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王艺萌 模特/千千
与“怪人”为邻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安晴。当时,她距离我还有五米的距离,像捉贼一样一声大吼:“林淼淼!”回声瞬间飘荡在整个小区上空,让我避无可避。
“嗨,安晴。”我只能尴尬地跟她打招呼。
安晴倒是一点都不见外,她一路小跑着靠近,高兴地搂住我的肩膀,说:“你是刚搬来的?太巧了!我就住在你隔壁。”她伸手指了指紧挨着我家的一座房子,“那就是我家,以后常来玩啊!”
安晴是我的邻居?这真是意料之外的发展。
安晴是我们班出了名的怪人。她曾和班草打过架,因为班草过生日时,评价她送的生日礼物是垃圾;她会当众质疑老师,使得老师陷入尴尬;最遭人非议的是她的穿着,她按照校规每天都穿着校服上学,但总是会弄出点花样。有时候领口上缀了一圈蕾丝花边,有时候校徽旁绣了一朵胸花,有时候肩膀上加了一只毛绒鹦鹉……正是因为她的不合群,同学们都明里暗里地排挤她,但她依然我行我素。
我只想过好自己平顺的小日子,并不想和这样的人有太多交集。虽然很“不幸”地与她成了邻居,但只要适当调整行动日程,即使平时和她上学放学都是一条路,我也能掐准时间避开她。
意外的明信片
此后的日子还算安稳,生活平静,波澜不惊。此时,一个小小的惊喜激起了我莫大的幸福感——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不久前,我在经常关注的城市论坛上看到有人要去婺源旅行。婺源离我居住的小城不远,可由于父母工作繁忙,加上自己缺乏背包游的魄力,我至今也没去过。那个人叫作“鱼悠悠”,他发帖告诉大家自己要去婺源,正在征集网友寄明信片。
出于对婺源的向往,我用站内信的形式联系上了“鱼悠悠”,并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一些想法。这件事做完后,我就把它抛到了脑后,没想到自己竟幸运地成了中选者!
黄灿灿的油菜花田后是黑瓦白墙的徽式建筑,明信片上的婺源美得就像一幅水墨画。正当我捧着明信片,内心欢喜地准备把它贴到书橱上时,一阵“嗒嗒”的敲击声止住了我的动作。
“淼淼,淼淼!”有谁正叠声叫我,声音近在咫尺。
我战战兢兢地转头,只见窗台外闪过一张雪白的脸庞,再定睛一看,不是安晴还是谁!
“天哪,这可是二楼!”我慌忙开了窗,看安晴像只小松鼠一样轻巧地跳了进来。
“我敲你们家门一直没人应,就爬上来瞧瞧有没有人在家。”安晴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怕我担心,她又补充道,“放心啦!窗口这棵橡树我都爬好几年了,轻车熟路,一点都不危险。”
我哭笑不得。
但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安晴看见我手中的明信片,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说:“细雨听风。”像对暗号一样。我正奇怪她怎么能叫出我的网名,安晴双手环胸咧嘴一笑:“嘿,我就是鱼悠悠。”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充分诠释了“目瞪口呆”的含义。
其实,当初她看到“细雨听风”的地址,就知道那个网友是我了。这一次,她和她妈妈学着做了一大锅有婺源特色的野艾果,特意拿一点送给我们,正好和我这个网友接上了头。
我和安晴先是同班,后是邻居,现在又莫名其妙地成了网友。孽缘啊孽缘,我心下暗暗叹息。然而,眼前的安晴已经自得其乐地参观起我的房间了,她放下手里那盘野艾果,在我的弹簧床上蹦跶了两下,摸了摸我的毛绒娃娃,最后视线停在书橱上。
“你有好多书啊,我最羡慕会读书的人了!”安晴一脸真诚地看着我,眼睛里似乎要蹦出星星来。
我当然看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就随口说:“你想借什么书就说吧……”
安晴欢呼起来,我默默地揉了揉太阳穴。
孽缘最纠缠,但不管什么缘,终究还是缘。今后会怎样,顺其自然吧。
旅行家安晴
我和安晴算是误打误撞地熟识了,我们两家的关系也渐渐好了起来。安晴的妈妈是家庭主妇,偶尔兼职做义工,她爸爸是宠物医生,常常会抱一些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流浪动物回家,我想我算是明白安晴为什么会有那么率真的性格了。安晴很喜欢旅游,她常常在班级公告栏里贴告示征集旅游同行者,但从没人响应。在奉行中庸之道的大部分同学心里,“16岁出门远行”这件事本身就给安晴贴上了“危险人物”的标签,再加上她“发梦者”“疯狂裁缝”“怪物中转站”的附注,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
所以,安晴会来找我,我并不意外。
