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迷失在茫茫人海
◎罗赛迩
16岁那年,我剪了一个男生式短发,穿起格外宽大的棕色运动外套,即便是每天厮混在一起的朋友也要花半分钟才认得出我——看,我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当时的我,面临两个心烦意乱的问题:无法达到第一梯队的学习成绩,还有尴尬的青春期。我敏感又困惑,总感觉自己的灵魂和全世界尺寸不合,困在一具不再是小女孩,而是即将成为女人的古怪身体里,原有的自我定位被第二性征逐渐淹没,一切都显得沉闷、别扭又充满敌意,叫人恼火。然后我成功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既非少女,也非少年的无趣生物,终于可以再度安全地隐身在人群中。
那时,班上转来了几个插班生,Y就是其中之一。新学期伊始需要进行彻底的大扫除,我干劲儿满满地包揽了许多男生都懒得做的活儿,恰巧Y也是个勤快的男生,我们组队干活,一起聊天一起嬉闹。这天完结时,差不多已经彼此惺惺相惜了。我被擦地的水淋湿了衣服,Y便把他的新校服外套借给了我。
“看你穿着我的外套,站在讲台上大笑,我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好漂亮啊。”他在几天后写给我的情书里这样说。
不过,事情并不是按小说和电影里演的那样发展的。我羞恼,鄙夷,更多的是愤怒,我觉得Y玷污了我们那天结下的情谊:我们本可以是好朋友,他却只看到了我作为“女孩”的一面,我已经极力避免的那一面。
我不仅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而且公开嘲笑了他,让Y接下来的高中生活,成为全天候开放给所有人的一个失败者笑柄。他一旦走到和我距离稍近的地方,就会被集体起哄;他和某个女生稍微亲近一点,便会被鄙夷“花心”;就连数年之后的同学会,听闻我交了男友,还会有同学第一时间推他肩膀“你伤不伤心呀”。
青春期的孩子们是多么残酷啊,青春期的我,是多么残酷。胸腔里一颗陶土制的心,粗糙又难看,杂糅着砖红色和土褐色,暗沉沉的,偏生还脆弱,磕磕绊绊就能裂开,破碎。那个我,恐惧着太多东西,我不确定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愿止步不前,却也不知该去向何方。我只是,一味抗拒。
Y什么也不曾做错,他是个开朗又细致的男生,即使被那般对待,在发现我精神不振时还是会趁课间去小卖部买一堆小零食放到我抽屉里,留纸条叫我开心一点。我依然硬着头皮,假装置身事外,即使我感动、羞愧,还有许多的后悔。
那后悔宛如幽灵,纠缠了我很多年。
小说和电影里,多的是善良、单纯、从不胡思乱想的女孩,她们会成为他人的支撑和动力,自己也顺带得到幸福。故事结尾,亿万颗水晶般的小星星从天而降,玲珑璀璨。而我的心不是美丽的水晶,不是会发光的星星,我不是一个无辜者。
迄今所见更多的,是与我当年一般的女孩,生着一颗不透明的陶土心,堆放了粗糙的愤怒和迷惘。有时我会接到这样的电话,拼命压低着抽泣的声音问我:为什么我总是做得不够好?为什么我又让人失望了?为什么我这样无所适从?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并不是只有你在经历这些,把一切不够爱、不够好的都划入敌人阵营—包括尚是泥塑雏形的成长中的自己。总有一天,你将找到自己的位置,逐渐分清自我与他者的边界,分清彼此的义务与责任—那是你的锚,使你不再茫然地漂荡。这并不容易。在我的迢迢来路上,在试图与这个世界和解的玩笑和泪水里,我犯过的错误仍沉沉负在背上,提醒我曾怎样把自己的焦虑迁怒到另一个人身上。
现在我已不害怕被称作女人,我喜爱它内里蕴含的丰盈之美。希望每个生着一颗陶土心的女孩,都能找到自己的锚。认识到自己的强大,接受自己的缺陷,去生活,去创造,不光拥有爱人与被爱的自信,更有给予不爱的人善意与理解的勇气。将这颗粗糙又脆弱的陶土心,长久地放在阳光里,晒到干燥又轻盈,触手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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