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初中时代,大家参与热情最高的集体活动便是学校组织全校师生一起去看电影。有时观影活动安排在周五下午,代替了大扫除的日程,便会引起巨大的欢乐。
集体看电影的快乐是盛大的,既脱离学习又脱离劳动,合法地离家几小时,与好朋友、死对头、暗恋对象一起,通通被吸进巨大而深沉的影院里,建立起黑暗中的临时迷你王国。
老师默许我们去看电影时不穿校服——这简直就跟在奶油蛋糕上放草莓一样尽善尽美。男生跳到彼此身上勒脖子,嗓子里嘎嘎地冒怪声,胳膊甩到脑后,像罢工的牵线木偶。女生里胆子大的也会互相推搡,表演撒娇,可到头来还是纯真占了上风,打闹几下之后就真进入游戏状态,恢复小孩子的尖叫,忘记要在余光里搜寻为自己坠入爱河的人。
但最好的时光还是在影院里。吵闹的少年们每次进入大厅,都会自觉放低声音,既有人类对殿堂的权威感的天然敬畏,又有冒充成年人进入艺术世界的兴奋。回头想想,被青少年包场的电影院在开场前看上去总是有点可怕—一口大黑碗里扣着上百只初生的小虫,嗡嗡声高悬在穹顶,脑袋往四面八方扭动,寻找心上人的后脑勺,揪出谁在二楼吹口哨,趁老师不注意跟死党坐到一起,策划几时溜出去买零食。
当全场灯光忽然熄灭,银幕发出颤抖的光时,世界便突然变得狭小而响亮。大家按惯例总要欢呼几声,以庆祝黑暗带来的美丽和自由。虽然我们从没在那黑暗里成就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光是不被盯梢,不被揣摩,放肆隐身于黢黑的汪洋,就已经构成了珍贵的狂欢。
记得那时候我有一块手表,淡粉色的表盘四周暗浮着小灯泡,手腕晃动时会有三色荧光灯闪烁,我视作珍宝——走到哪儿都戴着,尤其在集体看电影时。几次在熄灯后离座去洗手间,其实不过是想趁黑摇晃胳膊,让全影院的人都看到我的手表多么酷。直到有一次听见黑暗里有人说:“不就是个破表,炫耀什么!”我才从此停止在电影院里锻炼肱二头肌。
那时看过的电影很多,印象深刻的很少。毕竟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环境里观影,太容易分心。银幕上的大多数活动都沦为我们激动时光的背景音乐。有时看到煽情场景,受了感动,双手紧抠着座椅扶手,看到旁座哽咽时,自己才敢擦眼睛;有时又会无聊得要命,猫腰悄悄跑回光明里待几分钟。影院大厅里设有小卖部,中学生虽然零花钱少,却个顶个是馋鬼,为了零食舍得“一掷千分”。窗口炸锅里金油冒泡的铁钎羊肉串,让多少人自愿错过了武侠电影最精彩的打斗。
后来由于小卖部聚会大范围流行,老师们不得不牺牲自己观影的完整,从门帘里时不时探出头,检查有没有男生打闹,或企图逃走。干吗要逃呢,我当时的理想课外生活——和朋友、喜欢的人在一起,看电影、做白日梦、吃东西,在影院里都能实现。
那些逃跑的人竟然在外面的世界里有更想做的事情——我猜我的反感来自嫉妒那些神秘的可能性,也为自己相比之下的单调生活略感遗憾。后来知道那些逃跑者大多数不过是去网吧打游戏,瑰丽的神秘色彩尽失,我从此心无挂碍。
电影散场永远是伤感时刻。一群手脚发麻的少男少女步伐迟缓地走出电影院,共享无精打采的面色。然后又要跟那么多人分别,下周才能再见,更难免怅然若失。不愿回家的,三三两两坐在台阶上,手里摇晃着瓶里喝剩的饮料,把电影票捏成球弹出老远。
坐到太阳无可挽回地落山,想起各自家里妈妈一寸寸拉长的脸,攒了一堆的作业,需要打气的自行车,仓鼠啊、小乌龟啊还没喂。于是我们懒洋洋地起身,最后一次嘲笑彼此潮红的脸和乱糟糟的发型,然后各自消失在忙碌嘈杂的人群里。我们的背影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但还是会坚持认为一定有人在我们身后留恋地看了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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