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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平芜远去,梅生依旧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春美文CUTE 热度: 20617
■陈廿榛

  

  摄影/阿牧AMS 模特/润儿mini

  1

  平芜来到苏州那天,是个难得的晴日。洛琪顶着一头小脏辫在火车站外等平芜,看到她出来,就在人群中拼命挥手。

  等平芜走近,洛琪把左手拿着的一枝桂花递到她面前,高兴地说:“闻木樨香否?”

  平芜接过桂花低头闻了闻,回道:“苏州的桂花确实比别处的都香。”

  听到平芜的话,洛琪得意地挑挑眉,指着她们身后的火车站说:“苏州站也是中国境内很美的火车站。”

  平芜回过头,看着身后设计感很强的火车站,微笑着说:“你热爱苏州,自然觉得苏州的火车站很美。”

  听了她这话,洛琪摇摇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苏州,这里一到冬天太冷了,冷到骨子里了。”

  看着洛琪期待自己顺势提出问题的眼神,平芜用已经多年不曾说过的本地话问:“那么,你为什么留在苏州呢?”

  洛琪并没有听出来平芜已经不地道的吴语,她拽着自己的小辫子,神采飞扬地说:“因为梅生喜欢苏州啊,他说苏州最温柔,要在这里终老,我当然是要陪着他的。”

  梅生,这个名字在平芜的心上缓缓地划过,像烟花璀璨盛放,继而又落入无边的黑暗中。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找梅生吗?只是不知道,洛琪的梅生还是不是她的梅生。

  平芜愣神的功夫,洛琪已经顺利解锁了一辆小黄车,说:“平芜姐姐,你会骑单车吗?”

  听到洛琪的声音,平芜回过神,来到另一辆单车旁,半真半假地回答洛琪的问题:“真是巧啊,教会我骑单车的人也叫梅生。”

  听了这话,洛琪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说:“那正好,你先跟我回客栈看看,要是你想找的梅生不在这里,就不用在苏州浪费时间了。”说话间,两人骑着单车向客栈前进。

  平芜看了看身畔的护城河,笑着说:“那怎么能行,我是来赢酸枝木箱子的,嫁妆还没拿到,我怎么能走?”

  十天前,还在日本镰仓的平芜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苏州瓦蓝客栈招义工,男女不限,包吃住。如果能讲一个月跟苏州有关的故事,送一只酸枝木箱子给你当聘礼/嫁妆。”帖子落款,正是梅生。

  十年出逃,白云苍狗,兜兜转转,平芜终究还是回到了苏州。她不知道那只箱子是不是当年梅生祖母赠她的那只,却知道要听故事的人一定是梅生,她的梅生。因此,她决定再回来看一看这座温柔的城市,她记忆里那座小小的,能用步伐丈量出来的姑苏老城,她和梅生一起长大的故乡。

  2

  在平芜的记忆里,她家后面那条叫山塘的街,跟老城里其他街没什么分别,无外乎名字都像是从梅生的《唐诗宋词选》里翻出来的:葑门街、越溪街、桃花坞街……不过是名字好听而已。每次她这么说时,梅生总是不屑地白她一眼。那一年,她才八岁,成日里就只知道惦记着吃桂花糕。而九岁的梅生却是巷子里远近闻名的神童,大人们都说,陆家还能再出个新时代的状元。

  听外婆讲,陆家单在清朝就出过三个状元呢。当时的平芜却在心里悄悄嘀咕,原来梅生不姓梅,他姓陆啊。梅生姓什么对平芜来说并不重要,她只要知道这个自小就住在她家旁边的哥哥愿意领着她玩就好。

  春天的时候,平芜的口袋里装着外婆做的青团,梅生牵着她路过樱花树,看过木兰花,去太湖畔奶奶家的草莓地里摘过一小筐新鲜的草莓。回去的路上,平芜盯着草莓,嘴里不停嘀咕:“陌上柔桑破嫩芽,青旗沽酒有人家。”梅生听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敲平芜的头,说:“背了两天还会错,我看你是不想吃腌笃鲜了。”

  一听到吃的,平芜就立马打起精神重新背。“‘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后面是什么来着,梅生哥哥?”这时已是盛夏了,小巷里抬起头来根本见不到大片的阳光,高大的梧桐树把巷子遮得严严实实,平芜最喜欢躺在藤椅上听梅生念书,小日子简直赛神仙,除了树上不知道何时会“吧唧”一下掉落的毛毛虫。

  梅生却不愿意留在巷子里听祖母讲光宗耀祖之类的话,他总是喜欢骑单车去逛园子。现如今人们常提起的留园、朴园、沧浪亭、天香小筑,那都是少年梅生平日里的消遣处。满园翠生生的绿色里,有芭蕉的地方就有梅生,梅生画芭蕉乃是一绝。

  另一绝便是教平芜骑单车,已经12岁的小少年这么多年来被邻家好吃贪玩的小女孩磨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硬是手把手扶着平芜学会了骑单车。所以,比起其他或多或少摔过的孩子,平芜学骑单车简直是如有神助。

  讲到这里,平芜停下来喝了口茶,客栈里凑过来听故事的年轻人一顿唏嘘,说平芜的故事编得逻辑不够严谨。学习成绩常常倒数,背首诗都磕磕绊绊的笨丫头,怎么可能轻松学会骑单车呢?

