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桑

　　枯涩静敛

　　◎秦淮桑

　　

　　只觉得枯涩真是动人、苍老、岑寂、不可捉摸，而又隐隐散发出一种冷澹清远的情致，比“散淡、素雅、悠和、清美”之类温润如玉的词语还要经得住时间消磨，越磨越耐人寻味，像秦汉人家檐头的瓦当，染了苔痕的青石板，寒霜打落的木叶，枯藤抵死纠缠的竹篱笆……无一不是枯涩静敛的。

　　我几乎是，一念起，就爱上这个词。善琏湖笔蘸了墨，写在略粗糙的毛边纸上，更见寥落，隐隐渗透出一点苍茫的意味来。写不好，便搁了笔，对着这两个字发呆。

　　不知为何，却想起古人雪夜裁纸写信，天冷，砚台上的墨容易凝结成冰，他于是一边呵开来，一边写，写得慢，自然不能一气呵成。案头蜡烛烧了大半截，还只得三两行。剪掉灯花，手也冻僵了，字写得干瘪，不若平日萧疏俊秀，但总有一份情意在里头。

　　收信的人自然懂得。也没什么急事，不过是小园早梅初开，请那人携琴来共赏，这边自当备好三四样果品，五六个菜肴，另有佳酿两坛，欢心以待。

　　他写到梅花的时候，枝上正好又开一朵，冰雪样的瓣朵，噙着幽香，将花影投到纸笺上来，逗弄着他的笔尖，瞬间又移开去，不见了影迹，调皮得很。待他起身去寻，只见五六七八朵，闲静端然地坐在枝柯上头，已然认不出方才捣乱的那一朵。他宽厚地笑笑，再踱回屋子，这回连笔头也冻僵了，呵了好大一会儿，又将砚台端起放到火盆上烤了烤，再续两行，方停笔歇息。偶然瞥见窗纸上绘的老梅一枝，著花数朵，含苞几粒，似以水墨点染开来，墨色丰润秀逸，由浓而淡而枯，姿态清妙奇崛，自不待言。

　　若也有人，在那样沉寂的雪夜，心怀幽芳地给我写一封信，邀我同去赏梅花，我必然要去的。没有马，便是万水千山走遍也要赴约，只为一句—珍重故人心！

　　我爱梅花清绝苦寒香远益清，却苦于未曾得见，也并不刻意去寻，我知道，我总会见着它的，我和梅花的缘分，远不止于画图诗书里相见。也许，哪天你见着梅花开了，会折一枝托人捎给我。或者摘一朵，和信一并寄给我。或者，当我经过某个桥头，不期然就闻见了梅花清冽淡净的香气……

　　有一天读到周梦蝶的诗，“草冻、霜枯、花冥、月谢，每一胎圆好里总有缺陷孪生寄藏”，落寞陡然而生。草草翻了几页，再无意绪，索性丢开书，站到窗边听虫鸣，唧唧的声音清透磊落，又仿佛着了夜露，格外凉润轻畅。猜是哪只蛐蛐儿，藏在草丛里，吟唱着自己用草梗蘸取月华写在紫荆落叶上的小曲，意趣深浓，其乐无穷。

　　转身烧一壶水，倒在瓷白无花的大碗里，投入新会陈皮，一时陈香悠悠，漫过时光，漫过小小居室，漫上人心来，抿一口，只是微微醺然。且爱极泡普洱的时候放进一瓣陈皮，两味陈香，和而不同，各有底蕴，相缠而不相染，相依而不相离。自斟自饮，悠然自得。

　　好茶耐泡。茶味淳厚清甘，浓酣不减。揭开壶盖，可见茶叶舒展有余香，陈皮沉静无燥气，只是夜阑人寂，茶水已凉，不续也罢。红浓的茶汤留在杯里，不去倒，翌日早起看见杯沿轻轻晕了一圈茶褐色，颇有几分冷澹枯涩之感。

　　又见案头一枝黄槐决明清清瘦瘦，只开一朵，五个花瓣，不知几时掉了一个，被风吹落，依在墙角边，端然莹净一如初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