暖的灯，在等你。

　　我不怕告诉别人我有许多的恐惧，但也许这就是意义所在，正是恐惧让我从年幼长到年轻，正是恐惧让我一路不敢停步，只能往前疯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