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刺客,曾秋。这夜,白月光照在李府门前的红灯笼上,很美,李太师却无缘欣赏了。我缓缓抽出刺入他腹内的匕首,鲜血溅上了我的手。
“秋姑娘,好漂亮的身手。”身后乍然响起一个男声,惊得我后背渗出薄薄冷汗,我不动声色地转身,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找秋姑娘做笔生意。北疆,丰翊。”
丰翊,是华国的将军,也是华国的战神,华国的北境靠他一家之军驻守,整个华国,想杀他的人不多,而我是其中一个,我接下了这笔买卖。虽然我和丰翊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但我和他最初的相遇,也算柔软温暖。
我第一次见到丰翊时,正值豆蔻年华,而那时的丰翊也不过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在战场上屡建奇功,班师回朝时,一路都是夹道欢迎的百姓。彼时,我早已听闻丰翊在风沙弥漫的北境战场击敌千里,是何等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听得多了,情窦初开的少女便在闺梦里无数次勾勒他的模样。
我随哥哥一起,看大道上骑着高头大马的丰翊,春末的阳光洒在银甲上,泛起一层眩光。
我的目光追逐着丰翊,哥哥看出了我的心思,手里攒着汗,将我举过头顶,在我耳边喊着:“阿秋,你看到丰少将军了吗?”
然后……我瞪大了双眼,我怎么飞起来了?回神时,丰翊飞身下马揽住了我的腰肢。啧,真险,我暗暗松了口气,看着面前云淡风轻的美少年,眨眨眼,说:“小哥哥,你真好看。”那少年听了我的话,从一脸惊愕到眉开眼笑,赶忙将我放下来落了地。原来当时,四处涌来的人群冲撞了哥哥,哥哥脚下不稳,一失手,坐在他肩头的我不慎摔了下来。
后来,那日丰翊飞身下马抱住我的场景屡屡出现在梦里。可他是镇守边疆,保天下太平的少年将军。可我,不过是武师之女,无论怎么看,都配不上他。
有一天,平日视我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突然揪起我,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原来,哥哥见我茶饭不思,咬了咬牙,去参了军,投在丰翊的帐下。临走前给父亲留了话,说他会带着军功回来,会让我们家的门楣配得起丰家,会让丰翊娶我。
我站在城楼上,城下是十万大军,这些血气方刚的将士里,有我的哥哥。那一年,我15岁。但是后来,哥哥再也没回来,他因为丰翊,死在了北疆。
北疆终年积雪,此时正值隆冬,更是铺天盖地地下。我把自己裹成团,在丰家军大营附近躲了数日,夜探过、伪装过,万万没想到这大营内竟连一丝破绽都没有。
我狠下心,向营口走去,劲风将我的头发吹散,我在守卫面前站定,厉声大喊道:“带我去见你们将军,我有辽军密报!”我垂头,听见有脚步声渐近,忽然,门帘被人掀起,零星的雪花飞进来,我抿唇冷笑:丰翊,你来了。
“这位姑娘,你有辽军什么消息啊?”我眯起眼睛,那是一张俊逸的脸,隐约带着印象中的轮廓,是丰翊没错。“你靠过来,我就告诉你。”我轻笑着,如丝媚眼里带着一点儿挑衅。“江湖排名第一杀手的身,我可不敢近。”他也笑,却带了几分了然。
我的目光倏地冷了下来,嘴角的弧度凝结:“你知道我是谁?”他嘴角含笑,我肩膀轻轻一动,刀光自袖中滑出。他微笑着,任我打量。我双眼眯起,好熟悉的身量,莫非……我眼底精光一闪,不禁攥紧了手中的匕首,一字一句道:“原来是你。”他笑意加深,道:“是我啊,阿秋。”“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会找杀手刺杀自己。”
他突然俯身过来,我下意识地收回匕首,后退一步,背靠在桌案上,已是无路可退。他凑近我,在我耳畔轻语,“敢问秋姑娘可是姓曾?”只一句话,就在我心中掀起万丈巨浪。压下心里的弯弯绕绕,我反手用匕首抵在他的腰间,冷笑道:“将军,既然被你认出来了,那我且问问你,我的哥哥,也就是你的副将曾剑,可是因你而死?”
