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NanneZ阿男 模特/毛小琪love
一
七月的大马士革,天气刚好到了最炎热的时候,初禾在阳台上养的那盆山茶花开始枯萎,最后只剩下了一堆蔫黄的细枝。
吃完晚饭,初禾抱起花盆,准备出门找个地方把它埋进土里。她想,也许它终有一天会再开花的。
黄昏的大马士革老城镶嵌着金边,溶溶落日余晖将历史的风尘洗净,初禾漫无目的地拐进了一条小巷。
刚转过身,一只散发着血腥味的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死死地箍在她腰上。她被拖进了小巷深处,她的双腿不停地在空中蹬着,企图挣脱钳制。
后来,她累了,逐渐地放弃了挣扎,身后的人察觉到了她的妥协,终于压着嗓子凑在她耳边说:“Sorry.”
“随便。”她忽然笑了,带着凄烈的哭腔,但是嘴被人捂住了,只能发出一点点呜咽。
身后的人忽然不动了,他问:“中国人?”感觉到初禾点了点头,他终于深深吐了一口气,后退一步抵上墙,闭上眼睛说:“对不起。”
傅思源累极了,他顺着墙慢慢滑下,直至坐在地上。地面还有温度,烫着他的手掌心,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手,用无名指去摸掌心那道狰狞的伤痕。
他闭着眼,黑暗里浮现出一张少女的脸,她笑着喊他的名字:“傅思源——”
声音逐渐重合,他慢慢地睁开眼,呼吸倏地一窒,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傅思源,你不要睡!”初禾轻轻拍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却只睁开一下,又缓缓闭上。初禾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砸在他的脸上,滑入他的嘴角。
咸的,他虚弱地笑了一下,想要再睁眼看看她,却在下一秒彻底陷入昏睡。
二
认识傅思源的那一年,初禾才16岁。他在市里的围棋比赛中得了第一名,而初禾连名次的边都没挨上。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冷漠疏离的少年整整一个午后,最终在会场大厅的门口抓住了他的衣角。
傅思源看了一眼她的手,只用眼神询问。
初禾仰着头,说:“你能不能跟我再下一盘棋?”
傅思源想都没想,扯回自己的衣服就走。
初禾追上去,伸手想去抓他的手,被他飞快地躲过了。
一来二去几个回合后,初禾发了狠,干脆从背后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笑嘻嘻地说:“你躲呀!”
傅思源愣住了,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就由她这么一动不动地抱着,直到她先意识到姿势有问题,于是慢慢地、缩头缩脑地松开了手。
“你跟我下一盘棋,我保证不再缠着你,真的!”她举起右手,装模作样地发誓。
傅思源犹豫了许久,最后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初禾抱着棋子和棋盘跑到了小花园的走廊里,坐在石凳上对他招手,傅思源走过去坐下,很快便落了棋子。
太阳逐渐西沉,初禾垂头丧气地坐在原地皱着眉看傅思源,企图将自己的想法通过眼神传递给他。
傅思源捏着棋子的手被她看得怎么也落不下去,他干脆把棋子放回桌上,轻声宣布:“你赢了。”
话音落下,初禾站起来笑着喊:“好耶!”
傅思源愣了下,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初禾开心地说:“认输也这么开心啊?我请你吃晚饭吧!”
初禾带他去了附中后面的小吃街,点了一盘麻辣小龙虾。她娴熟地剥出雪白的虾肉,然后献宝似的递到傅思源面前,说:“这可是今天的第一只小龙虾,给你吃。”
傅思源坐得笔直,接过来吃完后才对着一脸期待的初禾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赞美:“很好吃。”
听了这句话,初禾终于如释重负,开始剥小龙虾。她一边吃,一边说:“我本来想着怎么也应该可以拿个第三名的,没想到最后连安慰奖也没有,我真的挺伤心的。还是你厉害,赢了那么多人,还愿意圆我的梦。”她顿了顿,把剥好的小龙虾装进碗里推给他,“我今天得好好感谢你,你多吃点,这可是我最爱吃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说:“谢谢。”
“应该的。”她眨了眨眼,随手抹了下嘴巴,下巴上立刻出现了一道红油。傅思源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初禾没明白,怔怔地看着他。
顿了几秒,傅思源站起来,弯下腰,抬手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油渍,初禾“嘻嘻”地笑了声,又说了句“谢谢”。
傅思源回答着“没关系”,然后又从容地坐下。没有人看到,他收回手时,攥着手帕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三
初禾捏着自己死皮赖脸得来的电话号码,犹豫了半天,终于一咬牙拨了过去。她告诉自己,只是拜托傅思源周末给自己补课,传授一下下围棋的秘诀,别紧张。
“你好。”
初禾听到他的声音,慢慢放下心来,说:“傅思源,是我啊。”
傅思源笑着说:“我知道。”说完,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电话被人拿走,隐约还能听到他的咳嗽声。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重新被接起:“你好,我是思源的医生,他生病了,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来医院看他。”
于是,当初禾抱着一束山茶花站在病房门口,看到躺在病床上挂着吊水的傅思源时,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初禾把花放在柜子上,走到病床边凶巴巴地吼他:“你对小龙虾过敏,为什么不说?我拿你当朋友,你居然想让我去坐牢。”她说着,伸手作势要去掐他的脖子。
傅思源被她的逻辑逗笑了,伸出一只手挡住她的进攻,无奈地投降:“好好好,是我不对。”
初禾这才坐回去,伸手拿了一个苹果问他:“我帮你削?”
