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宁初的蛀牙是到美国后才开始出现的。每次牙痛,她都忍不住懊悔小时候怎么就那样嗜甜,糖果、巧克力、甜点从早吃到晚,爸妈的劝阻根本不听。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毕竟在还喜欢吃糖的年纪,哪里知道世事无常,更不会去预测未来。室友余小渔也长过蛀牙,一早劝她:“有蛀牙要尽早拔掉,不然有你受的。”宁初含混着点头,却一直拖着迟迟不肯去拔。
牙痛到只能靠嘴里含着凉水来缓解的时候,余小渔终于看不过去,问她:“你是缺钱吗?”
已经被生活折磨得灰头土脸的宁初有点狼狈,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的,我缺钱。”
她们念的大学学费昂贵,本科生申请到奖学金的机会微乎其微,美国公立医院门诊费又贵得要死,宁初连生活费都成问题,可不就是缺钱嘛。
余小渔想了想,从包里翻出一张名片,塞给宁初,说:“我把我的私人牙医忍痛割爱介绍给你,人长得帅,脾气又好,对留学生收的诊费也很低。”
宁初看到名片上面印着中文,是一家华人开的牙科诊所,医生叫姚亦辰。
因为公立医院诊费高,美国有很多私人诊所。诊所一般没有门面,大多靠口碑相传,医术倒不至于太差,很多国内来的医生或者刚毕业没取得医师执业证的大学生,都会在这样的诊所赚钱糊口。
宁初循着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牙科诊所,在拉丁区的一间小公寓里。这一带房租便宜,却是出了名的不安全。
接待宁初的年轻女孩跟她年纪相仿,自称安迪,热情地招呼她坐下,问明情况后,转身进了里屋,大概是接诊室。
宁初听到安迪喊:“亦辰,有病人。”但久久未听到回答的声音。
可能在忙,宁初心想。她捂着半边微微肿起的脸颊,低头看手机,房间里冷气开得十足,牙痛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
“是你要拔牙?”一道清冽的男声在宁初头顶响起,她抬头,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站在面前,眯着眼打量她,雪白的工作服将他衬得更加冷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宁初想跟他礼貌客气地寒暄几句,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声音,脑海里不断闪过的,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他叫姚亦辰。
姚亦辰注视了宁初几秒钟,转身回到里面的房间。
很快,宁初听到安迪试图压低却依然尖锐的声音传出来:“你为什么不接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
宁初听不清姚亦辰回答了些什么,但是已经不重要了。她起身,准备离开。安迪从里面追出来,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害你白跑一趟。”
宁初有些恍惚地说没关系,又怕安迪误会,用力牵扯嘴角,挤出一个难看而浮肿的笑容。如果她早知道姚亦辰就是他,应该是不会来的,再缺钱也不会来。
赤贫的20岁,宁初还是想保留下那一点点仅存的骄傲。
2
宁初认识姚亦辰的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有个算得上好听的代称——“Guapo”,在西班牙语中有“漂亮男孩”的意思。
那时她15岁,父亲是总领事馆的一位外交官,他们一家住在巴塞罗那有名的富人区。
国内的出境游当时还不甚火热,西班牙也没有大规模的华人移民,街上黄皮肤、黑头发的人并不多见,宁初所在的班里也只有她一个中国人。
在富人区,她的同学们出身非富即贵,好在她从小在巴塞罗那长大,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性格也活泼,倒是能跟同学们打成一片。
最初知道姚亦辰的存在,是通过班里的几个西班牙女生,她们告诉宁初:“宁,桑切斯街的甜品店有个Guapo,跟你长得一样,黄皮肤,黑头发。”
宁初很少能在巴塞罗那遇到年轻的中国人,于是跟同学们约好一起去看看。
后来的很多年,在西班牙、在中国、在美国,宁初见过了许多形形色色好看的男生,却总忍不住拿他们跟那天的姚亦辰来比较。
男生的头发被夕暮之光染成浅浅的栗色,鼻梁挺拔,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甚至能看到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那是整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
“宁,去跟他讲话呀!”宁初的同学们怂恿她去搭讪。
十五六岁的女孩,懵懂中有了爱情的概念,却又一无所知,只能凭心底那份莫名的悸动,小心翼翼地缓缓靠近,然后,多半是失败。
自始至终,姚亦辰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接着面无表情地做自己的事,摆放甜点的动作麻利娴熟。
那时,15岁的宁初和20岁的宁初是完全不一样的,得到过很多爱,也有很多骄傲。越骄傲的人,越不允许自己被忽视。所以她有些气急败坏,拍掉姚亦辰伸向甜点的手,说:“喂,我在跟你讲话,懂不懂礼貌啊?”
