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棉花圃
1940年,中国乱成了一锅粥。在日本人的炮火轰炸下,全国的大学都在朝西南撤。蒋秋仪从江苏辗转越南入滇,终于赶上了东陆大学的入学考。
昆明已是入夏时节,翠湖边上桃红柳绿,她的目光却被一栋浅褐色的建筑吸引了过去。
“那是什么地方?”
“陆军讲武堂,”和她一道的学生是本地人,看向那的眼神带着些畏惧,“那里出来的大兵都很粗野,老百姓很少和他们打交道。”
她点点头,从讲武堂高耸的铁门前匆匆走过。
一
蒋秋仪是被苗族小姑娘的卖杨梅声吵醒的。
学校的宿舍紧张,她便在翠湖不远处和同学租了间侧屋。同住的祝蕊早已收拾妥当,把衣服往蒋秋仪身上一丢,说:“克圆通山看樱花。”
云南话里“去”念作“克”,蒋秋仪学着她的调子,格外痛苦地说:“不克不克,睡觉才是正经事。”
窗帘被“唰”的一声拉开,云贵高原刺眼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穿透了蒋秋仪的眼皮。
她早该想到,这么大好的春光,要是不发生什么才子佳人的浪漫事,倒是辜负了。
1941年春天的樱花是圆通山十年来开得最盛,今日的游人又尤其的多。祝蕊从中学起就在昆明读书,说起圆通山踏青来头头是道。
“以前哪有这么多人,”她头上渗出一层薄汗,脸上带着似迎春三月般的盈盈笑意,“这不是打起了仗,云南成了大后方嘛。单说那西南联大,都是年轻人,哪个不爱热闹不爱玩,一到春天就往这圆通山扎堆地跑。至于咱们东陆,本地的虽多,不也有像你这种千里迢迢从江苏赶来的?”
正说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蒋秋仪和祝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了过去。
一个中年人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一个穿着马褂的青年的腿,四周散落着一地的碎片和一个歪倒的相机。那年头的老式相机体型巨大,砸坏了极难修复,看那男人哭得惨烈,大概是那地痞砸坏了他吃饭的家伙。
“呀,这人可真混账,”祝蕊对蒋秋仪耳语道,“这大叔腿脚不好使,倾尽家产买了个相机,每年春天都来这里给游人拍照谋生。那么贵的东西给人砸了,让人家以后怎么讨生计。”
那地痞砸了别人的东西,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男人,甩着膀子破口大骂:“这整个圆通山谁不知道做买卖要看我杜六爷的脸色,你不给钱就滚蛋!”
蒋秋仪从江苏一路跋山涉水地赶过来,眼见着抗日将士流血牺牲,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自己人欺负自己人的勾当。她一个箭步窜到了那地痞前面,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把地痞扇傻了,也把周围的人吓蒙了。拍照的男人哆哆嗦嗦地凑上来往外推蒋秋仪:“姑娘你快走,这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不但跟我有关系,跟这周围看着的所有人都有关系!外面都要打翻天了,有力气不去抗战救国,反而在这里欺负自己人,你——”
她话没说完,那地痞忽地反应过来了,一双眼睛瞬间变得通红。他伸手掐住蒋秋仪的脖子,不干净的话噼里啪啦地从嘴里往外蹦。可蒋秋仪也不是吃素的,张嘴就在他手上咬了下去。那地痞哀号一声松开手,手背上赫然出现一个渗着血丝的牙印。
就这分开一瞬间的功夫,忽然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挡在了蒋秋仪的身前。
“砸老实人的相机,欺负小姑娘,你这圆通山杜六爷的名头,我怎么没听说过?”