傅思源笑着点了点头,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初禾小心翼翼地削苹果。窗外阳光正好,洒在地板上,也温暖了他那颗孤寂了十多年的心。
出院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清洁阿姨在病房收拾完东西,便提起了一袋垃圾准备下楼。
傅思源偏头看见,连忙把她叫住。他走过去将最上面那束山茶花拿下来,这才又走回去坐好。一直没有浇水,花朵已经有些蔫了,傅思源把它轻轻地放在床上,已经开始思考要怎么制作干花了。如果可以的话,他甚至想要在花瓣上画上她的笑脸。
四
初禾的爷爷曾是医院心外科的主任,他这辈子做了无数台手术,但从没想过会在病床上送走自己相伴五十多年的妻子。
那是初禾第一次看见一个人眨眼间就在自己的面前没了。她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奶奶,直到心电仪上显示的波浪变成直线,发出刺耳的鸣叫。
初禾捂着耳朵,转身跑出了病房。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泪溢满眼眶。准备过马路的瞬间,她被人扯着手臂拉了回去,猛地没站稳,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傅思源的声音听起来极其生气:“你不要命了吗?”这是初禾记得的,他唯一一次发火。
傅思源正想继续说,忽然瞥见她眼角晶莹的泪珠,准备好的话又全部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他终于抬了抬手,轻轻替她擦掉眼泪。
初禾“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向前半步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眼泪、鼻涕都往他身上蹭。
“傅思源,”初禾叫他的名字,声音哽在喉头,“我没有奶奶了……”
傅思源任她抱着自己,双手垂在身体两侧,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好沉默着。
初禾继续哭着说:“我是被奶奶带大的,她是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我有时候想,我真没用啊,面对奶奶的痛苦却束手无策。如果我能做点什么,大概就是未来我可以选择学医。”
初禾又暗自哭了一会儿,她攥着傅思源两侧的衣袖,脸贴着他的胸膛,两人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站着,直到夕阳渐渐沉下去。
傅思源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拍她的背,努力转移话题安慰她:“我见过很多地方的日落,但当属大马士革的日落最美。初禾,我觉得你以后应该也去看看。”
初禾仍旧埋头哭着,没理他。他就这么絮絮叨叨地细数着每个地方最美的景物,最后无话可说了,他就忽然安静下来。
初禾轻轻抬了抬头,用红肿的眼睛看他,扁着嘴问:“你为什么去过那么多地方?”她数了数手指头,“几乎是半个地球了。”
傅思源“嗯”了一声,仰起脸看天空,说:“因为我想告诉你,世界依然很美好。”
“嗯?”
