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跋山涉水,恰似故人归
◎ 既 禾
1
我的大学离敦煌不算太远,许多师兄师姐选择在毕业后留在敦煌做文物保护工作,他们是守护千年瑰宝的匠人,身上有种特别迷人的气质。比起匆匆而过却在心里蹉跎的人,他们把时光拉得很长。
和秦肖相识,是在几年前的盛夏。大一暑假,我报名参加了院里组织的西部采风实践活动。路线共有7条,神秘的藏北线、美丽的川渝线、浪漫的青海线……但我最终被分到了河西线。想象着历史上河西走廊的一片苍凉,我不禁有点失望。后来我总在想,我们在漫漫成长路上经历的故事、遇见的人,或许是早已注定的吧,不然为何会那么丝丝入扣,快一步、慢一步都无法如此完美地契合。
就这样,我尴尬地站在河西组队员中间等待出发,然后看着一位高大俊朗的男生朝我走来。“咱们俩一组吧?”我点头应允,默默地在登记表上把名字写在他的旁边,扫了一眼那行俊逸的字:秦肖,大三,化学院。
实践的目的地是河西走廊尽头的小城——敦煌。启程之前,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第一次对敦煌有了一些了解—张骞出使西域,一路山水雄风,崇山峻岭;三毛走遍世界,最终却留在了敦煌……这座我从未抵达过的小城,竟然蓦地厚重又空灵起来。
时值7月中旬,北国最热的时候。走出车站,这座小城的阳光毫不客气地洒下来,直接又凶猛。“嘿。”秦肖提着书包,用胳膊碰了碰我,然后掏出不知何时买来的遮阳帽和防晒服递给我。那是我们相识的第四天,我却多次感受到这个男生的细心与体贴。
只看城市,敦煌着实算不得大,相反,它是极小的,小到一杯杏皮茶还没有喝完,我们就被司机从市中心送到了南郊的鸣沙山。但也因为小,市井的味道更浓了些,正如张子选笔下“一鼎一镬的鸿蒙共度,以及一蔬一菜的天长地久”,让外来者不禁入乡随俗,染了些西北人神游八方的洒脱气质。
稍作休息后,我便拉着秦肖冲上了敦煌的大街。标志性的飞天雕塑微笑着立在马路中间,我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一时不知所措。别说采访了,我连和当地人基本的沟通都很难完成。就在我艰难地分辨当地人的方言时,一旁的秦肖竟然用方言回复了“谢谢”,然后边走边把他们的话翻译成普通话说给我听。
我一脸崇拜地看着他说:“你不是华北人吗,怎么懂西北话啊,你来过敦煌?”“每个学期都来。”他回答得云淡风轻,我用沉默表示难以理解他对这座城市的执迷。
2
我原本对莫高窟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许是因为秦肖对它的痴迷,我还是欣然前往这座让敦煌得以闻名世界的石窟。榆林窟的第六窟是莫高窟的重点保护对象,窟顶渗下来的雨水正严重威胁着那些珍贵的壁画。秦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眼睛盯着那些斑驳到几乎看不出内容的壁画,像一尊风化了的石像。
他告诉我,曾经,因为文物保护人员的知识结构普遍单一,佛窟遭受过不止一次的失败保护。说完,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这可是流传千年的壁画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对这座城市的执迷,或许圆心就在这里。
石窟里光线很暗,但迎着微弱的光,我还是看到了他像星光闪烁的双眼。我掩饰般地匆忙低下头,心却真实而凛冽地悸动了,随即暗自庆幸光线不足以让人发现我的脸红。
莫高窟开凿在鸣沙山的断壁上,沙漠瀚海,残垣戈壁,是与我的故乡全然不同的景色。天空是完整的,线条是流畅的,不被打扰,不被侵吞,金黄、黛赭全都纯净无比。当残阳染红这片广袤的土地时,除了“触目惊心”,我竟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
那晚,我在外面逗留了很久,当秦肖来找我的时候,我看着他背对着泣血夕阳朝我走来,高高瘦瘦的身形成了像大漠胡杨一样挺拔的剪影,我的心又一次莫名悸动。秦肖在给我讲解壁画的时候提到过,佛教里说的“一期一会”,是指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缘分。后来,我没过多久便忘记了那些穿越历史的故事,偏偏记下了这句话。
