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如雪梦里白
■周子君
我是第一次知晓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三赊趴在我的门槛前,伸出一只修长的手,乱糟糟的头发下,眼眸清亮:“老板娘,再来一碗……”
他一个乞丐,白吃白喝十余次。我把一碗酒泼出门外:“滚!”
待我打烊时,竟在门槛边被人绊了一跤。我低头看,竟是三赊。他蜷在门槛边睡熟了,我踹他:“喂!”不动,再踹,他躺倒了。我伸手一探,额上烧得滚烫。
三赊醒来时是在我榻上。我坐在灯下温酒,他眯着眼望我,嘴角是微弱的弧度:“老板娘,来一碗清欢酒……”我喂他喝下,他赞:“好极,妙极!”我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他。
病好后,他向我辞别。早春雪未融,寒梅未谢,我手中酒勺一顿,撩袖道:“你还差我三碗酒钱。”
他竟接过我手中的酒碗又饮尽了,道:“赊着!多谢老板娘的饯行酒!”
罢了,之后我们一年未见。再见时,我在山洼中采野荞,却遭逢老虎。一声“小心”骤然响起,一阵兵甲撞击的声响,一支羽箭贯穿虎的额心,那是我晕过去前见到的最后的画面。
醒来便望见了三赊——他威风极了,穿着将军模样的甲胄。这次,是他救了我。
三赊嘿嘿笑道:“老板娘,我想念你的清欢酒了。”
我沉默良久,选择什么也不问,道:“好,请你吃酒。”又补充,“你欠我的酒钱,一笔勾销。”
梨花如雪,他在树下饮尽清欢酒,吻住我眉心。“不要勾销,”他说,“我还要欠你很多呢,现在我想欠你一个妻子的名分。”
他带着军队走了,没留下分毫讯息。我又一年没见他,似乎有些怅惘。
清欢酒太香,飘遍了江南,越国王宫来了人,宫里娘娘有请,要我为宫人酿制清欢酒。
我战战兢兢地步入殿堂,又跪又拜,把酒坛交给宫女时,抬头瞥见筵席上的人。那玉冠束发、高高在上的王,不是三赊又是谁呢?
娘娘向他敬酒,我看见自己映入他的眸中。
“好酒,赏。”金玉真珠捧到我面前,我看着他身旁娘娘的温婉可人,再看看卑微的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宫。
宴后,他乔装离宫,快马加鞭追上我,眉眼镌入沧桑,道:“信我一次,我以自身性命为赊。外戚权力太大,我逃去水江流落成乞丐,是你救的;我暗中酝酿势力制衡,穿行山林时能把你救下,实在是上天的眷顾。我喜欢你的酒,更喜欢当垆卖酒的你。”
我嗫嚅:“我不配。”
他远远望着我穿越万千梨树离去,把手拢在嘴边喊:“我是真心的。”
我没有回头,任风吹干眼角的泪。
他说他是真心的,他说他是言出必践的君子,他赊了酒钱、名分与性命。我在自家小院里酿酒,等梨花如雪、年复一年,等他什么时候把承诺兑现。
我始终没有嫁人。我老了,总爱倚着酒垆向往来行人讲三赊的故事,我说:“有个人赊下三项宝物,我一等,等了他半辈子。”
行人好奇地问:“有谁会叫‘三赊’这么奇怪的名字?”
我默默舀着酒,酒水中好像映出了那个风雪夜,他在榻上苏醒时的笑靥;酒水一荡,又幻出梨花如雪,他拥着我,许下百年之约……
《六州本纪·吴越史》载:“越国外戚作乱,国主以兵械制之。逾三年,险胜,国主病卒。”
我知道史书中的死亡,从来不会只是病卒那么简单。那笔法轻描淡写,又翻过一页王权的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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