“然后,我想和你去看每一个地方。”
后来,初禾每每想起这一天,都觉得很神奇。傅思源那么沉默的人,竟然为了自己说了那么多的话,像是把他此生的话都说尽了一般。
五
初禾17岁的生日刚好是5月20日,离这一年的高考只有17天。
那天是周末,她请了好多同学吃火锅,傅思源是最后一个到的人。他推门进来的瞬间,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盖过了旁边的人唱歌的声音。
傅思源笑了笑算作打招呼,然后把手里的礼物盒子递给初禾。
初禾说了句“谢谢”,便迫不及待地拆开。打开的瞬间,她闻到一股花香,而盒子里躺着一枝漂亮的干花。她仔细看了看,是一朵山茶花,小小的花瓣上写着一行工整的字:“给初禾,祝她一生平安喜乐。”
她愣了一下,鼻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意。过了两秒钟,她才抬起头,拿右手打了他一下,笑着说:“这明明是我送给你的花,你怎么这么小气,就拿这个送给我。”
傅思源笑着,没说话。
很久以后,当初禾坐在大马士革某座老房子的阳台上,再次打开这只盒子时,她终于拿起这朵干花,忽然,从花瓣中滚落出一个闪亮的东西,落在地上的声音清脆作响。
她蹲在地上摸索了半天,终于触到一个冰冷的圆环。泪水猝不及防地落下来,没入长裙的裙摆,初禾默默地在无名指上套上了那枚戒指。
她的手指又长大了一点,戒指不是那么合适,钻石在阳光下闪过一丝光亮,晃得初禾心口如刀割一般疼。被尘封在花心里这么多年的告白,在她失去了所有后,才迟迟到来。
那天的最后,天终于暗下来,他们玩得累极了,连傅思源都随意坐在火锅店门前的草地上起不来,初禾更是大大咧咧地躺着,闭着眼睛感受腿脚的酸疼。
迷迷糊糊中,妈妈打电话催她回家。她挂了电话站起来,挤出一个笑容说:“妈妈在催我了,那我就先……”
说不出口,怎么都说不出口。明明都在脑袋里想好了各种措辞,却统统在张嘴的瞬间忘得干干净净。
傅思源就这么看着她,眼底印着点点星辰。
初禾咬咬牙,决定不再多说,抬脚就要往前走,衣服下摆却突然被人抓住。
初禾的身体僵了僵,缓缓回头,她看到傅思源依然安静地看着自己,只是手上的力度并未减半分。
她张了张嘴,想说她要先回家了,可是傅思源眼底那一片幽深暗沉的湖泊,静静映着天上的星,令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呼吸忽然变得很轻。
最终,他轻轻笑着说:“初禾,陪我再坐坐吧。以前我不怎么会笑,因为生活里没有让我想笑的事。父母都研究地质,工作很忙,常常在世界各地跑。我很小的时候,甚至记不清他们的模样。我们一个月才联系一次,他们只关心我的学习,关心我的生活费够不够,但总是忘记关心我一个人开不开心。”
他仰头靠上树干,闭上眼睛,然后感觉到一只温温软软的手覆住自己的眼睛。他不可抑制地颤动了一下,唇角缓慢上扬,说:“初禾,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从你送我那束山茶花开始,从我还你那朵山茶花开始。”
那时候初禾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而等她明白的时候,又太晚了。
六
初禾有时候在想,其实想要和一个人分开,真的很容易,有时候连理由也不需要,只要你轻轻对他说一声“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他就会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绝不给你反悔的机会。傅思源就是这么一个人。
他比初禾高一级,早一年参加高考,意外的是,他留在了本市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所有人都对他的这个决定惊讶不已,连初禾都跑来问他:“你是不是没睡醒?”
他笑了,伸手拍了拍初禾的脑袋,说:“我不太喜欢北京的雾霾。”
其实那时候北京的雾霾还不那么严重,没有到出门都需要戴防毒面具的夸张地步。初禾将信将疑地盯着他,傅思源笑开了:“好吧,我说实话,我是为了你。”
话音落地,初禾猛然瞪大了眼睛,捂住耳朵说:“你别开玩笑!”
傅思源一手撑着额头挡住脸,沉默半晌,叹息一声后笑说:“看你这胆小鬼。”
初禾脸颊一片通红,迅速把试卷推到他的面前,说:“那你顺便帮我看看,这种题我每次都不会写。”
傅思源把整张试卷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给她总结了她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初禾认真地记着。
高中的最后一年,初禾全靠着傅思源的周末补习,才能一路过关斩将,成功拿下附中的第二名。那一年,她是全市的第14名,是所有人眼中能考上名校的好苗子。
高考后的一天,初禾盯着面前的《志愿填报指南》看了足足一天,还是找不着北。
爷爷是协和医学院最早的一批研究生,他翻着泛黄的相册,对初禾说:“你看,当年这都是我的同学,其中当数我最贪图安逸,只安心给人看病。”他顿了顿,手指拂过一张毕业合照,“可医者仁心啊,初禾,咱得对病人负责,得学最好的技术,做到最大程度的努力。”
18岁的初禾听着这个道理,在脑子里盘旋一圈,怎么都忘不掉。
爷爷又说:“不过是几年罢了,你学完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拦着你。可是,作为一名未来的医生,你必须对你的病人负责。”
夜里,初禾坐在房间里,把爷爷说的这番话拿出来品了又品,她忽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了。最后,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傅思源的妈妈。
