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 禾

　　兰州：陪你走江河湖海，陪你到暮雪白头

　　◎既 禾

　　

　　重阳节的夜晚，我一个人坐在白塔山下的石阶上，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在夜色下东去，古老的中山桥飞度南北。这是我来兰州的第二年，吃过了牛肉面踩过了黄土地，迫不及待地想要在第二故乡留下点什么，于是抱着相机走出了校门，决定用三天小长假拍短片。

　　见惯了兰州的晨光熹微、艳阳高照、落日西垂，唯独不知道它午夜的模样，我信心满满地给自己的作品起好了名字—《金城零点后》。就这样，当舍友相约去青海湖赏景后，我一个人留在了兰州，坐在黄河边，等待零点后。

　　西北的城市昼夜温差比较大，初秋时节，夜风却有几分凉意。但因为是重阳的晚上，黄河两岸还是热闹非凡，有人群说说笑笑，倚靠着铁桥栏杆赏月；还有情侣依偎着站在河滩上，看寄予着希望的孔明灯越飞越高……突然间，我被一种莫名袭来的情绪包裹着，想了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孤单。

　　晚上11点，喧闹的人群散去，只有我依旧坐在石阶上。兰州无处不擦肩，狭长的城市沿河而生，每个人便像极了河里的黄沙，来来往往，漂泊不定。我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准备按快门的手，多少有些迟疑。家人恐怕已经入睡，舍友正在青海湖玩得畅快，想不到可以和谁说说话，便自顾自地发微博消遣。

　　怎么也没有想到，半个小时后，你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我面前，随手把肥大的外套丢给一脸震惊的我。同学一年多，但我们说不上熟悉，只因为志趣相投，有三两次交流。你接过我手中的相机，让我腾出手把外套穿上。几乎不曾多说一句，只是默默陪我沿着中山桥缓步走。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你一直在关注着我各个社交媒体的动态，那天见我深夜发微博，定位却在校外，放心不下便带了加绒的外套，风尘仆仆赶来。那个晚上，你问起我的拍摄计划，三言两语地说着自己的建议，竟与我不谋而合。于是顺理成章地，我们相互配合着行动起来。

　　零点，白塔山上的灯光渐次熄灭，我站在中山桥头，举着相机拍灯灭的画面。黄绿相间的灯光清丽美好，但自西向东熄灭得很慢，我没有带三脚架，不一会儿胳膊便酸疼起来。同班一年多，你大概知道我对作品的苛刻，画面颤抖自然是最不能忍受的，所以你悄然走到我身边，微曲着双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肩膀—人体三脚架。灯光熄灭、夜色袭来的快进镜头很美，但为了记录这样的画面，你的腿险些“殉职”。

　　拍过了灯光，拍过了河水，拍过了来来往往又越来越少的行人，我们又陆续去了西关十字、南关十字。零点后的兰州有很多醉酒的人，有人说，这是座泡在酒精里的城市，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江湖。一路上，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兰州人来说，喝酒，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活。

　　凌晨的正宁路小吃街，已经渐渐冷清下来，烤肉的竹签插了满满一桶，油渍遍地，市井味儿格外浓郁。夜色正浓，却依然有人跷着二郎腿坐在烧烤摊旁，“酒桌就是江湖和舞台，拼酒犹如比剑，握手就是结拜”，在那个江湖，兰州人霸气异常。

　　我兴致很高，举着相机拍下那些醉酒的人，你则像保镖一样站在一旁，尽职尽责地帮我寻找拍摄目标、拉我躲避过往车辆。有酒，自然有醉鬼，在弥漫着酒精的夜晚，有人唱歌、有人吵闹，摇晃着在凌晨的兰州行走，就像柴火丢在野地里烧，有用不完的劲头和火苗，大大咧咧，野性十足。

　　“如果我不来，你打算通宵自己拍？”你的声音蓦然响起，“如果醉鬼伤害你，你怎么办？”我听出了你声音里的些许愠气，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你不是来了嘛。”我狡辩道。你顿了顿，声音柔和了几许：“以后我也在。”我摸了摸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转而又有些脸红，怕自己会错了意。

　　回忆起和你初相识，是在金城初雪后的山上。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很早，10月份便飘起了雪花，天南海北的学子纷纷站在窗口拍照，发起了朋友圈。我则抱着相机跑去了山上，试图留下这绝美的景色。

