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过半,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说最近忙,忘了给我打电话。其实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并说着同样的话。这是一件我不敢深想,也不愿意深想的事:爸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
小时候的家是老格局的一室一厅,两房之间,有一扇带门梁的房门,爸爸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木板,在两头开了孔,用麻绳穿起来,趁我妈下班之前,绑在门梁上做了个秋千给我荡。爸爸烧得一手好菜,每次做鱼的前一天,把买回来的鱼拿水桶养着,用毛衣签子拴根细线,另一头用回形针做出一个鱼钩,教我在家垂钓。
有一阵子,我爸总是出差,每次回来都悄悄藏好礼物。然后用变魔术的手法呈现在我面前,一开始还是一个纸团从右耳朵进,左耳朵出的老把戏,接着变出一只长鼻小粉象,再是一头狮子模样的靠枕,爸爸是创造惊喜的天才。我总是想,等我将来有小孩了,也要每天为他准备一颗不知名的糖果,让他的生活充满微小而确实的幸福,让他的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爸妈在我4岁那年离婚了,之后我爸在城郊住了一阵子,后来费尽心思住到我家隔壁。每天早上一听见我关门的声音,他便拿着茶杯,佯装偶遇似的送我去上学。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给我买好零食。那时特别流行一种零食,我只舍得买一块钱一袋的小包装,可爸爸总是给我买三块钱一袋的超值装。那阵子,我妈晚上赶着去跳舞,我爸摸清了时间,我妈前脚离开,他后脚就来敲门,给我讲上几个睡前故事,等我睡着了,再偷摸回去。
今年过年去我爸家,老远就看见他在门口晃荡,等着接我。我停车取行李朝他笑了半天,他竟木着一张脸还在等什么,我喊了一声:“爸”,他才喜笑颜开地跑过来,说:“没看见你。”他其实看见了,只是没认出来。也许,在我爸的心里,他的女儿还是留着学生头,瘦瘦小小的样子。
我爸去广州待过几年,他会指着娱乐新闻里的小鲜肉照片说,还没我当年帅,那时候别人都叫我靓仔。我不大记得我爸年轻的样子,只是经常在剪头发的时候,从镜子里惊觉他的模样。前年小姨见过我爸一次,说他老得厉害。我倒没有觉察出他的老来,大概越是亲近的人,观察越是笼统,那皱纹、眼袋和头顶夹杂的白发,不知从何时起,便像是从来都在。我爸乐观,也不觉得变老是一件糟糕的事,只在丢三落四找不到东西时,才拍拍脑门,报以羞赧一笑:“老了,记忆力变差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挨过我爸的打,只是有一次跟他在电话里吵得十分厉害。听阿姨说,挂了电话后,本来戒了烟的他又接连抽了好几支。记忆里,跟我爸吵架最终都是以他举白旗收尾,他不会大人不计小人过那一套,他的自尊只会折铩在女儿这里,好像跟女儿道歉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写得一手好字,笔锋硬朗。在我拥有手机之前,他大概能保证两三周一次的频率给我写信。我竟然完全不记得书信的内容,只记得三折的信纸里总是藏着钞票,那大概才是我收到信最快乐的初衷。
长大后我参加爸爸单位的年会,抽了那么多轮奖都没抽到我爸的名字。我打趣他说:“大概运气不佳这件事会遗传,从小到大我连一个脸盆都没中过。”我爸连忙否认:“不会不会,你的运气很好的。”
当下我暗自许愿,长大后要将这些年错过的好运气一个一个补给他。可是我时常忘记父母会变老这件事,就像我忘记自己已经长大许久,便以为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可以对他们好。
幼年时爸爸被派到外地出差,错过了春节。在他们公司的跨年晚会上,妈妈和一群叔叔阿姨指着一个黑色长方形的机器对我说,爸爸在里面,跟爸爸说新年好。我看了好久都没弄明白我那顶天立地的爸爸是怎么藏在这么小的盒子里,于是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看得好深,看我几千公里以外的爸爸,是那么意气风发。
人生如果是一个长镜头,我希望它能在我爸身上停留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最好永不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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