说话的人穿着军装,高出那地痞一头还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矮小的杜六。对方被他吓得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那男人下起手来又狠又快,一拳就把杜六打得蜷缩在地上。蒋秋仪看他打得血腥,腹诽这人粗野,恹恹地转过头准备离开,却被一个半跪在地上的年轻男子吸引了目光。
他正把那些破碎的相机零件放进一方手帕里。零件撒得满地都是,他把它们从土里拣出来,吹干净表面的灰尘,再妥帖地包好。
“同学,你这是干什么?”那满脸泪痕的大叔在一旁问。
“您别急,”这男子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吓着什么一样,“这东西,我能修。”
“你能修?”蒋秋仪不自觉地反问出声,“这东西我见人拆过,复杂得很,如今碎成这个样子……”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把那句“哪里能修”咽回肚子里。
那男子抬起眼望着她,眼底有着不自觉的笑意。“慢慢修,总能修好的。”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好像江南的绵绵细雨。
蒋秋仪正看得出神,肩膀却冷不丁被人推了一把。细雨瞬间被一团无名火蒸发成了水汽。她怒冲冲地回过头,只看见军装上闪闪发亮的徽章。
“姑娘刚才那一口咬得颇有武林高手的风范,在下甚是佩服啊。”这人嗓门大,声音从头顶传来,震得蒋秋仪的耳膜都疼。她挑起眼看着他。
“陆祁蒙,”收拾零件的男子有些好笑地站起身,“哪有你这么对女学生说话的。”
“你刚才又不是没看见,这是一般的女学生吗?”被称为陆祁蒙的男子丝毫没有减低嗓门。蒋秋仪透过他抬起的手臂望过去,那杜六刚被收拾完,扶着右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在下习武多年,只听闻过鉴湖女侠的传闻,没曾想今日见了一个真巾帼!在下……”
“你有完没完?”蒋秋仪后退一步,怒视他的双眼,“一个土大兵装什么有文化!‘在下在下’的,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身后的那个男子笑出了声,蒋秋仪的脸瞬间刷上一层红晕。
二
和祝蕊回到家,蒋秋仪才发现自己脖子上被那地痞掐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祝蕊给她用凉水冷敷,一边敷一边数落她:“那些地痞是什么人,你怎么敢随便和他们起争执。要不是那两个男人突然出现,你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她心不在焉地哼哼两声,满脑子都是那个穿着青色布衫的男子。当兵的称呼他为楚兄,那他叫什么?住哪里?相机那么复杂的东西,他怎么会修呢?
想起当时,直到她和他隔了二十多级山梯,她突然回头大喊:“你在哪里修相机,我想看。”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仍能感到他是笑了。他的声音仍然不高,却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你来西南联大物理系的助教室,我总在那里。”
“倒是记住了那个蠢名字——陆祁蒙。”最后,她有些恨恨地想。
东陆大学的课业也不轻松。她修的是外语课,昏天黑地地忙了一周,终于挤出周末去西南联大看看。来昆明半年了,她还没进过西南联大里面。大抵是因为它的大门太破了,看见大门就能想到里面的光景,实在是叫她提不起参观的兴趣。
她那天起得很早,却弯弯绕地先去了翠湖旁边。见意中人这件事说不上大,却也叫人脸红心跳,想着这个点他还没吃早饭,蒋秋仪的脚步不自觉地就拐向了翠湖边上的早点铺。
那家铺子和她平常上课不顺路,来了半年也只去过两三回。这次一掀帘子进去,却只看见满屋子都是陆军讲武堂那群人高马大的军人。大概是出了校门,这些人颇有些军容不整,武装带扔在桌上,好些人的外套也敞着口。
屋子里除了这些当兵的,没有别的顾客,店家有点愧疚地冲蒋秋仪笑:“讲武堂今天有假,您要不换一家?”
大概是看见这身军装就叫蒋秋仪想起了陆祁蒙,她很不要命地补了一句:“你们专供当兵的吃早点,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不伺候?”
一屋子人声鼎沸瞬间就静了下来,每一双眼睛都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蒋秋仪被他们盯得心里发毛,蔫达达地往后撤了一步。
有个男声突然打破了沉默:“我之前怎么跟你们说的?”一个高大的身影自铺子最里面站了起来,“看见人家女学生,要问好。”
铺子里水雾重,那男人越走越近,一张刀削斧砍的脸渐渐清晰起来。
“要是漂亮的,还得起立。”
当兵的哄堂大笑。那男人最后一步迈得好远,一下就站到了蒋秋仪跟前。
“像这位姑娘这种程度的,那得敬礼。”说着他“噼啪”一声立正,右手抵上太阳穴,嘴角还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蒋秋仪恨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
阳春三月好光景,翠湖水波粼粼。她在前面一溜小跑,谁知陆祁蒙迈开腿几步就赶上了她。
“你干吗老跟着我啊?”