姚亦辰的脸上稍微有了表情,是不屑。他嘴角嘲讽地微微勾起,回她:“那么,很抱歉,请你不要再来烦我,好吗?”
他说完转身进了操作间,留下宁初满面通红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回到她的小姐妹当中,她故作镇定地告诉她们,他叫辰——当然不是姚亦辰自己说的,是她听到店里有人喊他阿辰。
“阿辰,阿辰。”宁初恨恨地碎碎念着这个名字,心里将姚亦辰骂了很多遍。她中文学得不好,但也知道有句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3
宁初回忆起来,似乎跟姚亦辰的每一次相遇,过程都很糟糕,当然,结果也不见得多美好。
第二次见到姚亦辰是在桑切斯街的街角,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行色匆匆,不时向身后张望,脸色是不符合他那个年纪的凝重。
“喂!”宁初伸手,想拦住他,却被他一脸陌生地推开。
原来我的脸这么没有辨识度,宁初懊恼地想。回过神时,姚亦辰已经不见踪影。
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姚亦辰之前做事的甜品店,店门紧闭,几个身穿移民局制服的人在店前拍照。
宁初大着胆子靠近他们,隐约听到几个词,什么“过期”“非法”“滞留”。
她明白过来,恐怕是姚亦辰在西班牙的居留证已经过期了,不知何故没有续签,被移民局的人查到,立案成非法滞留,他很可能被遣返回国,而且永久禁止入境。
宁初记得以前也有人因为同样的原因找过她爸爸,爸爸陪那人一起去了一趟移民局,事情就解决了,那个人也顺利出关回国。
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地,不知道为什么,宁初就相信姚亦辰一定会再回来。移民局的人走了,她坐在甜品店门口的椅子上等姚亦辰。
一直等到暮色四合,街灯初上,宁初坐着打盹儿,一阵冷风吹来,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先看到一双帆布鞋,接着是两条修长的腿,然后是黑色风衣和姚亦辰面无表情的脸。
宁初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姚亦辰微愣。
“我知道你的事情了,我可以帮你,我爸爸是领事馆的外交官……”
“谁要你多管闲事。”宁初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姚亦辰冷冷打断了。
她怔怔仰起脸,神情是更让姚亦辰不耐的委屈。
“天黑了,你赶紧回家去吧。”姚亦辰没有再跟她过多纠缠,转身去开甜品店的门锁。
宁初还坐在原来的椅子上,微微仰头,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良久。巴塞罗那的夜空很漂亮,漫天星光因为泪水的折射更加绚烂。
宁初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第一次遇到这么不讲理的人,泪水被憋回去,大小姐脾气也上来了。
她冲进没有开灯的甜品店,对正在收银台前拿着手电筒找东西的姚亦辰大声喊:“你有什么了不起啊?好心没好报。我告诉你,你以后可要小心一点,移民局的人不会再让你这么容易就跑掉了!”
