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君行早
■文 / 六州笑 图 /仲青
【喜鹊】
孰粗孰鄙
吴越国,巍巍宫殿,少年儒将一身青衫,披着甲胄,清贵又谦逊,跪坐在下首,眉目淡然。“左将军,宫中送你二十个漂亮的侍妾,你竟全都没看上?”吴越老国主琢磨了半晌,威压伴着笑意盖了下来。
“是臣粗鄙,配不上天仙般的姐姐们。”少年恭顺答道,“倒是粗鄙人有粗鄙眼光,臣在宫中茅厕边正巧遇见一打扫的佳人,那乌黑的垂发像是上好的缎子,若王执意要送我侍妾,不妨将她赠予我。”他低眉行礼,不卑不亢,说话从不拐弯。
老国主干笑一声挥手,说:“准了。”
我躲在雕花窗外狠狠一抖,手中拿着的笤帚差点没飞出去。
我就是那扫茅厕的粗鄙人。我好不容易躲着人一路扫到了议事的书房,结果透过雕花的窗棂,只看见东方谡那白玉般的脸庞仿佛会发光。他向老国主要我,说得波澜不惊,就像吃饭、喝茶一样平常,我真恨不得一笤帚打死他。
然而宫中不是能乱来的地方,我除了忍,别无选择,于是这一忍便忍到了东方谡的左将军府。
我从软轿上跳下来,宫人戴在我鬓边的首饰又沉又晃得人头晕。我边走边把钗环一根根拆下来,攥了一手,刚拆到一半,抬眼却对上一双清冽的眸。
“喜鹊。”他蹙眉,似在轻声叹息。
我迈出去的脚步卡在原地,进退不得,扭捏了半晌蹦出一句:“将军大人万安。”
他上前扶住我的肩臂,将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他在看我,我也在看他,他下朝回来,身上飘着与朝堂争斗格格不入的薄荷味。
他的唇角轻抿,说道:“喜鹊,你到了我身旁,就不要再去捅娄子了。”
真是没头没脑,我说:“喂,东方谡,在朝五年,你不仅管得越来越宽,怎么还越来越喜欢瞎猜度人心了?”话还未完,呼吸一滞。
他把我缓缓拢在怀里,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清瘦的一副傲骨,偏偏是扛起半壁吴越江山的脊梁。
“你还是披散长发时最美。”他凑近我的耳畔认真端详,答非所问。
乍暖还寒时候
吴越国地处雄州东南,向来偏僻安稳,只是近年诸侯争锋,大国扩张,国内逐渐不太平。南蛮屡犯边境之际,是东方谡临危受命而出。少年儒将,像一柄写意的长刃,挥芒过处,敌众屈服,这么个风华绝代的少年,如何教闺中女儿们不动心?然而,这拒了国主送的二十个美人的东方谡,却纳了一个粗鄙丫头——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佳丽们都记住了这俗得讨喜的名字:喜鹊。
“喜鹊。”东方谡拿书卷轻敲我额头,“不要多想,我可不要你老死在深宫的茅厕里。”
真别多想……东方谡向来一本正经,耿直得从不知道做人要拐弯:朝堂上他和谏臣直来直去,群臣都看惯了。遇棘手政事时一针见血的是他,各衙门协作办案各种拖沓时直接解决问题的也是他,他是干脆利落的行动派,耿直寡言又高风亮节……我低垂下眼睫。五年前水江的岸边,小小的姑娘追着远帆一路哭喊,鞋也跑掉了一只。她哭着质问乘舟远去的东方哥哥为何坚持他的家国功业、荣华富贵,那远去的孤舟却不会为她停留,他从来都很执着,执着到一意孤行,永不更改。
“那倒真枉费将军的同情心。”我大言不惭,就着茶水吃点心,“照顾一下旧友情面,还是把我退还回宫呗,麻烦遣返理由参考你的前二十任。”