“淼淼,去黄山旅游的告示已经贴出来一星期了,都没人理我。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安晴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窗口。我打开窗户,但她并没进来的意思,而是坐在粗壮的橡树枝上,前后晃荡双脚,歪着头看我。
“嗯……我以前都是和爸妈一起旅游的。”我心中有点渴望,也有些害怕,十分挣扎。
“我是资深驴友啦,一切都能搞定,绝对不输你爸妈!”这丫头一向气势十足,她冲我眨眨眼,“既然你是城市论坛旅游版块的常客,一定也和我一样喜欢看异彩纷呈的风景。你忘了吗?‘我害怕生命成为固定的模式,接受僵化刻板的习惯,一成不变。我想从一切熟悉封闭的环境出走,生命一定还有其他的可能。’”安晴背出了诗人蒋勋《给青年艺术家的信》中的一段话,作为班里宣传委员的我曾把这句话抄在黑板报上,没想到她还记得。
我一时无言以对,安晴也收敛了笑容,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盯着我。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即使是沉静如古井的心也会渐起涟漪。我轻叹一声,终于迎上她期待的眼神说:“那就一起去吧。”
“太好了!”安晴像解除了定身术一样被重新激活,她一个飞身跃进窗内。看着身边人夸张的笑脸,我的嘴角也禁不住上扬。
给爸妈做思想工作花了我一点时间,但总的来说,一切顺利。周末的清晨,我们携手出发了。
即使在旅途中,安晴也闲不住,她制止了车上吸烟的大叔,帮着挑山工一起扛货物,当着游客的面捡起他们丢下的垃圾……也对,在学校安晴也是这样,她常常打抱不平,总是心直口快地表达自己的不满,从不掩饰自己的好恶。不少人认为她虚伪、愚蠢,但其实,这只是一个单纯、正义感爆棚的家伙。
登上黄山光明顶时,正是傍晚时分,已有不少人守在此处,准备观赏日落。
站在高处,清风徐来,崖下云海翻腾。此时,安晴拿出了一条鹅黄色的蝴蝶项链,选好地点,摆好角度,以群山为背景拍摄了几张照片。说来也怪,安晴自己并不喜欢上镜,而总是让一条蝴蝶项链代替自己做相片的主角。据她说,蝴蝶项链是她奶奶的,因为奶奶年纪大了,不方便旅行,安晴便下决心让项链代奶奶看遍风景,间接实现奶奶渴望旅行的愿望。
我看着摆弄蝴蝶项链的安晴,突然觉得这个怪女孩其实一点也不怪,她有着人们久违了的赤子之心。
亲近与疏离
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我确实是个安静懦弱的女孩。安晴身上有我缺少的特质,吸引着我想与她亲近,我们私交越来越好,会在放学后相约一起吃冰,也会在周末结伴旅行。但这些活动只会发生在同学们的视线之外,因为始终有不少人认为安晴是个异类,在班里我也只好与她划清界限。不知从何时起,明哲保身成了我的处世哲学。这个世界就像一场庞大的假面舞会,人们戴着一样的面具,穿着整齐的服饰,第一拍迈左脚,第二拍迈右脚,回旋,跳跃,两个八拍后重新来过。但总会有一些人不愿步入拥挤的舞池,譬如安晴。
那是一个寻常的周一下午,第一节是班主任的语文课。在上课前,班主任传达了学校的一个通知,说月底的周末在市政府前的广场上有跳蚤市场,是报社举办的活动,她号召同学们积极参加。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一向对集体活动不是很上心的安晴第一个举手报名了,她扬声说道:“我要预订一个摊位。”
“你要卖什么?”班主任扶了扶眼镜。
安晴想了一会儿,大大方方坦陈:“二手书籍、漫画、文具,主要还是自制的手工艺品。”
“嗯,好。”班主任微微笑道。她静静环视全班,但没有人再举手,似乎大家都不愿跟在安晴之后。“如果还有人要报名,下课后到生活委员那儿登记。”
下课后,生活委员桌边的走道被围得水泄不通,原来有不少人对跳蚤市场感兴趣。此时,不知是谁提起了安晴,这话题就像是火星落入稻草堆,一下就蔓延开来。
“还说要卖自制的手工艺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手艺,真是无知者无畏。”
“对啊,就她那品位,有人买才奇怪呢!”一个女声应和道。
“上周在超市看到她带着自己做的环保袋购物,布袋上缝着个卡通人,丑得要死!我都不好意思说她是我同学!”真是越说越夸张。
我默默听着这一切,心中一阵难过。安晴算是我的朋友吧,这些人却这么说她……我把身子使劲向墙角挤了挤,恨不得就此消失。
“我做的东西,不需要你们承认,总有人喜欢的!”安晴不知何时回来了,也不知道刚才同学们的谈话她听了多少,只见她双手叉腰,站在门口,眼中似乎有团火焰在熊熊燃烧。
被抓现行的小团体微微一怔,可他们还是不愿在气势上败给安晴,“哼,是吗?”有人不知死活地挑衅。
“淼淼,你说呢?难道你也觉得我做的东西是垃圾吗?”万万没想到安晴竟然转向我寻求支援,教室里一时静了下来,即使没有卷入争论的同学也转头看我。人们的表情各异,但从他们脸上,我读到了一种相同的信息——啊,这个安晴也有同伴了吗?