  平芜笑而不答,她看着对面仿佛是在听别人故事的梅生,心里恍若碰洒了一杯柠檬汁。

  自然是因为那个叫梅生的小少年,他说如果她摔倒了,在后面给她扶着车的他也会摔倒。平芜哪舍得他受伤呢?她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梅生有半点难过。

  可是如今,她到客栈两天了,他们却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对面相逢不相识,这应该是青梅竹马最痛的领悟了。

  3

  转眼间,平芜在客栈已经待了一个星期,来讲故事的人并不少,唯独她的故事里满是老苏州城原本的模样,每天晚上都会有人起哄要平芜接着讲后来的故事。

  后来?后来秋日桂花满城香,15岁的少年看起来白净斯文,却总是爬上横跨两家院墙的那棵桂花树,去给贪吃的平芜采桂花。

  “梅生,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呀?”平芜已经长到知羞的年纪,平素里被同学们打趣时,两只耳朵都会立刻变得红通通的。

  先把竹筐递下来的梅生随后也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冷淡反问:“作业写了吗?字练了吗?上次月考的卷子为什么不拿给我看?是不是又不及格?”

  一串排比句式用下来显得霸气十足,可怜了等着梅生表白的平芜只能“嗷”的一声窜回屋子里,连树下的桂花都忘了拿。梅生看着平芜的背影,倒是温柔地笑了,这一笑真像“千树万树桂花开,疑是天宫散雪来”。

  苏州的冬日,雪落得并不多,整个姑苏老城依旧是青葱苍翠的模样。平芜嚷嚷了好多天要去天平山看红叶,梅生却依旧坚持,说:“你什么时候数学考及格了,我就领你去天平山看枫叶。”

  平芜快把铅笔咬断了也没解出数学卷子上的数列题,于是索性走过去看梅生练字。他写“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疏雨过枫桥”,平芜不解其中意思,梅生反问:“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苏州令人难忘,你会用哪个?”

  “温柔,”平芜脱口说了这么一个词,继而补充道,“我们的苏州跟你一样温柔,温柔到我觉得这么多年都像活在梦里。”

  梅生看着平芜又悄悄红了的耳朵,心思一动,走过去捏了捏,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有些粗粝:“我倒是觉得苏州适合用来道别,无论是在哪里说再见,此生都不容易忘记。苏州的确温柔如水,任谁都会觉得遗忘了它,就是天大的亏欠。”

  那一日,十分迷信的平芜逼着梅生说了好几遍“呸呸呸”,还在书房里转着圈祷告“童言无忌,诸神莫怪”。分别总是让人不喜的,只是那时平芜和梅生都不知道,“一语成谶”这个词从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圆满而生的。

  变故发生在平芜17岁那年,她读高二,梅生读高三,平芜从学校回来就看到平日里安静少言的母亲发了疯似的去撕打一个男人。周遭乱哄哄的,吊车横在小巷里,她住了17年的家成了一片废墟,那棵她和梅生合抱都抱不过来的桂花树也被人拦腰砍断。

  命运下了一盘大棋。梅生的父亲一直在工业园区发展,很少回老街这边,但是他率先响应了拆迁的号召,只为了不菲的拆迁补偿费。两家院落紧邻,要拆必定是一起推掉,他劝不动不想搬离老宅的平芜外婆,就纠集了一群人来闹事,推搡间,平芜外婆突发脑溢血离世。

  平芜讲到这里就停下了,这一次听故事的人都静悄悄的,而外面喧嚣的山塘街像是跟这家客栈分属两个世界。洛琪递给平芜一张纸巾,才发现她的眼睛明亮而空洞,看不见一滴泪水。

  4

  平芜起身朝门外走去。夜晚的山塘街真是不讨喜,十年前,她一走出门就能看到街坊们三三两两地在树下纳凉,小孩子满街撒丫子跑,大人也不会担心。而如今夜色繁华却沁凉如水,儿时的无忧无虑终究回不来了。

  察觉到身后跟上来的人是谁,平芜把大拇指用力地攥进了掌心里。“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敢跟我说话了。”平芜幽幽开口,尽管努力克制,却还是带了几分幽怨的意味。等了半晌,身后的人还是没有开口,平芜转过身去,才发现她方才不敢流的泪都在他的眼睛里翻滚。

  17岁那年,梅生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站在路旁,看她从断壁残垣里翻拣外婆的遗物,看她红肿着双眼哭泣,却不敢上前,哪怕只是给她一个安慰的拥抱。

  冷静下来的平芜母亲说,外婆祖籍其实是在辽宁沈阳,苏州太湿冷,她们要带她回故里。直到离开,平芜终究也没等到梅生跟她说句再见。她怨他,却不是为了外婆的死,母亲说过:“生死有命,与其去怨恨,倒不如祈祷外婆在天堂无忧。”她怨他,是因为他连句再见都不跟她说,于是这么多年,他就成了扎在她心上的一根刺。