“蒋姑娘,我可没跟着你,我这是要去西南联大。还有,你那早点再不吃就凉了。啧,不过你要是给人带的,那就另说了。”
蒋秋仪恨他恨得牙根发痒。
“你去西南联大干什么?”
“去看我的好兄弟,楚千山。”
陆祁蒙说完这句便迈开长腿,几步就超了她一大截。
在蒋秋仪的想象里,去看心上人这件事是一件顶神圣的事情,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把她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
楚千山给她介绍西南联大的校园,身边有他;带她看西门外的古驿道,身边有他;请她去校外的茶馆喝茶聊天,身边还有他。好不容易挤出的周末就这样被葬送,蒋秋仪欲哭无泪。
这沮丧一直持续到回到西南联大的理学院。
他们出去的时候走的是西门,门外只有一条沧桑的古驿道。而回理学院则是从北门外的土路进来的,一进门,好一片艳丽的剑兰。
蒋秋仪生在江南,江南的花都是浅浅的、柔柔的,何时见过这么艳丽的花种。桃红的、艳红的、绿的……每种颜色都浓烈到刺激人的视觉神经。她刚想过去细看,却被楚千山拉住了袖子。
“那花可看不得,”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脸上是那种无可奈何的表情,“那是我们高教授种的美国剑兰,谁要是碰一下,他可要骂人呢。”
蒋秋仪颇为沮丧。
“我就过去看看,我不碰。”
楚千山坚定地摇摇头,目光示意她看左前方。
她一抬头,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办公室的窗户前凶巴巴地盯着她。
“嗤,”陆祁蒙抱着手臂在他们身后颇为不屑,“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教授真是个老古董。”
蒋秋仪早就对陆祁蒙一肚子的火,身体里几乎长出了针对陆祁蒙的反骨。明明是她想看的剑兰,此时陆祁蒙一开口,她反而反击道:“人家辛辛苦苦种的花,凭什么叫你摘了去?你只听过这首妇孺皆知的杂诗,却不知道那句‘摘花不恤种花难’吧。”
陆祁蒙被她噎得张口结舌,只好语带讽刺地回了一句:“蒋姑娘好学识。”
楚千山愣了一下,等到两个人转过身才悄声问道:“蒋姑娘,我怎么没听过这句诗?”
蒋秋仪眨了眨眼,悄声回应:“这是我刚才临时想的。”
第二天清早起来,蒋秋仪还在洗漱,忽得听到祝蕊一声赞叹:“秋仪,你快来看,这是谁给咱们送的花啊?”
蒋秋仪顾不上擦脸,几步就冲了过去,门前的石阶上放着一簇灿若云霞的剑兰。
谁啊?她边笑边抱住祝蕊。除了楚千山,还能有谁呢?
三
在日军的猛烈进攻下,防线一退再退。有传言说,日本人打不下西南,要从缅甸入境,两面夹击。
这最后一块河山也算不得太平了。日本人的飞机成天在头顶飞,开始说只炸军事机构,可后来多处居民区也开始遭到炸弹袭击,情况变得越发严峻。
蒋秋仪开始频繁地跑警报。一旦日本人的飞机逼近昆明市区,五华山上红色的警报红球便高高升起。她和同学们收拾东西,听到急促的汽笛声后,大家就一窝蜂地跑向大西门外的古驿道。
去古驿道要经过西南联大门前的公路,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有意无意地朝联大的方向望过去——还真被她碰见过几次。楚千山拿着几本书,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她装作不经意地跑过去,然后很惊讶地一拍他的肩:“哎,你也在啊?”
楚千山就会很绅士地笑笑,然后拿过她背着的东西,把她领到自己常去的防空洞。他真的是个很安静的人,警报有时要持续一天,他便像坐禅一样坐在那读一天的书。蒋秋仪则在一边翻看他的笔记,复杂的公式把她吓得赶紧合上。
那次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她到了常去的防空洞,楚千山却迟迟不来。正等得焦急,却看见陆祁蒙领着一群讲武堂的学员跑向防空洞,他们几个学员有的抬担架,有的搬药水,而担架上的人则是血肉模糊。与此同时,昆明市内的轰炸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陆祁蒙,”她吓得腿脚发软,“楚千山呢?”
