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六岁

　　

　　据我爸回忆，他跟嘉丽藻相亲那天，是寒冬腊月的某个下午，寒风刺骨，大雪飞扬。为了给彼此留下一个好印象，我爸特意打了头油，嘉丽藻也涂了颜色夸张的口红。但是我爸说，当时嘉丽藻的脸比口红还要鲜艳，他就是对那两朵可爱的“红霞”一见钟情了。

　　所以，托我老爸的福，我得叫嘉丽藻一声“妈”。

　　嘉丽藻何许人也？在外精明干练没有办不到的事，在家精打细算没有她算不明白的账。我爸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当初相中了嘉丽藻，并且坚持将她娶进了门。

　　原来，我爸和嘉丽藻的爱情并没有因为是相亲而水到渠成。

　　我爸的爸也就是我爷爷，是十里八村极有名望的老中医，奶奶是名门望族之后，我姑姑是省城的大律师，我爸爸则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至于嘉丽藻，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外公就因病撒手人寰了，为了供家里唯一的男孩读书，嘉丽藻小学毕业就回家务农了。

　　这样两个条件悬殊的家庭，本不该有所交集。巧就巧在，给两人牵线的媒人受我外婆的嘱托，一门心思想给嘉丽藻寻个好人家，我爸自然是不二人选。只是这媒人忘了“门当户对”这回事，简直气坏了两位老人。后来，经过我爸三天的“绝食”行为，又搬来了我姑姑这个明事理的支持者，嘉丽藻终于迈进了我家的大门。

　　爷爷奶奶妥协了，不是因为心疼我爸，而是因为嘉丽藻。她一有空就去我家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手脚麻利又烧得一桌子好菜，终于征服了爷爷奶奶的心。

　　嘉丽藻意识到我的存在，是在婚后的第二年零两个月，那段时间我真是把她折腾得够呛，不过她也没给我好果子吃，她只给我吃白粥、咸菜，偶尔让我尝尝水煮蛋。

　　第七个月的时候，我与嘉丽藻正式见面，我俩相对无言，抱头痛哭。那时候还是婴儿的我自然不会说话，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至于嘉丽藻，她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听我爸说，我刚出生的时候又黑又瘦，皮肤皱巴巴的，像是干瘪的柿子皮。因为是早产，只有四斤六两的我几乎是在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担心会夭折。

　　好在日后在嘉丽藻奶水的滋养下，我的身体日渐圆润健硕，皱巴巴的皮肤开始变得紧绷白皙，一百天之后脱胎换骨仿若重生。

　　嘉丽藻绝对不是一个好妈妈。她总是拒绝参加我的学校活动，也不许我放学和小伙伴出去玩耍。每当我在凳子上坐不住的时候，她就跟我讲，要像爸爸和姑姑那样，好好学习才能有出息。

　　后来的我才明白，嘉丽藻是将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她希望我能替她完成她无法继续的学业，替她去看看外面世界的精彩纷呈，替她活成出人头地的模样。她不肯见我的同学，也不过是怕自己学历不高给我丢脸。

　　初二那年，我和嘉丽藻正面交战，彻底决裂。我所在的镇一中有两个“风云人物”，一个是魏无恙，另一个叫安宁生，没错，是我本人。魏无恙是镇上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而我，虽然是个不太安分的姑娘，但起码品学兼优。我跟魏无恙本来并不认识，阴差阳错得知了对方是一中的风云人物，便开始惺惺相惜起来。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最容易产生爱情的错觉，所以当魏无恙跟我告白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欣然接受了。我们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校园，并且越传越离谱。我根本没有当回事，直到班主任找到我，以“早恋”为由，做出让我停课反思一周的决定。魏无恙也因为这件事情，被迫转去市里上学。

　　停课的那一周恐怕是我人生中最为煎熬的7天，嘉丽藻从早到晚地数落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我爸倒是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只是督促我这一周的功课不能落下。我心里满是愤恨与委屈，将自己关进了屋子。