“喜鹊,不要任性。”他脾性倒也一如既往的温润。
我埋头不说话。
千辛万苦潜进宫,笨头笨脑做了个扫茅厕的,我就没打算去见东方谡。偏偏去年寒秋,南蛮又犯边境,东方谡领兵出战,老国主在城阙下给他践行时,他回头漫不经心地一瞥,瞥见了那混在人群中睡眼惺忪的我。
那时天阔云高,我脸也没洗,妆也没化,大早上赖床磨蹭,好不容易才奔到城楼下。我五年来既没长高又没吃胖,模样好辨得很,他的眼却淡淡扫过去,饮了金樽中的誓师酒,辞了君王,挥兵南下。
谁会想,他早已认出我。他得胜班师,负伤回朝,庆功酒宴上国主赐下二十个美人,他之后尽数委婉退回,却在与国主长谈时,点名要了我。现在回想,我真觉那日城阙下,他的眼光意味深长,眸中写清了“秋后算账”,比萧瑟秋风还让我内心拔凉。
东方谡叫我不要任性,那我定是任性不起来。
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我就住在左将军府上照顾负伤的东方谡,彻底断了再潜回宫去的念头。
左将军府东苑有茂密的树林,曲径通幽,东方谡常到树林后的沙土地上练剑。他的伤在左肩,是在出征南蛮近战时被敌方的一个大力士抡铁蒺藜砸的。
那一场战役艰险,东方谡为救手下人却难保自身,生生挨了一锤,当即吐血不止。如今他吊着左臂,穿着轻软的衣衫,却更加勤劳地练起武来,衣袂翩飞,像只凌风鼓翼的雄鹰,仿佛时刻准备保家卫国,不敢有丝毫怠慢。
我每天去厨房提了调理的药汤装在食盒里,再来树林边看他。
他练武的招式真丑。他说武者只需讲究进与退,杀与护,能稳妥达到目的就好,管什么美丑。
我啧啧摇头,说:“还好没让那些崇拜你的姑娘看到你练武,不然真担忧你以后娶不到貌美如花的妻子。”
他手中的剑正疾速挥着,猛然一个收势,向我阔步走来。我悻悻地摸着鼻子往后跳了一步:“别这么杀气腾腾的,我不乱说话,行了吧?”
我被笼罩在他的阴影里,不得不仰头看向他,他的眉眼低垂下来,长发拂过我的耳鬓。
气氛有些微妙,我突然指着身后池塘游移出的小阴影大惊小怪:“看!两只野鸭!”
一对交颈的鸟儿浮在碧绿的水面上,划着掌缓缓游来。他无奈地敲敲我额头,说道:“那是鸳鸯。”
请缨而战
我喜欢东方谡,喜欢得骄傲而卑怯,所以我拒绝听到他关于未来妻子的任何评价,借此自我催眠。太平日子没过几天,仲春微雨,铅墨色的乌云覆盖了吴越之西。南楚叛军兵犯西境,大军又需再次调度。左右将军都主动请缨出战,只是老国主顾念左将军病伤未愈,派遣了右将军前去。
我懒洋洋地蹲坐在窗前石阶下,数着刚冒出松软土壤的薄荷丛。不用抬眼我也知道,端坐窗后的东方谡正仔细翻阅前线的捷报,看了一下午,茶水只喝了半盏。前段时间,东方谡通宵琢磨文书,已病倒数次,他身体本不好,也不知当个文武双全的将军有什么好得瑟的,一整晚药汤凉了又热,他也只顾得上喝半碗。
一片叶,两片叶,我郁闷地拔秃了几十茎薄荷叶,故作漫不经心地说:“我说东方谡,你就算把那文书看出花来,那功劳也是右将军的。”
半晌他才说话,声音沙哑:“不是这样的。喜鹊,这前线的战事太过顺利,有些古怪。”
我撇撇嘴,懒得和他理论。孰料暮春之时,噩耗传来:前线局势陡转,南楚叛军突然出现在吴越境内,长驱直入,直下数十座城池。
闻知此事,东方谡竟失手捏裂了竹木茶杯。“我写的那几封回信,他们果然都没在意。敌手是南楚慕容氏,他们太掉以轻心了!”旋即拿起外袍要走,我冲上去拦住他:“你去哪?”