教室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仿佛有条湿滑的毒蛇躲在窗棂外窥视这一切,我渐渐喘不过气,心跳异常地快了起来。“安晴做的东西,”我终于听见了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迟疑地响起,那是我,又不像我,“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就像一种催眠,“其实是有些怪。”
上课铃在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瞬间响起,许多人如梦方醒般回了座位,有些人脸带胜利的表情,而安晴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中的神采慢慢地溜掉,最后连火焰也熄灭了。
她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没再回头。此刻我才知道,原来人的背影也是有表情的,安晴的失望与苦楚、震惊与彷徨,分明都写在了她的背影中。
我想,我们终究是要相背而去了。安晴就像九天之上自由翱翔的飞鸟,而我不过是浅滩中的鱼,飞鸟与浮出水面的鱼短暂相交的视线,只不过会带给双方一些不切实际的渴求。也许这样的结果最好,让我们都回归到自己的轨道。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我默默想着心事,伸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真奇怪,雨水应该不会打进窗户的。
安晴的跳蚤市场
我和安晴渐行渐远,曾经的亲近仿佛只是幻觉。我一如既往地上学、放学、吃饭、发呆,一切似乎都和最初一样安稳,但似乎又不同了。四月的尾声在每日和煦的阳光中到来,上完星期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我就离开了,并没有参与同学们对第二天跳蚤市场的讨论。而安晴比我更早走,也许是回家做准备吧。夜里,在我准备入睡时,突然听到了敲击窗户的声音。拉开窗帘,我并没看见任何人,只有一个被透明胶贴在窗上的袋子在风中呼呼作响。我知道是安晴放的。
袋子里是一枚花布胸针,胸针之下系着一封短短的信:
亲爱的细雨听风:
好久没跟你说过话了,你可能也并不想和我多说话吧,所以我选择以这种方式把胸针给你。我做这枚胸针已经很久了,因为我曾想送一个礼物给自己在班里的第一个好朋友,虽然现在看来,很多事情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无论如何,半途而废不是我的风格,礼物做好了,希望你能喜欢,就当纪念我们短暂而真挚(至少我始终这样认为)的友谊吧。鱼悠悠
这是一枚以我和安晴都很喜欢的漫画人物为原型做的胸针,相比安晴的许多其他作品,这枚胸针的做工更加精致,可见安晴做它的时候有多用心。
当晚我失眠了,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放在桌上的胸针,那不仅仅是一枚胸针,它更像一面镜子,映照着我的虚伪。我也很讨厌班草仗着自己有一副好皮囊成天作威作福,但我一次也没吱声;对于那些不公正的事件,我一向默许,很少指责……不知从何时起,我已能脚步轻盈地跳那种假面舞,戴久了闪光的假面,我渐渐忘了面具背后自己真实的模样。只有安晴与众不同,她从不肯戴着面具跳舞,她率真的面容刺痛了舞池里许多人的眼睛。
第二天,跳蚤市场开业。我混迹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找到安晴的摊位,她正跟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讨价还价。
“你这个笔袋多少钱?”小男孩问她。
“全手工制作,全球仅此一个。你愿意多少钱买呢?出个价!”
“我出一块钱。”
“那你可以走了!”
这充满喜感的对话让我禁不住笑出声来,安晴就是安晴,连做生意都这么随性。安晴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她看见我,神情先是吃惊,而后她看见我戴着的胸针和手中的海报,眼中呈现了然。“你来啦!”她笑得真挚诚恳,仿佛过去所有的隔阂都不曾存在。
因为安晴心情好,那个小男孩花一块钱就拿走了笔袋。
我在安晴铺位前挂上宣传海报,我们相视一笑,开始一起大声叫卖,摊位前的人也越来越多。
安晴是自由翱翔的飞鸟,我是深藏水底的鱼。但有时候,飞鸟和鱼之间并没有明确界限,就像传说中能飞能潜的鲲鹏——鲲从水中化为鹏,因风而起九万里。从鱼转变为飞鸟,我所需要的,只是一点点勇气。
在世上做自己
跳蚤市场的活动结束后,安晴很受鼓舞,她的手工制品意外地受欢迎。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并得到了不少人的肯定,这种兴奋无以言表。我也开始发掘自己的兴趣,并渐渐像安晴一样,学着服从内心,收获毫无保留的幸福感。后来,在图书馆,我读到一首挪威诗人安娜在几十年前写的诗:“夜里你是在何处飞翔?你的翅膀散发茶水蒸发的芬芳,我的灵魂。我的舌头品尝柠檬的香味,但你的气味依然黯淡,我的灵魂。我当然看见在欧洲的那些人,坐在桌边的男男女女。我也生来只为,而且长大只为:在世上做安娜。”
这首诗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我和安晴分享这首诗,一起把诗歌的最后一节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相视而笑。不管是安娜、安晴还是林淼淼,我们生来只为在世上做自己!
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也许我最终要回归现实的地平线,但不会在此刻,不会在今天,更不会在这本应年少轻狂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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