姚亦辰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看到女孩泛红的眼眶,他的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宁初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跑出去。明明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可性格怎么就那么惹人讨厌呢?宁初想不通。
不过,生气归生气,她还是很担心姚亦辰,准备把事情的始末告诉爸爸,请爸爸帮忙。
可是她连续几天去甜品店,店里都没人,问附近的商户,也没有人知道姚亦辰去了哪里。那之后,宁初再也没有见过他。
又过了一年,她爸爸被调回中国,她在国内读完高中,来美国读本科。
大一的圣诞节前夕,宁初的家里出了事,她爸爸因为经济问题被隔离审查,妈妈因此大病一场。家里的房子和汽车都被抵押了,一时间,父母打拼了几十年的所有都化为一片虚无。
妈妈病好后才给宁初打来电话,说:“宁初,你要努力留在美国。”
她孤立无援,摁掉电话,打开窗透气,波士顿寒冬铺天盖地的风雪叫嚣着扑面而来。小时候生活在南欧,后来长在上海,宁初第一次觉得冬天原来可以这么冷,冷到血液都要冻僵。
她的蛀牙也是从那时开始长的。
4
15岁的宁初有什么伤心事,总要躲起来难过好几天。而20岁的宁初来到成年人的世界,生活根本不给她沉沦的时间,所以牙痛也好,往事不堪回首也罢,都要生生忍着,然后洗把脸,带着一颗麻木的心去赚钱。
宁初课余在一家快餐店打工,用餐高峰期,玻璃门被不断推开,热浪一股股涌进来,每个人都很焦躁。
有客人埋怨结账速度太慢,宁初牙痛得厉害,倒吸一口冷气,准备道歉,对方却不依不饶一顿训斥。宁初低垂着眉眼,艰难地堆出一个标准笑容:“对不起,对不起。”
对方还在喋喋不休,被后面排队的顾客不耐烦地打断:“女士,请您不要浪费别人的时间。”
女客人灰溜溜地走了,宁初抬头向替她解围的人报以感激的微笑,肿了半边脸的笑容并不好看,尤其是在僵掉以后。
她的目光越过眼前人,落在后面姚亦辰的脸上,他仍旧面无表情。就在此刻,她忽然希望姚亦辰能露出一脸的不屑或者轻蔑:你也会有今天?曾经那么光鲜的你现在也要为钱发愁,曾经那么骄纵的你如今这么谦卑……
多荒唐的念头,可人就是这样,宁愿自己被在意的人讨厌着,也不愿被遗忘。
和所有陌生的顾客一样,姚亦辰点单、结账,全程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在角落坐下来,吃完午餐又点了杯茶,慢慢地喝着。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宁初才开始和同事们一起吃工作餐。她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鬓角的头发拢不住,不停地往下掉,她也没空去理。
同事都是年轻人,工作累到手抽筋,吃饭却还是热热闹闹的,只有宁初一个人坐在窗边,冷冷清清。有个女生从餐盘里挑着什么,问了一圈没有人要,直问到宁初,宁初点点头。
牙痛到脸都肿了也不知道挑软的吃,姚亦辰没来由地皱眉。
宁初吃完饭就下班了,她换好便装推开门,看到的竟是姚亦辰。他靠在一辆雪佛兰上,衣着整洁,气质逼人,接受着过往女孩频频的注目礼。午后的阳光早已不刺眼,宁初却看得有些恍惚。
下一秒,姚亦辰居然主动走过来。“龋齿拖久了会引发败血症,你不知道吗?”他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
宁初低头,说:“我没时间去治疗。”
姚亦辰眯眼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迈开长腿,说:“跟我回诊所。”
宁初想了想,没有拒绝,但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讲话。
5
回到诊所,安迪不在,宁初跟姚亦辰走进里面的房间。房间不大,并排摆着洗牙机和口腔检测仪。
“你先坐那边。”姚亦辰指了指检测仪。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宁初感觉自从姚亦辰进入这个房间,整个人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都变淡了。
姚亦辰去洗手台给双手消毒,戴上头灯,捏起宁初的下巴,叫她“啊”一声。
宁初艰难地张嘴,牙齿撕心裂肺地疼,姚亦辰反而更用力地捏她:“别动,你的龋齿很严重,牙根都烂了,引起了炎症,先打点滴消炎还是直接拔掉,你自己选择。”
理智告诉宁初,就算忍着剧痛,她也一定要选择直接拔掉。可是面对姚亦辰,鬼使神差地,她选择了先消炎,即使打消炎针要额外花掉一笔数目不小的钱。一定是牙痛到大脑都不能正常运作了吧。
鼻腔里充盈着姚亦辰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儿。小时候,宁初最讨厌去医院,一闻到福尔马林的味道就忍不住恶心。可是现在,姚亦辰身上的味道却意外地让她觉得不排斥。
“怕扎针吗?”