“宫中,我当请缨而战。”
东方谡竟这样又上了战场,旧伤还未愈合,他披一身戎装,清晨的曙光照在他的剑刃上,映着他的眉眼。
我背着包袱跟他在府门口告别:“你又不肯带我上疆场,没有你的将军府太孤寂了,我自行回宫去住一段时间。”
他瞧了我半晌,虽然曾强调过不下十遍不准我回宫,但考虑到安全性,终是道了声保重,扬鞭策马,领军而去。
我当然不是真的回宫中,乃是声东击西,避重就轻。我最想做的,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他身旁。
我在他的军马出城后不久,便扮成普通的贫苦流民,一路悄悄尾随大军,直入边城。我看起来大大咧咧,从来没在意过感情,可我比谁都珍视这柔软脆弱的情分。
混迹于乡野,我听闻百姓谈论左将军的高尚德行,他的情操与赫赫战功一样为人敬仰:朝廷要增加赋税时,他为民请命上书阻止;带兵路过浙南的村庄时正逢暴雨,山体垮塌,他第一时间去救人……如今我风雨兼程赶赴西南战线,沿途的百姓高兴地说:“不用担心,听说失地已经在不断收回了……还会有东方将军扭转不了的局势吗?他是我们吴越的神祇啊!”
众望所归,我的心喜悦地颤抖,又悲伤地颤抖。
我是在他们的一支精编小军扎营时被发现的。
日暮的山脚荒无人烟,前后十里都不会有村庄。我被当作探子押至军帐前,乖乖跪在石砾地上不敢吭声,直到快步走来的东方谡轻声叹息。他半跪在我身侧亲手替我松绑,我才敢缓缓仰头对上他的眉目。
年轻的将军眉目如远山峻岭,冰冷的甲衣上有独属于他的温柔气味,我知道他生气了,但我赌他不会拒绝我。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扑入他怀中,死死箍住他号啕大哭:“东方谡,我知道你会赶我走,就让我陪你一晚,我明早就自个儿回去好不好……”
“胡闹!”语毕,他猛然顿住,显然也意识到周遭并没有能直接送我回城的车辆。
天边最后一丝暮光也沉入了大地,万籁安宁,虫鸣蛰伏在黑暗里,他僵硬地向周围亲兵解释我的身份,然后在众人暧昧的、理解的笑意里,把我带入他的营帐。
你须死在我怀里
夜浓时月色黯淡,他把枕头规规矩矩地放在我的旁边,让我睡里面。挑灭灯火后,他笔直地穿着外衣躺在我身侧,手脚平放,仰面闭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我翻了个身,再翻了个身,身畔的东方谡简直躺成了一条笔挺的干尸。我侧身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撑着半边身子端详他的脸,道:“东方谡,你的脸红得简直像煮熟的小龙虾。”
“有那么明显吗?”他果然没睡着,疑惑地摸脸,猛然意识到被耍了。
我嘿嘿一笑,靠近他躺下,把半条手臂挂他脖颈上,果然,他的肌肉又绷紧了几分。
“不逗你了。”我懒洋洋地翻身收手,往里睡去,“想想咱大吴越身经百战的将军,被万千少女供在心里想念了无数遍的东方谡,睡觉竟如此坦诚可爱。”
他始终没有回答我。我背对着他,惆怅地猜测他的脸红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与我相关,可回应我的是身后均匀的呼吸声,他不知是何时昏沉睡去的,容颜静好,眉目温柔。但我知道,我们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简单。
夜像静谧低伏的兽,守夜兵士举着火把游走,忽然仿佛眼花了般,有黑影掠过枝梢。
“啊,抓刺客!”军帐中传来我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嘶嚎。
一队军士旋即追击,另一队亲兵冲进了我们帐中,火把上跳跃的橘红色火苗映亮了周遭,他们个个瞪圆了眼,一刹那竟无法接受现实——东方谡无力耷拉在我怀中,唇角溢出浓稠的血液,胸口处插着短匕,利刃上闪着淬毒寒光。我满脸是泪,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东方谡,你不要死!”
为首的副将颤颤巍巍地探向他的鼻前,随后触电般收手:“将军没有鼻息!”