　　那时候，在夜深无人的街道，常会有一个满身酒气的姑娘在游荡，眼里含着愁情。在她的身后，默默跟着一个小心翼翼的中年妇女，亦步亦趋却始终保持距离。

　　我没有再跟魏无恙联系，因为嘉丽藻没收了我的手机。我开始整晚失眠，满脑子都是嘉丽藻不停地数落我的模样。我开始尝试用酒精助眠，偷偷买来罐装啤酒倒进冰红茶的瓶子，藏在床头的抽屉里。是姑姑家的小表姐最先发现我喝酒的事情。那天她来我房间找东西，许是口渴，便拧开了我的饮料瓶，一股酒味扑面而来，她二话不说就告发了我。

　　至此，嘉丽藻彻底绝望，咬牙切齿地要同我断绝母女关系。我特有骨气地离家出走了，所幸我平时的零花钱多得用不完，足够我整个假期往返于网吧和便利店。

　　我爸说我和嘉丽藻在某些方面是很像的，起初我还不服气。但是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我真切地感觉到了，是倔强。我倔强得不肯服软，哪怕破罐子破摔成为有家不能回的街头不良少女；她倔强得不肯原谅，甚至阻止我爸和姑姑对我的恻隐之心。

　　但有一件事她瞒不了任何人，那就是一个母亲对儿女的关怀。她觉得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看起来狠心又严肃，其实，在每晚我离开便利店回到网吧的路上，都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高中开学那天，嘉丽藻没有来送我，她一直不肯跟我说话，我也乐得清净。

　　我爸和姑姑开车送我，一路上相对无言。自从得知我酗酒，全家人就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的尴尬氛围，连呼吸都变得特别凝重。所以我特别期待高中的寄宿生活。不料，在车子开到快速路的时候，我爸突然面色惨白，呼吸不畅。

　　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是脑出血。匆忙赶来的嘉丽藻，一巴掌甩在了我的脸上。她脚上还踩着拖鞋，整个人歇斯底里。她说，都是你干的好事，气得他生病，我当初就不该生你这个讨债鬼……我木然地揉了揉被她打过的脸，大概是太用力以至于麻木了，竟然一点也不疼。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我爸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到了我们身边，只是，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我看到嘉丽藻伏在我爸床前，一声接一声地絮叨着：你别以为这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我可不伺候你……你家那死丫头我可管不了，你快点好起来好好教育她……

　　爱之深，责之切。我对嘉丽藻所有的不满与怨恨，都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我爸卧床这几年，我本分了许多。高考后，被一所市里的二本院校录取。嘉丽藻在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颜悦色地问我，有没有时间跟妈一起去逛街？我发现嘉丽藻真的有些老了，手掌变得粗糙，皮肤开始松弛，眼角和额头有了细密的纹路，也长出了些许白发。

　　嘉丽藻自作主张，瞒着所有人独自来市里找工作，人生地不熟的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站在偌大的火车站手足无措，拨通了我的电话，言语里带着小心翼翼。她说，安安啊，妈妈来看你了，但是我找不到路，怎么办啊？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我的心瞬间柔软下来，鼻子一酸竟然泪目。那个总是蛮横无理的嘉丽藻，终于有需要依靠女儿的时候了，真好。

　　我匆匆赶到车站，将嘉丽藻安顿在学校附近的宾馆。我说，妈，你还是回去照顾我爸吧，我自己在这儿挺好，一有空我就回去看你们。嘉丽藻难得没有反驳，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你自己在这儿我还是不放心，你要是再处对象，喝酒，怎么办？我笑笑说，当初你不也是天天看着我。嘉丽藻扬手要打我，末了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孩子大了，打不得了，妈明天就回去了。

　　送嘉丽藻回去的时候，我看到她偷偷塞进我包里五百块钱，被我发现之后涨红了脸。我收下了那五百块钱，并用信封装好夹在了我的日记本里，这是满满当当的嘉丽藻对我的爱啊！

　　我18岁生日的时候，嘉丽藻刚刚学会用微信，给我分享了周杰伦的《听妈妈的话》，我说你这是啥意思？她说是字面意思。我给她分享了手机里单曲循环的《飞过时间的海》，她说你这又是啥意思？我故弄玄虚地说，字面意思呗。

　　爱太深像天空的雨点/飞过时间的海我要回到你身边/一段话我听了好多年/走得再远也会萦绕耳边/时间请别沧桑那最美丽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