“还好。”
“安迪不在,平时都是她给病人输液的……”姚亦辰脸上竟然浮出一抹可疑的红色,“我技术不太好,可能会有点儿疼。”
宁初没忍住,“扑哧”地笑出声来。
“张开嘴,我先给你上药。”姚亦辰绷着脸,立即打断她。
她张开嘴巴,药棉带着淡淡药香的软膏均匀地涂抹在龋齿上,刚才还疼得死去活来的龋齿,在姚亦辰手下竟然变得舒服、清凉。
宁初闭上眼睛,面前姚亦辰的面容和少年时的他渐渐重合。不知不觉,她睡着了,梦里没有一夜白头的爸爸和以泪洗面的妈妈,只有少年时居住的巴塞罗那,哥特风格的老教堂和高楼大厦交相辉映,地中海的阳光永远灿烂,她愉悦地走在老街道上。
她的脑袋沉沉地倒下去,然后被人轻轻托住。
“喂!”清冽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宁初惊醒,看到面前姚亦辰略带怒气的脸庞,“你的吊针打完了,滴管回血了!”
她抬头去看瓶子,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很胀痛。姚亦辰帮她拔掉手背上的针头,用棉签压好出血点。
宁初想说抱歉,却无法张口,只能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姚亦辰,而后极有规律地眨了眨。白炽灯明晃晃的灯光打在她的眼瞳上,星星点点,像落满了细碎的钻石。
姚亦辰恍惚起来,拿棉签的手顿了顿,良久,他脱下白大褂,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去。”
上车的时候,宁初去拉安全带,打吊针的手还是肿的,手臂有些酸痛,使不上力,刚拉出来的安全带又“嗖”的一声弹回去。
“别动。”姚亦辰慢慢靠过来,宁初的脸近在咫尺,能看到她白皙皮肤下浅紫色的毛细血管。她的鼻尖上有汗珠,咬着唇,有些慌乱的目光不知该落在何处,像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
如今的宁初似乎比少女时代可爱多了,连姚亦辰都没有发现自己勾起了嘴角。
6
姚亦辰给宁初开了三天的药,每天从快餐店下班后,她都按时去输液。
安迪一直没来诊所,据姚亦辰说是她家里有事,回国了。来诊所看牙的病人很没有规律,有时一下午就宁初一个人在输液,有时病人又特别多。姚亦辰忙不过来的时候,宁初也会留下来帮他。他的态度说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只比刚见面时客气一些,偶尔也会跟她开玩笑:“宁初,即使你这么做,我也不会给你免费的。”
宁初跟着笑了,“有打折也不错,能省一点是一点。”这样坦然的宁初让姚亦辰觉得有些意外。
最后一天,输完液天快黑了,姚亦辰送宁初回家。一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到初见时那次失败的搭讪。
“对不起,以前是我太莽撞。”说这话时,宁初脸上带着小小的惶恐。
“所以,你后悔了?”姚亦辰挑眉,原本想逗逗她,语气却是连自己都说不出的烦躁,“以前?你现在不也一样喜欢搭讪帅哥。”
宁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前一天,有个来洗牙的男生一直跟她问东问西,还留了她的联系方式。
“我没有。”她忽然间红了脸,声音低下去,“你是唯一一个。”
一阵尴尬的沉默,宁初看到车头挂着一个小画框,画上穿着水手服的男人和小男孩在沙滩上玩得开怀,画技拙劣,一看就是小孩子的作品。
她轻咳一声,问道:“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那是我和爸爸。他是西班牙航运公司的海员,从小的记忆里,他永远都在海上忙碌,而我和妈妈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他。18岁那年,爸爸把我和妈妈接到西班牙,为妈妈开了一家小小的甜品店。他说,他再出最后一次海,以后就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说到这里,姚亦辰停住了,过了很久,他似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那一次出海,他再也没有回来。我们被航运公司告知爸爸失踪了,但他是生是死无从得知。妈妈始终不肯相信爸爸不在了的事实,我跟妈妈在巴塞罗那足足等了两年,直到居留证过期,被遣返回国。后来我在北京的医科大学读口腔科专业,并来到美国留学。去年刚研究生毕业,开了这家小诊所。”