晴天霹雳!
东方谡遇刺身亡,我哭得已经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恐慌在众人眼中蔓延,几个高级将领镇定过后,一边派人迅速彻查此事,一边全面封锁消息。
他们向我询问了很久,都获得不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最后我哭哭啼啼地向他们哀求,让我陪东方谡的尸身最后一晚:“他生时我是他唯一的女人,他死后我的人生已失去了光明。”
他们知道我是传说中衔走将军心头花的那只喜鹊,并没有为难我。调查了大半夜后,他们尽数去帐外把守,全军戒严,黎明前夜一颗星子也无,稠云遮蔽了苍穹。
帐内,只剩我和东方谡相偎,他曾经高大清瘦的温暖的身体,如今只似嶙峋而无生气的山石。我紧紧贴在他身上,伏在他耳边轻声耳语:“东方谡,我自作主张送你的大礼,你还满意吗?”
他不会回应我,他已没有了呼吸——我无声地笑了起来,仓皇又自得地说:“东方谡,你就是死,也必须死在我的身边。”
【东方谡】
她是藏在薄荷叶后的清凉
我是东方谡,入朝五年来,常常梦起从前隐居水江的岁月。梦里是矮矮斜斜的青石墙,墙那头便是疯长的野薄荷。在那摇曳的清凉里,藏着一双更加狡黠清凉的眼睛。
“喜鹊,快来见东方公子。”隔壁的爷爷来访,送来一些自家种的新鲜蔬果。
十二岁的喜鹊穿着青衣布裙,忽然就从墙头翻了过来,倒是一点也不客气,斜眼给我一个下马威:“你就是那个大名鼎鼎、无所不能的东方谡?”
她任性得很,不理会爷爷的劝阻。我笑了笑,说:“并非,譬如你方才翻墙,一气呵成,我就不如你。”
她愣了一下,摸摸头嘿嘿笑起来:“我在墙头望见你练剑了,那最后收剑的招式,好像在手中开出一朵花来。”
“你喜欢,我以后教你,何必偷师……”那双好奇又刻意掩藏在薄荷丛后的眼睛,让我每次舞剑时都精神恍惚,抑制不住想去细看。
她咕咚咽了口唾沫,任由我将他们邀进屋里共餐。她跑过我身边时,还仔细戳了戳我的剑。爷爷笑着教训她:“没规没矩的丫头……”我们三人的笑声飘散在水江镇小小的庭院里。
我师承离灵谷兵家,十七岁出师,恰逢雄州烽烟初起,我欲静观时局,遂隐居在吴越边境偏安一隅的水江镇。隔壁的喜鹊和爷爷相依为命,爷爷和善,常来看我。
喜鹊真和我学剑法,拣一枝野木枝,挥舞得没头没脑。她脑袋瓜机灵,耐性却实在不行,一边练,一边嫌丑。她当我不明白,她每日练不过一个时辰就喊累,偏偏一个月三十天从不间断地跑来找我;她明明骂着这剑法丑,只有收剑才漂亮,偏偏又躲在我身后歇坐;她看我提剑时的眼里仿佛盛满了东方黎明的光——那份欢喜我不肯点破,她也舍不得说。
岁月静好,水江酒香飘了十里,我住了整整三年。
喜鹊在盛夏的凌晨敲我房门,拉我跑去桥边并排坐着。天空还是墨黑色的,喜鹊挨着水面脱了鞋袜,撩起裙摆,小小的脚丫拍打着水面。我坐在她身旁,她摘了一挂水薄荷,编成花环戴在我头顶,我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故事,看着黎明一点点到来。
我想,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我也不知为何,熹光里她唇角恬淡的微笑刻进我的梦,一丝一毫都美好得惊心动魄。
三年后,我终于去了吴越朝廷。曾经并肩说着悄悄话的桥头,成了喜鹊伤心落泪的渡口。我练兵,用兵,出征,凯旋,官拜左将军,风光大盛,时光如洪流,却湮没了水江镇的讯息。
直到真正感受到失去喜鹊,水江的岁月才愈发在梦里清晰。后来我每每从夏日的雷暴中惊醒,掌中的汗潮湿了密报的纸页——那年水江,洪水暴发,整片村庄被淹。二十余日后江水褪去,我再也找不到喜鹊。