对方一身一脸的血,看着她的眼神凶神恶煞。
“今天警报来得太晚,飞机轰炸西南联大周边,伤了不少人。”
伤员都已被安置进了防空洞,陆祁蒙一招手,学员们马上又向市里跑过去。临走前他说:“那小子一向命大,不会有事的。”
后来又来了几拨人,有学生,也有军人。蒋秋仪抱着膝盖坐在防空洞口,目光无神地望着前方。不一会儿,有人来报信:“政府说这次轰炸来得蹊跷,让大家今晚不要回去。”
防空洞底下一下子炸开了锅。昆明城昼夜温差极大,家里有老人小孩的怨声载道,直恨今天没多带些衣服。
蒋秋仪把头搁在膝盖上,哭得不能自已。有人把衣服披到她身上,一抬头,竟是楚千山。
他的衣服有些脏,一些地方还沾了血渍。他轻声细语地说:“你哭什么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原来轰炸西南联大时,他正好在市区做兼职,做工的人家说他们楼下自己挖了间防空洞,叫楚千山先进去躲躲。后来轰炸一直没停,他直到晚上才出来,还帮着抬伤员,这才过来得晚了。
他身后散坐着一些刚过来的讲武堂学员和许多急救人员。蒋秋仪擦擦眼泪,这才想起了刚才那个一身血的陆祁蒙。
楚千山大约也是很累了,靠在防空洞的墙壁上没一会就入了梦。蒋秋仪给他盖了件衣服,一个人爬出了防空洞。
陆祁蒙坐在离防空洞很远的土山包上,一言不发地抽着当地的一种土烟。或许是嫌衣服上的血腥味太重,他的上半身裸露在昆明初春的夜风里。
“冷不冷啊?”蒋秋仪站在他身后说。
他也不说话,把烟掐了,又点上,又掐了。
她发现她对陆祁蒙永远没什么耐心。烟味顺着夜风呛得她嗓子疼,蒋秋仪走过去,把他的土烟远远扔开,然后看到他赤裸的脊背上有还没处理的伤口,可能是救人的时候被弹片擦伤了。
“受伤了不知道去包扎一下啊,你这样给谁看啊。”
陆祁蒙嗓子沙哑地说:“没给你看。”
她翻了个白眼,回营地要来了纱布和酒精。蒋秋仪下手不轻,酒精擦在伤口上,疼得他眉头一紧,却仍是一声不吭。
“你倒是说句话啊,”她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借你吉言,千山没什么大事。陆祁蒙,说实话,我以前一直挺看不上你的,你这回倒让我刮目相看了。这次要不是你们啊,伤的人肯定更多……”
“要不是我们?”他忽然冷笑一声,“偌大一个陆军讲武堂,上下军官学员几千人,却叫昆明百姓任人宰割。日本人的飞机就在头上飞,我们却连一点防空力量都没有……”
她听得噤了声。
“眼看着日本人就要从越南入境了,我们前方阵线却被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他说得悲痛,把脸埋进了双手,“真想快点上战场。”
蒋秋仪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忽然也觉得很难过。她想拍拍陆祁蒙表示安慰,却没想到对方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
“我们会赢的。”她轻声说。
陆祁蒙在她怀里点了点头。
四
那是日军最后一次对昆明进行大规模的轰炸。部队的防空力量逐渐向西南转移,日本人的飞机还会来,却绝没有之前那么肆无忌惮。也就是从那时起,蒋秋仪和楚千山逐渐没了联系。西南联大学生多,蒋秋仪不好意思总去,楚千山更是全无消息。祝蕊看她成天失魂落魄,拜托了几个西南联大的老同学,竟问来了楚千山兼差的地方。
“我才不去,”蒋秋仪自小心高气傲,如今被人这样漠视,心里总也过不去,“他不愿意找我就不找了,我何必倒贴上去。”
“你们这些南方的大小姐就是矫情,”祝蕊跑前跑后却得她个白眼,也就没了好脸色,“我们西南的女孩子,喜欢谁就喜欢了,哪还在乎那么多的脸面家室。”
祝蕊确实是这样的女孩。她17岁就和在昆明集市上讨生活的纳西族小哥哥私订终身,两人相恋至今还未闹过别扭。蒋秋仪自知理亏,拉着祝蕊的手撒娇:“好姐姐,是我讨人厌。你神通广大,把我介绍去那兼差吧。”
楚千山在一家点心厂的职工夜校上班。他日日熬夜给那些糕点师傅讲算数,早上又要起来备课,把一张俊脸熬得白里透着青。蒋秋仪和他半年未见,再见却发现他消瘦得没了人样,心疼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可惜那时候越南已被日军攻下,邮路不通,他们都是领着政府救济金的穷学生。糕点厂的老板看他们可怜,时常包些卖不掉的甜点让他们带回家,两个人走在路上交换着芙蓉糕和桃酥,苦里有甜,仿佛日子也没那么难挨了。
可和楚千山越是相处得久,蒋秋仪就越难过。他这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脸上总挂着笑,可其实谁也不爱,谁也走不近。好一个楚千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能当得起这样孤冷名字的人,你又指望他能怎么与人相近呢?