“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的过往。”宁初轻声说。
胸腔里忽然有莫名的情绪开始翻腾,似要喷薄而出。姚亦辰转头去看她,没注意到前方有一辆废弃的福特,一半开上人行道,另一个半却又占据着行车道。
姚亦辰赶紧转了方向盘,巧妙地避开,心情却越来越糟糕,索性将车停在路边,看向宁初,语气不善:“要道歉的话,只有这一件事吗?”
宁初睁大眼睛,语气里混杂着无辜和委屈:“难道还有别的事?”
“因为你,我跟妈妈被遣返回国;因为你,我们再也没有得到爸爸的消息;因为你,我妈妈一辈子都活在遗憾中。”姚亦辰握着方向盘的手臂暴起青筋,许久,才将这些话咬牙忍下。
他想起在被遣返的路上,自己和妈妈挨饿受冻,想起在回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一贫如洗,妈妈没日没夜地工作。非法滞留在巴塞罗那是他们的不对,被遣返回国,他心里也没有任何的怨气,只是有点连自己都不太理解的遗憾,以后恐怕都不能再去西班牙了。
被搭讪,又被恼羞成怒地抛弃,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生气吧。只是这怒气来得太晚,晚了整整五年。
姚亦辰冷笑一声,问宁初:“你总是这么无辜吗?”宁初不明所以的表情,让他更觉得胸闷。
“下车!”这一回,他没有帮宁初解安全带。
宁初下了车刚站稳,就听到车发出刺耳的轰鸣声,然后扬长而去。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怒无常,异国他乡的生活压力,还有波士顿冷冰冰的街头,和傍晚的凉风一起都变成一股委屈的泪水。
7
那天之后,宁初的牙奇迹般地没有再痛过,说好消炎后就拔牙的事也一拖再拖。
诊所被查封的事情她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正值学期末,她白天考试,晚上复习,有一段时间没去诊所。
考试结束,她的牙仿佛有感应,又罢工了。想起那天被扔在半路,她其实有些忐忑。余小渔不知道,一腔热情地关心她:“赶紧去拔掉,否则后患无穷。”
可是当她再去时,看到诊所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封条。
路过的一位黑人大妈不等宁初开口问,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她说姚亦辰无证经营的事被人举报了,几年之内都拿不到医师执业证,可能还会面临监禁。
说的人漫不经心,听的人却不由得暗自心惊。“监禁”“拿不到医师执业证”,这些字眼太过沉重,这对一个毫无家庭背景的留学生来说意味着什么,宁初再清楚不过。如果处理不好,也许姚亦辰此后再无法在美国立足。
似曾相识的场景,宁初早已没耐心去听大妈说,思绪飘回到五年前的巴塞罗那。真羡慕15岁的自己怀揣一腔孤勇,走一段晦暗不明的旅程。
宁初翻出通讯录里姚亦辰的电话,拨过去,一直是忙音。她靠着墙壁蹲下来,有路过的小混混儿向她吹口哨,有觅食的流浪狗往她身上凑,她胆战心惊地把快捷键设置成报警电话。
初秋的波士顿,夜晚凉意渐起,宁初收起手机,准备用手环住双臂,手腕却被人拽住了。
她从惊惶中扭头,生生忍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姚亦辰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侧。
“你……你没事吧?”宁初磕磕巴巴地问。
姚亦辰一把将她拽起来,眼底一片猩红,喑哑着嗓子反问她:“这次又是你,你满意了吧?”