实践活动结束时,秦肖决定在敦煌多停留几天。他送我们到车站,在站台上远远地朝我们挥手。我迟疑了很久,直到火车缓缓开动,心里的话依旧没有说出口。
大二下学期,已经大四的秦肖突然给我发来消息,说他把工作签在了敦煌。他的选择我是懂得的,因为我早就知道,那个在世俗社会里闲云野鹤的他,在自己热爱的世界里有多么一丝不苟。
我会在夏日午后想起他递过来的甘甜果汁,也会在某个黄昏想起他坐在鸣沙山顶的侧脸……我忽然明白,原来我在与秦肖相关的往事里陷得那么深,那些横亘在回忆里的细枝末节,让我念念不忘。就像我们一起爬过的沙山,看上去那么平缓,却可以耗尽全身的力气。
我在日记中写:要知道你离开后这么冷,就应该在阳光炽烈的敦煌多收藏些温暖以过冬;要知道你不在时心里这么空,就应该在你在时多储备一些记忆供续梦。但在心底,我始终不敢给这种感情贴上“喜欢”的标签。我害怕自己是莫高窟壁画上的少女,喜欢上根本不会动凡心的沙弥。
我又想起曾经和秦肖一起去沙漠里看日落的日子,他去买杏皮茶,我一个人到处晃荡,走着走着便在偌大的沙漠里迷了路。那是怎样的绝望啊,沙漠那么大,而自己微小如沙砾。所以,当气喘吁吁的秦肖出现在我面前的一刻,我的眼泪刹那间汹涌而出。如今想来,或许这样的感情就像是广袤沙漠里的苦行吧,暗无天日地跋涉,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出口。
3
大三那年,我又参加了学院的实践活动,并主动向老师申请加入河西组。我站在莫高窟高大的牌匾前给秦肖打电话,许是被我的突然造访弄了个措手不及,他说话颠三倒四:“马上,你站在那里别动,我……我马上就来。”
古老的敦煌,古老的莫高窟,依旧是两年前的样子,伸手就可以碰到最蓝的天,低头就可以看到风沙吹乱的群山。大泉河畔依旧是干涸的河床,大片的白杨林倔强地站着,黄昏未至,我踩着白杨的影子走来走去。
秦肖来了,远远地朝我笑,他依旧是记忆里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我穿着两年前他递来的那件防晒服,目光追随他的脚步而去—红色的脚手架醒目地立在石窟前,悬空的木板至少有7层楼高。记忆中的纤弱少年,如今却可以在上面健步如飞。我想起那个午后,他那声充满疼惜的叹息:“这可是流传千年的壁画啊。”我恍然,原来有些决定,早在那时候就做下了。
黄昏时分,我们去看日落,地点不再是两年前遍地游客的鸣沙山景区,而是一片野沙漠。夕阳西下,秦肖用简陋的工具烤肉给我吃,把柴火直接堆在地上烧,野气十足。我隔着火苗看他,情绪忽然泛滥开来: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啊,稀松平常,却顾盼生辉。就像他一路上给我唱的西北歌谣,清汤寡水,但足以让我心里有滋有味。
这次的实践活动依旧为期一个月,但有秦肖在身边的日子总是过得格外迅速,哪怕每天只是看他修整文物。秦肖说,这叫“格物致知”,和自己喜欢的壁画无言相对的过程,其实是在和历史对话,也是在和自己对话。我若有所思,或许,这正是他打动我的地方。
临行的前一天,秦肖递给我一卷画。是莫高窟第103窟《法华经变·化城喻品》的临摹图,右下角是秦肖俊逸的小楷:一商求宝,而道路险恶,跋涉方得宝、得度。以《法华经》喻宝城之宝,告以后人,跋山涉水终得至宝,突破困阻方为修行。
“送你了,回去再研究吧。我带你去骑沙地摩托。”我正看着那段有些晦涩的句子不得其解,就被秦肖二话不说地拉走了。
依旧是那片人迹罕至的野沙漠,他骑得很快,我坐在他身后,紧紧地攥着他衬衫的下摆。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秦肖忽然扭头对我说话。安静内敛的男生要把声音放大很多才能抵达我的耳边,一字一顿—
“那幅经变图说,至宝,要跋山涉水才能得到。本来想着临摹完就回学校向你告白,没想到还没完工,你竟然来了。答应和我在一起好吗?”“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到。”“如果你答应,就抱住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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