可我没料到她还活着,她挟私怨与恩仇,一声不吭地活在不让我望见的角落。
背道而驰
喜鹊杀我。我质疑过很多次街头茶馆的话本,“英雄难过情关”的主角应该都不配称作英雄。可报应在我身上,我虽觉得自己也不配为英雄,但真的是关心则乱。喜鹊在我睡前喝水的水袋口抹了药,我喝时已中招。她躺在我身旁三番笑我,那些刻意调戏的话,却是在试探我的行动能力。
我四肢沉重,心跳减缓,没了痛觉。我看见血液从胸口涌流,看见喜鹊颤抖的指尖插下匕首,她又惶惶抱着我哭,翕动着嘴唇,说道:“东方谡,不会痛的,你睡一觉就好了……”我真想问她为什么,可是我连睁开眼皮的力气也没有。
我却没料到我还能醒来,朦胧的日光从茅草屋顶漏下,细微浮尘在空中起舞。喜鹊就坐在床沿,那双狡黠的大眼睛正担忧地望着我。她见我醒了,欢快地喂我喝水,又像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我仿佛失聪般看着她娇嫩的双唇开阖,只听她最后期许道:“东方谡,我们自此远走高飞,找一处僻静水乡过日子,好不好?”
我沙哑发声:“喜鹊,我的剑呢?”
“扔了,你的战袍、兵符、弓箭,所有和军队、朝廷相关的东西,都扔啦。”
“扔……扔哪?”
“乱军之中,我哪里知道!”
我看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只觉满腔沸腾的气血堵在喉头,“哇”地便喷出一地污血来。她慌忙给我拍背顺气,我艰难地开口:“喜鹊,你让我缓缓……等缓过劲来,你再把前因后果复述一遍。”
我的伤太重,失血过多,我又陷入昏睡。喜鹊只有在小心翼翼喂我米汤时会摇醒我,用愧疚的眼神和问心无愧的语调说着从前的经过。数日醒醒睡睡,她替我细心换药、包扎伤口、和采药的土郎中讨价还价——这是一处偏僻的山村,交通不便,山关阻塞,她用仅剩的银两租了这间破草房。
可喜鹊做的糟糕事真是让我又气又恨。
原来,五年前的水江镇,洪水退去后,我之所以没有找到喜鹊,是因为她已经被南楚慕容氏军中的小将所救,并被带回了南楚。她受恩于南楚,奉命潜入吴越宫中,本为接近吴越国主刺探情报,傻头傻脑地在宫里打扫茅厕半年,却被我带回了将军府。
我要她远离斗争,哪怕绑在将军府一辈子也好,谁知她竟一直背着我与南楚勾连。她乔装跟随我来到战场,故作无意在荒野暮色中暴露行踪,正好被带到我面前,她利用我的心软从而留宿一晚……南楚安排好的刺客做了疑兵,她才是真正的刺客。左将军死在她手中,南楚叛军长驱直入,吴越西侧防线尽数崩溃!好算盘,敌手当真打得好算盘!
可偏偏喜鹊又救了我……
她又傻又天真,以为吴越再无东方谡,那层层重担不用我扛,我便能彻底脱开这政事,去乡野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我想起在水江时,十五岁的喜鹊用脚丫拍打着水面,侧头问我为何总是苦笑着蹙眉时,我答:“是这民间苦难太过,总须人铁肩担扛。”
我又想起在左将军府的日子,我为国事劳累过度,曾晕倒过数次,二十岁的喜鹊倚在藤花架下,拔着薄荷叶问我何时才肯放下这消耗我精力与生命的重担退隐,我说:“我肩上扛着吴越的河山,不敢轻易放下。”
我不放下,她便迫使我放下。她下了狠心,既报南楚恩,又为她自己——她的药使我假死,隐了鼻息,血流减慢,浑身冰凉,再以刺杀的假象迷惑众人。第二日,早已准备好的南楚叛军吹响号角,吴越败退,她带着我金蝉脱壳,瞒过了吴越和南楚的所有人。
“世上不会再有东方谡了。”她笃定地凝望我的眼,坐在我的榻边,告诉我山外的消息。这一缓,战场瞬息万变,南楚杀入吴越境内,而吴越已没有真正能把持战局的战将:左将军已死,右将军早在开春请缨领兵之时便已投敌,也难怪我当初觉得古怪。
吴越已丧失大半御敌的战斗力!