我的哥哥曾剑,骁勇善战,被丰翊提为副将,却在一场战役中因为辽人的伏击而丧生。
后来,我辗转得知,哥哥的死并非这样简单。丰翊,身为主将,曾在辽军中埋下细作,他明知辽人会有伏击,却为了不暴露细作,硬是派哥哥出战,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当年陌上少年郎,白衣轻骑,却不知有这样狠毒的心肠。
“当年你哥哥的事,另有隐情……”丰翊突然攥紧我的手腕,“跟我走,带你去一个地方。”丰翊带我去了北疆无际的雪原,朔风将白马的鬃毛吹乱,苍茫的尽头有一块青石碑,碑前插着一把积满风雪的剑。我跌跌撞撞地下了马,匍匐在雪地上,冰雪结在我的眉睫上,眼前一片模糊。丰翊扶起我走过去,我触到熟悉的纹路,那是哥哥的青锋剑。
“当年,细作递来消息,说辽军设伏,我本来命你哥哥莫要应战,可你哥哥为保全细作,违抗军令,慷慨赴死。在这里,你哥哥血战到最后一刻……我们只找到他的剑,便在这儿立了碑,将剑插在碑前,等你来取。”滚烫的泪落在青铜剑鞘上,霎时结冰,拂之不去。丰翊蹲下来,用沾满雪屑的手拭去我的泪,缓缓道:“这件事,终究是我有愧于你,你便是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我将脸贴在石碑上,并不觉得冰凉,就像是靠在哥哥温热的胸膛上一样。莫名地,我信了丰翊的话。
“那你为什么伪装成委托人,雇我来刺杀你。”“阿秋,你哥哥托我照顾你,而且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丰翊的声音郑重而又深远,“阿秋,我想经你的手,把我遇刺身亡的消息散布出去,以扰乱辽军的视线,待他们轻敌之时,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有些事,是家仇,一把剑一把匕首就能了结;有些事,是国恨,赔了多少人的性命,还不够。
哥哥为抗击辽军而死,我为他,为丰翊,为华国,做一点点事,又有何不可呢?
回去时,我们共骑一匹白马,许是哭久了,又吹了风,我头疼得厉害。丰翊轻叹,揽住我,暖意一点一点从他的怀抱里传过来,方才还不觉得冷,此时却贪恋上了这份温暖,我动了动冻僵的手指,想要推拒,终是放弃了。我靠在他的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声,那样热烈,满是生气,竟让我陡然起了几分依赖的心思。
我将丰翊被我刺杀的消息散播出去,不过几日,就传遍了江湖。
第二日,丰翊来寻我。原来,关内丰翊身死的传言愈演愈烈,关外的辽人终于信了三四分,派了一支骑兵扰境。丰翊一味避而不战,辽军的骑兵也没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辽国将军胡温被丰翊震慑了十几年,猛地听到丰翊死了的喜讯,按捺不住,率了几千亲兵,来到丰家军军营外,叫嚣着要丰翊出来见他一面。
丰翊突然问我:“阿秋,你可会跳舞?”我惊讶于他的话,回头却见他目光深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丰翊告诉我,我若能配合他的琴声在大辽主将胡温面前跳一支舞,兴许可以借机刺杀他。
他眯眼一笑,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段叮咚声,并道:“记得闲时与曾剑一起闲聊,他说他家里有个天仙似的妹妹,剑术和舞技一样好……”我错步,足尖一点就是一个轻跳,再回头看他时,不自觉地带了笑意。琴声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旋舞转身的瞬间,我瞥见他凝望过来的目光,一晃而过,却深情得像是我的错觉。
时机终于成熟,我和丰翊乔装混进献艺的队伍。夜宴上,歌舞升平,坐在主位的胡温是位高权重的辽国大将,髭须浓密。我踩着鼓点缓步而来,持一把未开刃的轻剑起舞,软而韧,我翻袖飞旋间看见丰翊坐在角落里垂首弹琴。
“将军,走水了!”突然,一个小兵跑进来,打碎了一场太平。我心中一惊,却也只得默默退下。帐外早已乱作一团,浓烟扑面而来,远处火光一片。丰翊并没有告诉我他的计划,故而我并不知他要如何行事,心里始终惴惴不安。惊变就在一瞬间,焦急的胡温和抱琴的丰翊恰在大帐前撞上,胡温正气得要发作,就被丰翊从琴下取出的青锋剑刺了个窟窿……
我且战且退,一时竟无法脱身,我心中着急,冷不防有道刀光迎面劈下。料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手里的匕首却结实地扎进了士兵的肚子,面前的士兵瘫软地倒下,露出了后面持剑的丰翊。
随着一声呼哨,丰翊的白马带我们突出重围。我看着马背上英姿飒爽的丰翊,再看看狼狈不堪的自己,不由得笑了。