傅妈妈措辞很冷静,甚至都没有用到修饰词,却成功地让初禾手足无措起来,她说:“我和思源的爸爸都是工作狂,因为我们希望给他的一切都是最好的。”
初禾咬咬牙,她看着傅妈妈的眼睛,说:“可是他从来都不快乐。”
傅妈妈没有一丝停顿地轻笑一声:“那也比他浪费掉自己的才华好。”她看着倏然愣住的初禾,毫不避讳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未来,他现在念的这所大学不是名校,到时毕业就找一个勉强糊口的工作吗?我见过太多,年轻人总以为自己能守住一切,为了感情放弃未来,最后却为了柴米油盐争吵不休。初禾,算阿姨求求你,他值得拥有更好的未来。你劝劝他,让他这一次不要再拒绝我帮他申请的国外大学了,他一定会听你的。”
初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她只记得那天是冬至,城市里每一个角落刮来的风都很冷,冷到她几乎失去知觉。
她眨了眨眼睛,却并没有意料之中的泪水流下来,也许是心寒至极,血液不再火热,泪水已然凝固。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心底忽然蔓生出一片荒芜。
七
“后来呢?”护士小姑娘捧着脸追问,瞪着水灵灵的眼睛,脸上掩不住好奇。
初禾垂眸,自嘲地笑了一声:“后来就分开啦。”
她还记得,她跟傅思源说自己要去北京念书时,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好呀,一放假,我就去找你玩。”他还特地加了一个“玩”字,欲盖弥彰。
而初禾摇了摇头,说:“不,我还会出国留学的,我要做世界上最棒的医生。”
傅思源又笑着说:“真巧,我最近也在考虑留学的事情,你要去哪里?说不定我们还能申请同一所学校呢。”
初禾咬住嘴唇,手指绕着衣服一角死死绞在一起,她深吸一口气,说:“我的意思是,傅思源,我不需要你了,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定了定神,她抢在他开口之前,继续说:“从一开始,我对你就是有利可图的。可是现在利用完了,所以我不想再应付你了。”她掐住掌心,指甲因为用力而嵌进肉里,疼痛让她的笑容有些力不从心,但她仍旧露出一个练习许久的得意笑容:“不管怎么样,你以后别再缠着我了。”
她一口气说完,仍旧看着傅思源,只是眼睛忽然失去了焦距,视线模糊一片,于是她错过了这几秒里傅思源的表情。她只听到很久以后,傅思源才艰涩地问一句:“你说的是真的?”
她没说话,只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傅思源说了句“好”,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了,或许,用“离开”这个词更加合适。
傅思源就这样离开了她的生活,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想着,他应该会去大西洋附近的某个国家,学经济或者别的专业,然后在那个领域成为赫赫有名的专家。
再有他的消息,已经是好几年后的某个春日了。初禾在医院值完夜班回到家,洗澡后怎么也睡不着,她干脆打开电视,一边看重播的新闻,一边擦地板。
电视里一阵噼里啪啦的枪响,镜头里战火纷飞,硝烟四起。她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看见一片废墟。
电视里的记者专业十足,正有条不紊地站在叙利亚的首都大马士革,解说着叙利亚的局势,然后惊呼一声,镜头前移放大,主播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发抖:“本台驻叙利亚战地记者傅思源正从废墟里救出一名生还女孩,啊——”
初禾猛地一愣,慌乱地抬头,她清楚地看到,炸弹爆炸的瞬间,一个模糊的身影用力往旁边一跃,然后镜头快速抖动起来,直到屏幕完全黑下去。
初禾做过无数种假设,关于傅思源未来的生活,也许他会搞科研,学金融什么的,或许他们还能在某个角落重遇,然后她跟他说一句:“你过得这么好,我真的很开心。”
但是没有,谁也没有想到,他去了那些战火纷飞的城市,并且冒着生命危险去救陌生人。
她在客厅里静静地待到天亮,然后猛然清醒过来,立刻跑到医院交了辞呈。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她打开车窗吹了一路的风,恍然间竟觉得轻松了许多。
再后来,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马士革,去一家小医院里做医生。然后每天都能见到形形色色的病人,每天都在期待阳台上的那盆山茶花能够早日开花。
八
初禾万万没有想到,她真的在这个战乱不断的国家,等来了她一直在等的人。
她用剪刀替傅思源剪开伤口旁的衣服,取下来子弹的瞬间,她看到伤口依然在不断往外渗出鲜血。这是初禾经历的所有手术中最小心翼翼的一次,当子弹被取出来,扔到托盘里发出清脆的“叮”声时,她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握着手术刀的手一抖,差点把刀掉到地上。
傅思源仍旧沉沉地睡着,微微皱起的眉头丝毫没有松动。
初禾坐到病床旁边,仔细去看他的脸,下巴上有浅浅的胡茬,黑眼圈很重,睫毛依旧很长,高高的鼻梁和瘦削的脸庞,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却又在被太阳晒黑的皮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陌生。