我把榻上的乱稻草往身后捋,支撑着在床沿坐起:“不行,我要回朝廷。”
喜鹊嗫嚅着唇,手中的药碗还未放下。她退后一步,浑身战栗,手足无措,大眼睛里充满了绝望。
我沙哑而坚定地说:“我不能辜负我要庇佑的黎民百姓啊。”
她悲愤的泪水忽然就淌了下来。
江河皆浊
我快马加鞭,赶回吴越都城钱塘。这一程,喜鹊再也不会跟随。她和我大吵了一架:“我为何身为吴越人,心却不向着吴越?你可知五年前水江发生了什么?洪水淹没了整座镇,是天灾吗?是人祸啊!本该用来修筑上游堤坝的款项被人挪去南蛮买了上好檀木,献给吴越国主来建筑新殿!没错,就是你拼死战斗过的南蛮,建设家国的钱流给敌手,十里长堤,敌不过大殿里几条芳香绕梁的木头!
“好,我不急,我等着谁来给黎民百姓解释。可是官官相护,捅到国主面前也不过是一场谈笑的事。我对这个粉饰太平的国家失望透了,只有你这个傻瓜还在坚持!
“我被南楚军救过,他们出身贫寒民间,军纪严明,讲道理,辨是非,我愿意帮他们一次,而这吴越有这昏君和这一众庸臣,不亡在南楚,也早晚亡在他国的手里!”
喜鹊那一夜跟在我身后边哭边骂,我只收拾着包袱,不曾抬头。我不知喜鹊受的难,可我还对吴越有幻想。
直到我来到国主的面前,璀璨光华从琉璃殿瓦上折射而下,我仔细嗅着开阔大殿里的檀木芬芳,额头在地上磕出了血,认真的恳求被看作愚弄、讽刺,侍卫手中的锁链铐住了我的双手双脚——
“臣请求王上再给一次机会,臣定将那南楚……”
“秘密关押,在牢里好生审问!”国主不信我。是啊,我的“通敌叛国”罪行,根本不知如何洗清。
阴暗的监牢里,霉味与血气混杂,被用过刑的我手脚皆被束缚,浑身都在滴血,可我说不上他们想要的答案。“你道王上为何也要无端赏赐你二十个美妾?他是要监视你啊!”我忽然想起之前喜鹊说过的话,她说得对,君心根本不可测。右将军已叛变,左将军被南楚劫走,如今还能活着回来,说东方谡不是南楚的人,谁信?
他们把事情变得复杂无比,而我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我只会对敌手思虑缜密,却忽略了身后的人与家国都能给予我致命重击,一次是,两次也是。
时日推移,南楚叛军在楚国和官军斗得天翻地覆时,吴越不再频繁审我了。我的伤口愈合又被撕裂,可我永远只会说“我绝没有背叛吴越”。审我的官员冷笑,告诉我外面的情况:“南楚首领慕容氏上个月被人用计逼死了,叛军群龙无首,斗不了多久,楚国官军会把他们收拾干净的。吴越乐得坐山观虎斗,你尽早招了吧。”
楚国雄踞两江,实力雄厚,我们吴越国弱小,与它毗邻,年年上贡以保平安。近年来楚国南面内乱,有叛军揭竿而起,盘踞赣南与武昌,楚国无暇有吞并他国之心。可一旦内乱止息,楚国一统东南小国只怕是迟早的事。
我浑浑噩噩地被绑在木架上,只道:“请千万向国主转告,要做好万全之策,提防楚国官军。”
官员哈哈大笑,显然也不信我。是啊,唯一清醒的人,成了他们眼中疯癫的罪人。
拿着它,成就你的信仰
料峭寒春,雪还未融,楚国大兵压至吴越境内,这次不是南楚民间叛军的小打小闹,这是一支皇朝最精锐的部队,所过之处,金戈齐整,白骨成灰。我在牢里喊破了喉咙:“放我出去,吴越危在旦夕,请国主信我!”