  贪吃好玩的小女孩遭逢巨变,一夕成长,她在那座冬日漫长、有着满天飞雪的城市重新安顿下来,那座城市热情又蓬勃,比起婉约温柔的苏州更让她深爱。

  是的,平芜不爱虎丘的竹林茶树,因为梅生曾经牵着她,给她讲过每一盆珍稀的盆景。她也不爱被游客们推崇的苏州博物馆、吴门书道馆,因为那是她闭着眼睛都能辨听出他方位的地方。那些散落在姑苏古城里的园林,更像是她年幼无知的见证,见证了她曾经深爱过一个懦弱逃避的少年。

  从来没见过自己父亲的平芜,一直以为梅生以后会是一个好父亲。情窦初开的年华里,她无数次幻想过将来他们生儿育女会是怎样的光景。他会带着他们的孩子踏遍姑苏城的每一处角落,跟他说:“你看,这是我和你妈妈小时候来过的地方。”

  梦醒时分,平芜笑着擦去了脸上的泪痕,她忽然想到自己当年给出的答案并不对。苏州的一面是温柔,另一面却是冷厉。深爱苏州城的老人们,自是能感觉到这座城市温和安逸的柔软内里,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却习惯不了冬日里那刺骨的寒冷。就像梅生一样,他待她好的时候,恨不能把她变成小小的人儿放在手心里,他转过身后,却决绝得头也不回。

  “梅生,你究竟要我怎样呢?”平芜喃喃自语。

  梅生听到平芜问出这一句,只觉得早已千疮百孔却拼命黏合的心哗啦啦地碎了一地。他能怎样呢?他不能告诉平芜,她的母亲曾经声泪俱下地求他不要再跟她联系,毕竟他们之间隔着平芜外婆的死亡;他不能告诉平芜,他这么多年都靠着从前的美好回忆活着,只盼后来的仓皇分离都是梦一场。

  可他不是神,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他无法提前预知,拦住丧心病狂的父亲,也无法劝慰失去至亲,变得冷漠、固执的平芜母亲。他只能借由网络世界的联系,去探寻平芜行过的路,尝过的食,还有爱过的人。

  他知道这一生自己只能是她爱过的人了,他们之间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我把祖母留给你的酸枝木箱子给你做嫁妆,好不好?然后我们放过彼此,重新来过。”梅生说出这句话时,觉得悬在自己心上多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是谁在歌里唱“放开手是我最后的温柔”,既然如此,那我便放你走,我最后的温柔也请你全部带走。

  5

  平芜是连夜离开苏州的,故事还没讲完,她却已经得到了讲故事的酬劳。这一次,平芜没像少年时那样哭得泣不成声,她给足了梅生机会,从MSN到QQ,再到微信,从QQ空间再到朋友圈,她假装成热爱在网络世界分享生活点滴的网瘾少女,她空着一颗心等曾经深爱的少年先开口,却等来了一个仓皇写就的结局。

  十年了,平芜和梅生的故事早该到此为止,是她不甘心,做了场春秋大梦而已。

  是夜,客栈真正的老板,22岁的洛琪坐在吧台边无聊地转着酒杯。这时,梅生提着行李走过来道别,他也要离开这座自己生活了25年的城市。

  连着听了几晚故事的年轻人围过来,安慰似的抱了抱梅生。他们这些听故事的人都觉得无可奈何,故事里的人又该如何是好?

  “你用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就能把她骗回来,为什么不留住她呢?”洛琪望着梅生的眼睛开口问道。

  梅生望向远处,说:“我不想她的后半生都要在爱情和负罪感里纠缠拉扯,即便没有我,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平芜走了,梅生也走了,洛琪把客栈门前的小黑板拿进来,写上“天平山赏红叶一日游,想去的人请联系洛琪”。刚刚拥抱了梅生的年轻人走过来,说:“这个时节,红叶不是还没完全变红吗?”洛琪无声点头,她只不过想替梅生去看一眼红叶罢了。

  年轻人顺势坐过来,好奇地问:“你也喜欢梅生?”

  洛琪想起那个在医院里初见时,穿着白大褂神情冷淡的英俊青年,无奈地摊手说:“谁能不喜欢陆梅生呢?可惜他只喜欢平芜。”

  她这么喜欢他,为了他,不惜从上海来到苏州,卖了父亲前年送给她的名车,开了这家客栈,到最后只得到他一句“洛琪,我不值得你为我浪费时间”。

  年轻人也一脸无奈,洛琪喜欢梅生,他喜欢洛琪。苏州,真是个容易让人遇到情劫的地方。

  “你知道梅生为什么会选择我的客栈吗?”

  “因为这是那棵桂花树曾经生长过的地方。”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在苏州吗?”

  “因为这是他长大的地方。”

  洛琪在自问自答,年轻人心想,有人爱苏州温柔平和,有人恨苏州冷厉如刀。这世上有爱就会有恨,苏州其实本来只是座吴侬软语、园林星罗棋布的小城,只是来这里的人多了,苏州便成了故事里的传奇,传奇里的人却从未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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