他曾是一个那样干净的少年,初禾怆然落下泪来,她用手指细细地描摹他的脸颊,从额头到喉结,又到他紧握的手掌。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他的手掰开,露出里面那道贯穿整个手心的伤疤。她无法想象,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留下那样一道伤。也许,这是他早就在死亡线上挣扎过的痕迹。
忽然,她的视线触及到伤痕之外的皮肤,上面文着两个字——初禾,“禾”字的一竖刚好在伤疤上,不太能够一眼辨认出来。
初禾整个人僵住,她正想再去低头仔细看时,忽然眼前一黑,伴随着一阵惊慌的尖叫声,她明白,是停电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手指摩挲着他掌心薄薄的茧,弯下腰在黑暗里亲吻他冰冷的嘴唇,然后在心里说:“傅思源,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放开你了。”
傅思源是在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清晨离开的,他走得很安静,一如几个月以来一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初禾和往常一样,端着东西准备来给他做按摩、换药。她推门进来时,先是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于是她的脚步下意识顿了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走进来。
她有条不紊地做着平常都会做的事,最后在他的唇上印上一个清浅的吻,眼泪随即猝不及防地砸下来。她直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一旁跟他絮絮叨叨地说话,只是慢慢地走出病房,对护士招了招手。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早就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希望能够安静地送他走。但当她站在走廊上,看护士替他盖上白布,推他出来的那一刻,眼泪依旧如溃堤般涌出。
这是她的少年,从来优秀温和且孤寂的少年。他从容退出,却把自己放逐,用整整一生告诉她:初禾,没有了你,我的人生便如同这个国家,变得千疮百孔。
“傅思源,傅思源……”她呼喊他的名字,满怀爱意,满怀歉意,是她为他创造了天堂,也是她亲手毁掉。
初禾不知道傅思源最后有没有清醒过那么一个瞬间,看看面前的人是谁。她只是知道,这份遗憾将伴随她终生,永远不会被原谅。
九
傅思源是在23岁的时候成了一名战地记者。
他原本是和教授一起去中东做考察的,飞机在目的地上空盘旋了一圈,由于战乱,被迫在某座城市降落。路边有很多难民,裹着破烂的头巾,孩童的眼睛漆黑又明亮。他们一行人拉着行李,穿过人群,有个小女孩忽然扯住他的衣角,说:“叔叔,你有糖吗?我的弟弟很饿,给他糖吃,他就不会再睡了。”
小女孩磕磕绊绊地说着英语,天真地相信弟弟吃了糖,就会醒过来。
后来他在一家小酒吧遇到另一伙中国人,他们举着酒杯说着道别的话,昏暗的灯光偶尔晃过来,照得脸颊上的两条泪痕格外清晰。同行的助理从侧廊走过来,抬了抬下巴说:“那些人是战地记者,其中一个刚和女友完婚,后天就得上战场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莫名地,他想起来记忆里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女孩。在他原本的计划里,今年他们也该结婚了,一起住在南方温和的城市里,养一只大金毛,窗户必须明亮宽敞,因为他希望每一天都有暖暖的阳光照进来。
女孩说她有远大的抱负,要做最好的医生,为很多病人治病。
他会温柔地说:“对啊,你生来就适合做一名医生,因为你只对我笑笑,就治好了我所有的孤独。”她是他的小太阳,给他生活的温暖。他总是这样幻想,以至于她说着“你别烦我”的时候,他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她的眼神又是那么决绝。
他后来悄悄去看过她,在近半个月的实验终于出了结果的时候,他拿着几张报告单,心底的喜悦却不知该和谁分享。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订好了回国的机票。
他看见她穿着欧洲中世纪的礼服,似乎在排练话剧,扮演王子的男生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她回头跟他说了几句话,忽然跳起来大笑,男生也笑开了,像一对恋人。
再后来就没有了,她过得那么好,他又怎么忍心打扰呢?
休学准备做战地记者的事,他瞒住了所有人,包括他的父母。他回国考了记者证,进了一家很大的报社,主动申请派往外地。在大学里学习的小语种派上了用处,他很快就如愿去了叙利亚。
出生入死被武装分子挟持的时候,他都没有想过这一生还能够遇见那个女孩,那个被他放在心上,笑起来像小太阳的女孩。
梦里他还在想,就算这一次再也回不去,只要有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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