两个牢头在外边对视一眼,搓搓手道:“里面那个可怜人关久了,得失心疯大约也是正常的。”于是继续酌了点小酒,漠不关心。
我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掏空了,却没料到此生还能再见到喜鹊,在我最狼狈的时候。
乔装的喜鹊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解开锁链,道:“没关系,你的光芒,纵是被发跣足,纵是美衣衫和好皮囊都被划烂,我都识得。”
“你不是发誓,不会再回吴越了吗?”
“你回来找死,我怎会放任一个傻瓜耿直地找死?”她轻声笑,带着我奔逃出狱,沿路守卫皆已被放倒。
“我不能走,我走了,叛国罪名就真落实了。”我突然站住。
冰凉的东西被她塞入我掌中。“东方谡,我从前说兵符扔了,弓箭扔了,都是骗你的。你的忠心旧部就在狱外接应,你曾经的副将就带军驻扎在对抗楚军的前线,所有人都在等你平安归来。拿稳你从前的权力,去征战,去杀伐吧,实现你毕生的愿望。”她眼里有闪动的光,我低头,掌中是再熟悉不过的兵符。
远处的火把忽然亮了起来,有守卫队从远处跑来,喊道:“抓人啊,有人劫狱了!”
喜鹊推我奔向狱门:“快走!”外面已有了小股接应军队和守卫拼杀的刀剑声。
我跑向门外,不住回首,目眦欲裂。喜鹊长啸一声,翻身抄起长剑,迎着走道里追来的守卫们扑了上去。
我心里在说:“喜鹊,我承认教你的这套剑法丑,只有最后挽的剑花好看,求求你收剑挽花,跟我走吧……”
可是没有,喜鹊把剑招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浑身都是血窟窿,她直至倒下的那刻,都没有挽出那个漂亮的剑花。
被接应军带到安全地带时,我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沉沉的夜色,很久才爆发出一声嘶吼:“喜鹊,不——”
山林訇然摇曳,林涛巨响,黑夜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
我记得喜鹊,水江的喜鹊,任性调皮,叽叽喳喳,还说着一口很好听的吴侬软语。
我记得喜鹊,城楼下的喜鹊,她睡眼惺忪地揉眼,站在人群里是那么可爱,我饮尽樽中酒,辞别君王,心中的喜悦简直快要抑制不住。
我记得凯旋回朝后的某天,阳光正好,喜鹊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在脑后,像一匹绝世的锦缎,我压抑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去向国主求娶她……
我失去了喜鹊。
我坚守着吴越的土壤,却不再臣服吴越国主。我带军与楚军抗战,直至敌我兵力差距悬殊浑身浴血,直至我倒下再也不能爬起。我不知道身后的史书会怎么写,可我已尽我所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雨水顺着额头滑落,鲜血模糊了我的视线。身后有将士唱着悲歌:“战死非为吴越,而为血脉疆土!”濒死时的朦胧逆光里,十二岁的喜鹊穿青衣布裙飘浮在半空,笑着把水薄荷花环戴在我头上,她亲昵地抱着我的肩臂说:“喜鹊送你一枝薄荷。”
我笑着回身抱住她,永远闭上了眼:“好,喜鹊送我一枝薄荷。”
【后记】
《六州本纪·楚史》载:“吴越昏冥,大楚替天制之。兵至会稽山阴,见吴越之左将军东方谡者,死而复生,神兵天降,沐雨血,操剑戟……终吴越兵寡,战死不降,东方谡死亦含笑;楚军伤亡亦重,惊惧畏之。当年春暮,楚军下钱塘,吴越灭。”
谁也不能遏止乱世的狂澜,可有些人,天生带着光芒,苦苦支撑到最后一线黎明,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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