　　机缘巧合，我们把镜头指向了同一棵树。颤巍巍的树枝上，雪花反射着阳光，澄澈的天空做背景，美好如青春，明媚而纤尘不染。

　　那天，我们交换了相机，翻看着彼此拍摄的画面，竟意外地发现，两个人对美的感知异常相似。划破天空的鸟的翅膀，坠落尘土的花的瓣朵，许许多多被人忽视的细节，以不同的方式和角度出现在视线里。我们都来自南国，相遇在北方的土地上。兰州的诸多琐碎，都是眼中的惊喜——火车站的马踏飞燕雕塑，黄河上的羊皮筏子，唇齿留香的三炮台和苦水玫瑰，唱遍大江南北的民谣歌声……我们走在自己的路上，却看到了共同的风景。这是多好的事情，在人人忙碌着向前跑的世界里，有相似的灵魂，一起看到了妙趣横生的世界。

　　在那之前，虽是同学，我们的交集却并不多。偌大的校园，各自行驶在自己的轨迹上，直到交叉在一起，才略微熟稔。之后的日子里，与你在微信上有过三言两语的交谈，相似的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但年少的男生女生，却鬼使神差地躲避着什么，有时手机上的谈话戛然而止，屏幕两端却各自遗憾。

　　你不知道，我曾把你不经意提到的书与电影全部看过一遍；我不知道，你曾默默关注我散落在互联网的各种足迹。直到重阳节的夜晚，才算是最长时间的相处。

　　三天的小长假都被我拿来拍摄短片，而身边的你，则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于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起走了下去。通宵行走在金城马路上，白天则回到宿舍补觉。异乡的街头，因为你的存在，让我坦然地走在陌生人之间，我没有告诉你，有个词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安全感。

　　视频素材拍摄结束，最后一天的早上，作为三天陪伴的酬谢，我请你吃牛肉面。清晨6点的面馆里，你我吃得酣畅淋漓。或许每个在兰州待过的人都会有种莫名的固执，行到他处，便不自觉地纠正：兰州没有“兰州拉面”，只有牛肉面和牛大。然后头头是道地说起“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带着一种悠长的乡愁。而这些，最初都是你说给我听的。

　　一碗面吃完，西北的天还迟迟未醒，头发花白的老人拿着竹杖走出面馆，气定神闲的中年人心满意足地唱几句走调的“敢问路在何方”，陪主人散步的狗等在门口朝面馆里瞅……于是，宿醉的兰州，从一碗牛肉面开始清醒。

　　“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我掏出手机，放了一曲低苦艾的《兰州兰州》，歌词里穿格子衬衫的少年就站在身旁，那一刻，我觉得是最好的时光。

　　短片拍摄完毕，回到学校。生活回归正轨，我和你便也回到了交集不多的寡淡日子。都说暗恋就像暗无天日的跋涉，那种感觉让我想起西北的沙漠独行，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最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已经选择的方向，是否会埋葬了自己。于是一次次播放相机里拍摄的画面，一次次调整顺序耐心剪辑，舍友惊叹我突然而来的勤奋刻苦，但她们不知道的是，怯懦如我，不过是在一次次地回味同你一起走过的路。回忆就像松鼠储藏的松果，是可以支撑着过冬的。

　　《金城零点后》最终成片效果很好，一向苛刻的专业课老师看了也连连称道，将短片拿到课堂上播放。兰州是个古老的驿站，从中国地图上看，它是大陆版图的几何中心，是沿海人眼中的西域，新疆人眼中的内地，南来北往的客居者在这里经过，自古而今。白塔山的灯光渐次熄灭，中山桥始终岿然不动，橙黄的霓虹跳跃着涌动着，黄河水披着星光远去，五泉山静谧又威严……这古老的驿站，被遗忘又被记起，被路过又被抵达。

　　五泉山上曾走过霍去病，白马浪里曾卷起唐玄奘，青城隐居过兵败的李自成……如今我们用镜头再次讲述这座城的故事，教室里鸦雀无声。短片结束，两位作者的名字出现，你并没有直接参与视频的制作，却依然成为它的作者。那是我的小心思，名字和名字连在一起，仿若我们真的在一起。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老师播放出来的，竟是不知何时被人更改了的版本，名字的下边赫然标注着：来自异乡的情侣，送给共同的兰州。

　　还有一段引爆课堂的对话：喂你别哭啊，我开玩笑的，你不愿意我又不会强求你做我女朋友。

　　那我强求你做我男朋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