与此同时,祝蕊也和家里闹翻了。她和她的纳西族小哥哥的事被家里人发现,被勒令回到腾冲市的本家。家里派人来抓她,祝蕊一不做二不休地和情郎私奔去了境外。
路费是蒋秋仪拿出大半的积蓄给她凑出来的。两个女孩在昆明城外抱头痛哭,祝蕊和她说:“秋仪,我好害怕。仗打得这么凶,不知道哪天人就没了。剩下的这些日子,我一定要和喜欢的人过。”
古驿道上的驼铃悠悠扬扬地响,这条路一直通往滇西深处。蒋秋仪恍惚地想,这战争闹得人心惶惶,大家都在匆忙之中选择了爱人,赢了就能赢一生,输了也可以借口是输给了时代。她才不要这样稀里糊涂地赢,更不要这样糊里糊涂地输。
祝蕊走后不久就迎来了重阳节。重阳节要登高,她和楚千山去了昆明城外的大观楼。她站在风口上,一字一顿地问楚千山:“你到底爱不爱我?”
楚千山是个那么淡漠的人,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到死都没为谁动过心。可是他到死也没忘了蒋秋仪那天的样子:她穿了件白衬衣,头发梳到脑后,眉毛细细描过,整个人仿佛是有些透明的,身后是五百里滇池,长风如歌。迟钝如他,也能知道这是种摄魂夺魄的美。
他没有说话。
蒋秋仪笑了,她快活地从风口上跳下来,带着些遗憾地捶捶他的肩膀:“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给我送剑兰?叫我在你身上浪费了大好青春。”
楚千山愣了一下,说:“我没有给你送过剑兰。”
五
楚千山的导师愿意举荐他去欧洲读书。他一个大男人,毛手毛脚,蒋秋仪帮他打点好行装,一直送他上了北上的列车。
那年头出国读书着实比登天还难。一路过去全是沦陷区,买低价船票,住劣等船舱,报平安的书信漂洋过海,历经几个月还未必能送到目的地。祝蕊仍是没有消息,滇西局势越发地乱,蒋秋仪揪着一颗心看报,把亲友所在的地方画上了红色的标记。
陆祁蒙是在一个深夜找上门来的。
送他来的也是个穿着讲武堂军装的学员。大半夜来敲姑娘家的门,他明显也很不好意思。
“陆大哥喝多了,”他有点紧张地说,“一直念叨着文林街28号,我就把他送来了。”
蒋秋仪看那个小学员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忍着没发火,却仍是忍不住出口质问:“你们讲武堂的人喝多了,送到我这来干什么?”
