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是很山寨的四合院,一砖一瓦都是姥爷自己砌的。4间平房分为前后东西屋,中间一片大院,屋后一片菜园,后屋前面是我最爱的台阶。
无数个秋日午后,姥姥坐在铺满阳光的台阶上利落地掐豆角削土豆,身上带有清香的泥土气息。我坐在旁边抠地上的石子,有时干脆躺下来,看头顶的旧红瓦,屋檐下的鸟窝。姥姥的声音从前屋远远传来,我迷迷糊糊中发觉自己在暖洋洋的台阶上睡了一觉。那时她的声音就哑着,伴着隐约的吸气声,尾音拖得老长,竟让人有种踏实的感觉。
时光转啊转,我不再抠石子了,改成趴在台阶上看书,或者什么也不干,发呆都再快乐不过。有一天傍晚,我坐在那儿啃苹果,月亮坐在朱红的大门上。“姥姥我冷啦!给我拿条毯子!”我冲前屋喊。“哎!”她的声音依旧高昂,不过哑哑的很含糊。不一会儿,一个矮胖的人影从门里走出来,抱着毯子直奔台阶。由于走得太急,她在没上台阶的地方摔倒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姥姥靠吃药维持血压血糖稳定,然后是扎针。妈妈自我开解说,老人嘛,难免有点毛病。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归入老人的行列了。
上初一放寒假回去时,我调皮地拍了拍她圆滚滚的肚子,说姥姥你怎么胖成这样了。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长期注射胰岛素的结果。看她弯腰都困难的样子,不像以前那样让人踏实了。
妈妈和舅舅们开始拖家带口地回来探亲,往往是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坐在客厅里打扑克。姥姥坐在里屋床上,开着门,正对着客厅。大大的肚子上支着一个小小的圆脑袋,像快融化的雪人。“你吃个橘子。”“不用啦,我不吃。”可她还是弯下腰从箱子里掏出几个表皮发黑的橘子,用指甲抠开橘皮,嫩黄的橘瓣与她僵硬厚实又粗糙黯淡的手掌形成心碎的对比。
皮剥完了,递给我的时候她手一抖就掉到了地上,在一旁期待很久的花狗一口叼住,迈着慵懒的步子消失在角落的黑暗里。“狗老啦,人也老啦,不中用了!”她说着,抿抿干瘪的嘴唇,慢悠悠地出了屋子。
再回去的时候是国庆节,姥爷竟然和了一桶水泥在砌台阶。那个我躺过坐过踩过,在上面幻想过无数美梦、看过无数风景的台阶被整个刨掉,修成了带棱的缓坡。“你姥姥前几天在台阶上摔啦!她腿脚不好,怕再不修,哪天再摔坏喽!”姥爷边笑边叹气。妈妈赶紧问姥姥摔哪儿了怎么样啦。姥姥没事人一样嘿嘿笑着,喘息的杂音掺在笑声里:“啥事儿都没有!就是咳嗽严重了,不知道是摔着啥穴位咯。”
哪有摔到穴位还能加重咳嗽的,是肺功能衰竭,唯独她自己被蒙在鼓里,毫无察觉。人老了,百病缠身,从内而外立刻就显得迟钝了许多。
临走前一天晚上,我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她握住我的手反复摩挲,一遍又一遍地讲我出生时,她怎样用垫子小心翼翼地裹着我,后来又怎样带我到菜园子里捡土豆。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已经不知道是真事还是她的胡话,但现在都变得比老唱片还要动听。
九点多钟,她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悄悄溜出去坐在缓坡上抽抽噎噎地哭。那弯老月亮挂在深邃的星空上,依然是亘古不变的清冷模样。周围星光微弱得难以觉察,院子里这方天空璀璨得虚无缥缈。我忽然记起一段话:每个人都是一颗星体,逝去的亲友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希望再见到你,我知道我再见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的光锥曾彼此重叠,而你从此改变了我的星轨。
那些陪伴久了经常被忽视的人,早已不可或缺地成为生命中的习惯而刻进灵魂了吧。
“等你开学了就没空回来了吧?”她喃喃地问。钻进车门的瞬间,我又火急火燎地将车窗按下来,生怕少看她一眼。姥姥的花布衫滑稽地裹在她臃肿的肚子上,眼睛简直要陷在皱纹里。“不会的,半个月就放一次假呢!”我用轻快的语气回答,“等放了假我就回来,还怕你嫌烦呢!”后视镜里矮矮胖胖的老人久久伫立在掉了漆的大门口,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到一个转身,消失在模糊的晚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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