黎明时,天空绽出最初的那一抹蓝。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丰翊没有带我回军营,而是与附近的一支伏兵会合。丰翊说,他要华国北疆50年的太平,但杀死胡温,显然不能达到这个目的,所以杀胡温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辽主生疑,知道丰翊在辽军中有细作。辽主疑心一起,便不会再轻易兴兵北战。此时再痛击辽军,到时整个北疆都会是华国的。
伏击大胜后,皇帝的旨意不日就要到达,我随丰翊从战场返回军营,然而丰翊少年功成,如此年纪已然是封无可封,此番又是大捷,谁也不知道皇帝是何旨意。这一去,不知是凶是吉,我和他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丰翊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丰翊,你可愿娶我?”丰翊莞尔,伸手想从衣襟里取出什么,却在一瞬间僵住了,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向他胸口刺去的匕首。鲜血瞬间溢满我的手心,我闭上眼,不忍心去看他的眼睛,有痛感从胸口漫上来,渐渐将我淹没。对不起,丰翊,我喜欢你,但我不得不杀了你。
几个月前,我被带进东宫,太子告诉我,将军丰翊忌惮我哥哥的军功,便设计害死了他,故而太子命我刺杀丰翊。彼时,我恨意滔天,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下来,为了牵制我,我的家人作为人质被困太子宫。
丰翊功高震主,加之北境之患已除,便成了圣上的心头之患。数日前,我收到太子的传讯,命我尽早刺杀丰翊,如果丰翊侥幸逃过我的刺杀,也会死在进京受封的路上。为了救家人,我必须动手,然后同他共赴黄泉。血又淅淅沥沥地滴下来,染在丰翊墨色的衣服上。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贪恋他身上最后一丝温暖。
下一刻,丰翊猛地把匕首拔了出来,大朵的血花溅了我一身。恍惚间,他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一个趔趄,看着他重重地倒在地上,扬起细碎的尘土。脑海空空,凭着本能地逃,将喧哗声抛在身后,只是脸上的水光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自己。
我躲在一棵枯树下,把自己蜷起来,怔怔地看着衣襟上的血渍。没有一个人来追我,因为丰翊在倒下的时候,大声喊着放她走。我展开手心,上面躺着丰翊方才塞给我的纸条,绢纸已经发黄,还沾着血,却是我和他的婚书。原来,我哥哥真的为我求过一门婚事;原来他,也曾真心实意地想娶我。
今天是丰翊的头七,我站在雪山上,看着远处为他送葬的队伍。漫天的纸钱撒在雪原上,映着皂色的棺椁,竟有几分像雪。丰翊临终遗言:不归祖坟,不必厚葬,生前身后,愿守北疆。我和丰翊的命运线纠缠在一起,早就分不清是非对错,但终究是我负他多一些。既然他死了,葬在这无际的北疆,只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所以我留下来,为他陪葬。
忽地,一片纸钱被风卷来,落在我的脚边,我伸出手犹豫着想去捡,却又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停在了半空中。我仿佛被谁扼住了喉咙,只见一双素手捡起那片纸钱,递给我。我抬头,丰翊俯身偏头看我,笑眼熟悉。我闭眼,心道果然。当时,我手下的匕首略偏了几寸,是凶险了些,但不是毫无生机。
“若不是你故意刺偏一寸,我可就真的命归黄泉了。”丰翊身上裹着狐裘,面色有些苍白,我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
他说,那时,曾有一个少年,在边疆的兵荒马乱里,听同袍絮絮地回忆他家里的妹妹,便不由自主地勾勒出少女娇憨的模样。后来,他与这姑娘在北疆朝夕相处,也曾共赴生死,刺杀大将胡温,伏击辽国精锐。不觉间,心底隐晦的爱意早已昭然若揭,再也放不下了。
他说,他早就知道圣上对他心存忌惮,本就打算等这场仗打完,就用假死脱身。而我的刺杀,虽然事发突然,却是个契机,他正好将计就计。
他让我不必介怀刺伤了他,还说要和我成亲。我还能说什么呢,他是我的少年郎啊。原来,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玲珑心思,流再多的血,结再深的仇,都不过是为了成就一段良缘,我与他的锦绣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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