“姐姐,”小学员唯唯诺诺,“陆大哥这样回学校,是要被督查记过的,说不定还要关禁闭,你就收留他一晚上吧。”
蒋秋仪气结,她一个女学生大半夜地把一个当兵的收留在家里,传出去实在是不太好听。奈何那小学员的表情实在可怜,她又怕再说下去邻居开窗探看,只好开门让他俩进来。
陆祁蒙真的是喝多了。小学员把他千辛万苦地扛过来,早已精疲力竭,放到床上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只听“咣”的一声,那张年事已高的旧床板发出了一阵呻吟。
小学员在蒋秋仪的怒视下迅速蔫了下去,颤抖地说了声“麻烦姐姐了”就跑没影了。
酒气迅速在屋子里弥漫开。蒋秋仪气冲冲地打了盆水,一边腹诽着自己怎么会认识陆祁蒙这种酒鬼加烟鬼,一边恶狠狠地帮他把脸擦干净。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这是这间屋子里半年来第一次有了些生气。
陆祁蒙明明喝多了,却仍是一副很有意识的样子。蒋秋仪正说着“哪有你这么做人的”,他竟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蒋秋仪,你就会骂我。”
一个大男人,说起这话来却带着三分委屈。蒋秋仪愣了半晌,看着他紧皱着眉的样子,竟有些心软了。她轻手轻脚地给他盖好被子,柔声问道:“想吃什么?”
陆祁蒙缩了缩脖子,含含糊糊地说出了“想喝粥”三个字。
她苦笑。陆祁蒙还真是喝多了,如今的昆明物价飞涨,哪个普通人家还能常备着米面?她翻箱倒柜找出了几根萝卜和黑市换来的肉罐头,给他煮了一锅肉沫萝卜汤。
“你可把我过冬的存货都吃光啦。”她扶起陆祁蒙开玩笑似地说。陆祁蒙醉得握不住碗,抓着她胳膊的力道倒是很大。眼见着汤快见底,陆祁蒙却怎么都不撒手。
“陆祁蒙,你是真醉假醉?”
“真醉。”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一下就睁开了眼,“不过刚才醒了。”
蒋秋仪一惊,急忙想抽出手臂,却没想到对方握得更紧。他把她拉到离自己不能再近的位置,满身的酒气把她熏得也有些飘飘然。
“为什么喝酒?”
“庆功。”
“不怕被记过?”
“怕。”
“怕还喝那么多?”
“我想你。”
话音刚落,蒋秋仪只觉得身体被凌空掉了个个儿,整个人笼罩在陆祁蒙的阴影里。
“陆祁蒙,”她一字一顿,“剑兰花是不是你送给我的?”
“是。”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那时候喜欢的是我兄弟啊。”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楚千山也会这样轻轻地说话,可那是他对所有人说话的方式,而陆祁蒙只对蒋秋仪如此。
他说:“秋仪,我要上战场了。”
六
1941年冬,中英形成军事同盟,中国为保卫国家西南大后方组建了远征军。四面八方的精锐部队向西南方向集结,从云南腾冲正式出发。陆祁蒙所在的陆军讲武堂为这支部队贡献了大批的军官和将士。
那个冬天万物凋零,陆祁蒙托人给她留了一封信:“秋仪,冬天很冷,多穿衣服。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
后来蒋秋仪就有了个习惯,春天一到,就去圆通山的樱花底下照一幅相,在后面标好拍摄的日期。她说要等陆祁蒙回来的时候,把他不在的时光都补给他。
七
这个故事发生那年,蒋秋仪20岁。
东陆大学在新中国成立后改名为云南大学,西南联大回迁,旧址与云南师范大学合并。陆军讲武堂则被闲置,里面有的是游客,而不是高呼爱国口号的青年。蒋秋仪是我老师的老师,因为没有儿女,老师常叫我去帮她打扫屋子,与她聊天解闷。她是个很和善的老人,总给我吃些自己做的糕点,虽然总是因为眼花,在面里揉了过多的白糖。
退休以后,她其实就不太出去了。她说昆明城变了,楼太高,车太多,走在马路上会找不到家。去年三月份的时候,她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开始打点行装说要出趟远门。我和老师匆匆赶到她家,发现她正对着一沓照片大哭。
她给我们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2015年3月,埋骨异域七十余年后,347具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的遗骸从缅甸经由云南腾冲猴桥口岸回国。蒋秋仪在老师的搀扶下走下车,在浩浩荡荡的运送车队旁,把60年来的照片尽数烧成灰烬。
她的爱人没有食言,他在春暖花开的季节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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