宁初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张皇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向警察举报我无证行医的人是你吧,跟当年一样。那时因为我拒绝你的帮忙,你那当外交官的父亲向移民局告发了我和妈妈的行踪。现在因为我把你扔在路边,你亲自向警察举报了我。”姚亦辰冷哼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变了,原来并没有。你骨子里永远是那个自以为是、得不到的东西就要毁掉的大小姐。我一定有病,才跑回去找你!”
他离宁初那样近,她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潜伏在夜色里咬牙切齿,似乎要将她撕碎。
宁初忽然扑上去,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吻住了他——生涩的、决绝的吻。
姚亦辰只愣了一刹那,就闭上眼,用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紧紧推向他自己。可是下一秒,却被宁初狠狠地推开,她大声地说:“再见了!”
后来,姚亦辰一直记得宁初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当年他离开巴塞罗那的心情一样,没有任何的委屈、愤怒,只有一点点让他不能理解的遗憾。
8
宁初听余小渔说,姚亦辰在诊所被查封后去了欧洲。她的蛀牙又拖了很久,终于发展成无可救药的牙髓炎,只好去公立医院拔掉。
拔牙的过程很痛苦,整整打了三次麻药,最后宁初的嘴巴已经完全麻木,毫无知觉。
拔牙也花了很多钱,余小渔替她喊冤:“要是姚亦辰的诊所没有被封就好了,省下的钱还够我们去大吃一顿。我听警局的朋友说,是他那个做助理的护士安迪举报的。”
宁初大惊:“怎么会?”
“安迪暗恋姚亦辰,回国一趟后却发现他有喜欢的人了。明明她给姚亦辰做了那么久的助手,他在最忙的时候,喊出的却是别人的名字,也难怪她心理不平衡。”
余小渔说得云淡风轻,宁初也就当成故事去听,未曾想到自己还是做了主人公,因为余小渔接着说:“宁初,姚亦辰喜欢的人真的不是你吗?”
宁初苦笑:“怎么会?”
“怎么不会!有一次你回来晚了,我接到他的电话,他平时多高冷的人,当时说话却语无伦次的,说有病人听到拉丁区的枪声,说把你扔在半路上,说担心你出事。我说你没事时,他居然傻笑起来。你说,这还不是喜欢吗?”
“也许是吧。”
“那你还不去欧洲找他解释清楚,把他追回来?”
宁初笑着摇摇头,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了泪花。拔掉的牙似乎还会痛,一种空洞的痛,仿佛爱情。
欧洲对现在的她来说,多遥远啊。她早已不是15岁的她了,没有当外交官的爸爸,也没有满满一衣橱洁白的公主裙。跟着他们一起失去的,还有追求心爱之人的勇气。她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东西,她是得不到了。
害姚亦辰和他妈妈被遣返的不是她,害他的诊所被查封的也不是她,可是她已经没有了15岁时的勇气和执念。
想起他看病很忙的时候,她能做他的助手;他开车送她回家,开得很慢,经过市政广场,他们像一对兜风的情侣……这样的结局就已经很不错了吧。
感情不够坚硬,现实却太过锋利。对宁初来说,留下一些回忆就足够暖身。就像此刻,她青春的大幕随着拔掉的蛀牙轰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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