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青衣,是长安剧院的头牌花旦。剧院有规定,我每月一次的登台定在月中,今日乃是七月十五,我依旧换上自己最喜欢的那一袭青色素衣。
子遇说过,“衣如其名,名如其人”,这抹青色也只有我才配得过。
镜中之人柳眉略深,眼神带媚却不沾妖娆,脂红浓抹双唇,也只有子遇送我的这只镜匣,方能让我觉得镜中之人才是他口中美兮倩兮的佳人。
起身之时,绿浅从帘子后面走了过来,带着一阵凉凉的清风与我擦肩而过。她身上穿的是当年戏班主特意为我定制的头牌戏服,轻纱摇曳,红裙似火。她走到我刚才化妆的位置坐下,嘴里轻轻埋怨道:“原来这头牌唱的戏也是这般不容易。”
长安剧院因一曲浓情意深的《红梅》戏而扬名,而我便是最爱唱这《红梅》之人。正如绿浅所说,这出戏并不容易,若没有那份深切感知与美好的期望在心中,自是唱不出其中该有的韵味。
都说唱戏之人皆是有故事之人,或凄凄凉凉,或欢欢喜喜,而我的故事便是关于子遇。
二
那是我唱《红梅》的第一个年头,思念无依,芳心无盼,倾诉而出的情感也总是平平淡淡,缺少了些滋味。
但每月十五,剧院里依旧座无虚席,全是慕名我唱的一曲《红梅》。
在我来看,他们只是依靠听觉,明白了几丝平凡音律,那不过世俗的字字句句连在一起罢了,真正的情感与心绪却无人能懂得。
子遇是个情感细腻之人,他虽不吝夸我面相极好,青衫翩然,胜过无数红装,却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指出我唱的《红梅》缺少了真情:“本是羡煞旁人的天作之合,怎能少了轰轰烈烈的情深之意?若是真情能挥洒得淋漓尽致,青衣唱《红梅》,也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般配。”
那时的子遇并不知晓我的名字,只知道长安剧院的一名女子爱唱《红梅》,却以一袭青衫惊艳到他,他便在那时牢牢地记住了我。之后我每一次登台,子遇都从不缺席。
人一旦有情,心中自然欢喜,至此我再唱《红梅》,便自然增添了浓情的韵味。
我们常去湖旁的亭子里赏荷花,子遇潇洒抚琴,我趁良景清唱一曲《红梅》。
那时偶有渔船经过,船夫闲来无事便停靠在岸头聆听,一来二去也和我们扯起家常,说他家里有妻子和儿女,相亲相爱,和乐满足。
后来有幸见过船夫的妻儿,那两个小孩甚是可爱,赖在我身边咿咿呀呀地嚷着要听《红梅》戏。子遇不禁笑出了声,脱口而出:“屋里有双这样闹腾的娃儿,倒也是一番天伦之乐。”
于是船夫的妻子顺势问道:“看公子和姑娘如才子佳人,不知是否已喜结连理,有孩子了吗?”
我毕竟是个姑娘家,难免害羞了些,但心里盼着听到子遇的答复。只见他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愫,淡淡说了句:“还没有。”
三
七月的那一天,我似往常一般青衣加身,微施脂粉,却在理袖之时不小心摔坏了案上的一面铜镜,碎片划破指腹之时,戏班主已在帘外急急催促了。
戏园子里有个说法,妆容和铜镜乃是戏子不可或缺之物,画不出姿色,自是唱不好戏曲,而失了铜镜,自是化不出适合的妆容。
一曲完毕,我嗓音沙哑,指腹凝结的血液犹如千年寒冰,一点一点地渗透到心里。我无意继续唱下去,于是草草谢幕离场。
帘外一片喧哗,都在议论我今日的无故失常,而我在意的却是子遇为何没来。
自上次湖边一别,已是三月不见子遇的身影,那句在我心口久久盘旋的承诺,子遇终是用沉默替代。
我不禁开始怀疑,那深刻入骨的初见与相知,莫不是自己心生孤寂,偏偏梦了一遭主角是他的戏?
有一打扮雍容的华贵女子来了戏院,点名道姓要找一名叫青衣的女子。见到我时,她只说了一句话,却字字句句都可轻易敲碎我的心:“以后,不许你再见子遇!”
不许!多么霸道而不容抗拒的一个词。即便今日,我依然记得那华贵女子领着浩浩荡荡的一行仆从离去时的样子,面上的嫌弃之态尽显无疑。
心里的痛楚提醒着我,原来与子遇的相遇,并不是我无中生有的一场虚幻。
可台前终究还是少了他的身影。
四
又到月半,客散后,子遇突然匆匆而至,怀里小心翼翼地揣着一只檀香镜匣。我来不及惊喜,只是傻傻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在我梦里辗转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人。
“良镜配佳人,青衣,我不舍你一人孤独,但请原谅我的身不由己,若是有机会,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短短一瞬之间,我甚至还没思量好该如何对他诉说满腔无奈,心中的思念却只能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戏班主过来时见了那只镜匣,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前些日子去王府表演,正好碰到子遇公子也在,于是提了你摔碎镜匣子一事。”
后来我才知道,子遇竟是皇家之人,爱情这出戏,他只敢期盼,却不敢拥有。之前那名华贵女子,正是他府里早些时候定下的未婚妻。
而我终是一名戏子,尽管爱得再清高,再深到骨子里,身份也注定成为我们之间无法跨越的一道鸿沟。
再见子遇已是夏末之时,湖里的荷花早已枯萎,亭子外飘起了绵绵细雨,一支利箭穿透雨幕向我袭来。子遇的身影随后而至,赶在最后一刻将我拉到他的怀里。而后,他的未婚妻自雨幕中缓缓走来,紧握着弓的手隐隐发抖。
他们的大婚之日突然提前定在七月初,长安戏院作为最好的戏院,自是受了邀请去府里演出。我自告奋勇地要求同去,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青衣不是从不外出唱戏吗?”
戏班主无奈地看着我,长叹一口气道:“罢了,那就一起去吧,在幕后帮忙也行。”
那天的曲目是早就定好的,却在开唱之前被生生叫停,新娘子凤冠霞帔地出现在后台,指着我恨恨地道:“今日的戏,要她来唱!”
话音刚落,子遇也赶了过来,隐忍着怒气让她别胡闹。可新娘子却不肯罢休,冷哼一句:“平日里,你不是最爱听《红梅》戏吗?”
子遇直直看向我,一身鲜艳的新郎礼服刺痛我的双眼,他冷冷说道:“今日我不想听。”
“可是我想听。”
新娘子毫不退让,幸而戏班主及时赶了过来,满脸堆笑地对我说:“青衣,你今儿个就开嗓唱一曲吧,当是祝贺王爷和王妃百年好合。”
我别开视线不敢再看子遇,硬是让自己扯出了一抹笑意,应声道:“好。”
五
化妆台上放置着子遇送的那只檀香镜匣,每月的月中,我必是早早开始画眉——若是妆容画得不好,怎唱得出《红梅》的一番情深,又岂不辜负了子遇的一片情意?
最是戏子多情深,子遇送我镜匣的时候说过,若是有机会,他会来找我。
登台的途中,我见戏班主在训一个新来的丫头:“你手脚麻利点,要关门了。”
“可是班主,不是还有一曲《红梅》未唱吗?”
“不知道就别问,以前唱这曲《红梅》的青衣姑娘在去年的今日自尽了,之后便无人唱得好。你动作快点!”
他们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仿佛和我不在同一个世间。但这些已然不重要了,我的心早已去了台前……
子遇今天会来看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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