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亮

　　你就安心做个孩子吧

　　◎李月亮

　　

　　老爸，自从6年前你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就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

　　所以此刻，我心里的你，差不多就是个孩子。吃饭会掉米粒，东西到处乱放，常常忘了洗脸，听不懂我们的聊天内容……当然，你很听话，让吃饭就乖乖坐在餐桌边等，让睡觉就马上起身去卧室。

　　老实说，这是我不熟悉的爸爸，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记得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爸爸》，我的描述是：爸爸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我的玩具坏了，他三两下就能修好。我的东西找不到了，他永远知道在哪里。无论我提出多么古怪的问题，他都能告诉我答案……

　　可能在所有小女孩的心里，爸爸都是神一样的存在吧。他伟岸魁梧，力大无穷。他通晓天下，谈笑风生。他有一肚子故事，有数不清的朋友。他能解决一切难题，能应对所有意外。所以，有爸爸在，天下太平，世界安宁，四海光明。这就是你赋予我的，让我受益终生的安全感。

　　我到这几年才意识到，这安全感有多么可贵。它让我在一个人的时候不害怕，在遇到麻烦的时候不慌张，在最混乱的日子里，也相信自己可以掌控人生。

　　这些，我实在应该感谢你。当然，你给我的，远不止于此。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物质大多不富裕。虽然你和我妈收入尚可，但吃穿用度还是要尽量节俭。可你只在自己身上省，对我和哥哥姐姐都大方爽快。

　　我想要的东西几乎不用说，只要在商店里拉着你喊一声“爸”，眼睛瞟到那里，你就买了。亲戚们常说你太宠孩子，你丝毫不觉得，说当爹不就应该这样吗。有时还反过来教导人家：孩子想要这点东西不过分，能满足就满足，别委屈了孩子，别非得让她抱着你的大腿央求，孩子也有自尊心的。

　　很小的时候，你就会告诉我，家里每个月的收入有多少，正常开销要多少，能给我的零花钱有多少，这些钱，我应该怎么花。我从小没断过零花钱，因为你的观念是：会花才会赚。过去我只当这是你宠我的借口，现在想想，你确实是对的。

　　我们兄妹三个，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长大，但都从未觉得家里穷，没有匮乏感，都懂得要努力赚钱，也都舍得花钱，无论是给自己，还是给别人。这都是你和妈妈给我们的，比钱更珍贵的财富。

　　跟同龄人相比，你有很多超前的教育理念，大概是因为你喜欢读书。你年轻时是邮递员，常常送完信回来，天都黑了，奔波了一天的你仍然会借着灯光靠在床头看书，看得入迷。到我们长大一些，你就会把看过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我印象极深的是，夏夜，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天文地理、名著神话、家长里短，没边儿没沿儿地聊。聊着聊着，妈妈去睡了。再聊一阵儿，哥哥姐姐也睡了。最后只剩咱俩，木椅方桌，两杯淡茶，说个没完。头顶繁星漫天，银河清晰可见。

　　夜风越来越凉，明月从东边走到西边。你喝完最后一杯茶，说，咱俩也睡吧。那是我记忆里最亮的星，最美的夜，和最熟悉的你。

　　我就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了，而你，也这样无缘无故地变老了。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你，慢慢地，从超人变成了普通人，又变回了小孩子。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开始探讨大人间的话题，你遇事开始征询我的意见。你吃得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早，你越来越希望我多陪在你身边。可是这些年，我在外面读书，工作，又从内蒙古嫁到济南，陪你的时间实在太少。

　　姐姐说，我结婚那年，离开家后，你一个人哭了好久，说这个千辛万苦培养大的女儿，是彻底飞走了，这句话让我难过很久。我是个恋家的孩子，却一不小心走了这么远，这使我常怀悲伤之感，也觉得亏欠你和妈妈太多。

　　5年前，你身体不好，我和哥哥带你去北京检查。医生最后说，你的病目前没什么办法，只能靠吃药延缓进程，但避免不了智力继续下降，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的结果应该就是完全丧失智力，卧床不起。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啊。

　　出院那天，你和哥哥在前面慢慢走，我拖着行李跟在后面，看着你略微佝偻笨拙的背影，我心酸不已。我知道，曾经那个走路带风谈笑自若的你，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将慢慢地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找不到家，认不出我，忘掉我们一家人所有的回忆……

　　你将这样一点一点地离开我，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无能为力。小时候我走路，总喜欢牵着你的食指。那天我忽然发现，你微蜷的右手依然习惯性地伸出食指。我瞬间泪奔。

　　第二天，我送你和哥哥到火车站，你们回内蒙古，我回济南。我帮你们在候车室安顿好，和哥哥聊了一会儿。你一直看着我，不说话，你知道我要走了。是的，爸，我要走了。

　　我起身和你们道别，你仰头看我，像怀着最后一线希望似的说：不跟爸回去了？我说不出话，强忍住泪，强笑着跟你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眼泪再次决堤。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孝顺的女儿，直到那一天才发现，我并不是。你那么精心地养大我，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在。可是现在你老了，我却缺席了你最需要我的时光，连多陪陪你都做不到。对不起啊，爸。

　　这十几年来，我每年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回家待一个多月。每年回去，你都以比我预料的速度更快地衰老了。开始我们还能聊聊天，后来你的话越来越少，渐渐地不再主动说一句话。

　　有时我试着跟你说说我的事，你也听不太懂了。你好像不愿让我知道你不懂，怕我失望，所以很费力地配合我，给我回应。我不想你辛苦，也就不再多说。每天只凑过去问你想吃什么，要不要看电视。

　　给你切个西瓜，帮你剪剪指甲，哄你多吃几口饭，把你掉在地上的米粒擦干净……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小事。

　　有时想想，我真替你不值啊。你曾给过我的和我现在能给你的，太不成比例了。当然，我知道你绝不会这样衡量。这世上，也许只有养孩子这件事，是让人可以完全忽略性价比的。

　　你就是这样一个爸爸，为我做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而我为你做一点小事，你好像都受之有愧。你对我的全部期望，只是我能快乐健康，能常在你眼前晃一晃。

　　去年我回家，车开得慢，到家已经是晚上11点，你就搬个小凳子坐在电梯门口，等我到11点。终于等来我，你也不说话，只是笑，笑得很开心。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你讲的“儿出门远行，父母倚门相望，盼儿早归”。父母对儿女的深情，都在这几个字里了。可是儿女纵念亲恩，所能回报的，也没有百分之一。

　　今年我买了个面包机，常在家里做面包给你吃，你很喜欢。有一次你刚吃两口，面包掉到了地上。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看着地上的面包，又看看我，满脸歉意地说了一句：人老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我折腾半天给你做了面包，你却弄掉了，让我白费了力气，你太老太笨了，希望我不要嫌弃记怪。

　　爸，你真不用这样。我小时候饭都不会吃，还不是你教会我的。你现在掉个面包算什么，只要你好好活着，怎么我都该照顾你。这一世只有我欠你，没有你欠我。你纵有些许过错，也不亏欠我一丝一毫。

　　其实我特别庆幸，这辈子有你这样一个爸爸。大自然用了多么巧妙的手段和机缘，让我成了你的女儿，除了珍惜和感恩，我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爸，你就安心做个孩子吧。吃饭掉几个米粒没关系，衣服系错扣子没关系，不能陪我聊天没关系，不小心摔坏茶杯没关系。你只管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可以随便提要求，别怕给我添麻烦。

　　你养我小，我养你老，天经地义。不管你变得多么不可爱，我都必须爱你。因为你存留在我这里的爱，今生今世，我都还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