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辜负美少
■岑桑
我可对学霸没兴趣
冬天的早晨对于夏原来说是一种灾难,每天老妈都要叫他N遍,他才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穿起衣服,然后拖着快要断气似的声音说:“再睡5分钟,就5分钟。”还好,他有一个私人订制“闹钟”,每天准时6点25分来敲他家的门。
这个人就是石稔了。此人从起床到出门只要15分钟,然后骑10分钟单车,到达夏原家。夏原的老妈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石稔来了,门都不用他敲就放他进来,而夏原当即就会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
因为如果他不起来,石稔这个家伙就会掐住他的脖子猛摇,摇到他把舌头吐出来。所以他现在聪明多了,宁可咬牙切齿地从床上爬起来,也绝不给石稔折磨自己的机会。
这一天,他们骑着车赶到学校的时候,值日生正要关大门。石稔一个口哨甩过去,把单车横在关大门的女生面前,说:“哎,你关早了吧?”
女生说:“没有啊,铃都响过了。”
“不可能,学校的表快了。”
“那不关我的事。”
就在这时,夏原终于从后面赶了上来,“咻”地从没关的半扇门里钻过去。
女生喊:“那个男生,你迟到了!”
石稔说:“算了,都是同学,别为难人了。”说完,他也一溜烟地骑去了车库。
夏原已经在锁车子了,他问:“你认识那个女生?”
“不认识,好像是三班的学霸吧。”
“那还能聊得这么熟?佩服,和学霸都有共同语言。”
石稔对夏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可对学霸没兴趣啊,你知道的,我心中的女神只有周凉。”
夏原从后面给了他屁股一脚,说:“做你的梦吧!给人家提鞋都不够。”
你要是放了他,我就拍我自己
夏原和石稔就是这样嘻嘻哈哈从小玩到大的。那时他们还同住在纺织厂的大院里,是门对门的邻居。石稔是院里最凶的小孩,像一只结实犯二的哈士奇,比他大的孩子也不敢招惹他。而夏原是他一众跟班里最安静的一个,瘦瘦的,不论做什么,都只负责望风和加油。一次,石稔和几个混混儿在胡同里打架,大概是为了帮一个女生吧,总之石稔落单了,被打得很惨。夏原跑回来大喊:“警察来了!”石稔趁着大家发愣的机会,撒腿就跑。可是他跑了,夏原却被堵住了,他吓得贴在墙上,浑身中风一样地抖。他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那个……我没骗人,警察真的一会儿就来了……”
他觉得自己可能躲不过了,可是胡同里忽然有人喊:“喂,离他远点!”
是石稔。不知什么时候,他又转回来了,手里多了一块板砖。他说:“你要是敢打他,我就拍死你;你要是放了他,我就拍我自己。”
混混儿一听,乐了,说:“你拍!你拍得够用力,我们就放了他。”
石稔手起砖落,“啪!”
“哼,算你小子够狠!”混混儿们找到了心理平衡,一哄而散。
夏原拿出一包纸,全部按在石稔的头上,说:“你有病啊,打自己。”
“不然怎么救你?你是我兄弟,我得罩着你。”
那一年,夏原和石稔都是11岁。
春日煦暖的风穿梭在老房子间,可不久之后,那里就被拆掉了,一起打打杀杀的孩子们四散在城市的角落。还好,夏原和石稔搬得不算太远。他们分在同一所中学,后来又一起升到同一所高中,时间让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一个长成了高高壮壮的男生,做什么都有种摧枯拉朽的气势,一个还是迷迷糊糊的少年,说话懒懒地拖着鼻音,像感冒还没好,或是还没睡醒。
兄弟就要有福同享
高一的时光总是格外闲散,午后,几个男生在教室后排研究“校花”排名,第二名和第三名争得不可开交,但第一名毫无争议就是周凉。周凉大概是全校男生心中的女神,她是高二的学姐,漂亮那是必须的,但关键还是“出尘”。她总是束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同样难看得要死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就会显出超凡脱俗的美。
石稔趴在桌子上,隔着过道和夏原闲聊,他说:“跟你说个事,我退出了足球队,参加‘花好月圆昆曲社’了。”
夏原差点一口鲜血喷在卷子上,他说:“你疯了!”
石稔说:“周凉是社长。要不你也来吧,不要让我一个人。”
“你也知道不好意思。”夏原想了想石稔用他那结实的臂膀舞动水袖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说:“我可没兴趣。”
石稔哭丧着脸,祈求地说:“夏兄,夏亲,夏……”
夏原怕他叫出更恶心的称呼,忙点头说:“够了,我参加,怕了你。”
石稔立时换了笑脸,说:“嘿嘿,兄弟就要有福同享,对吧?”
其实对于夏原来说,参加什么社团都无所谓,因为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呼呼大睡。但石稔期待得死去活来,能和周凉演个对手戏,那真是要幸福死了。
然而,好不容易熬到周五社团日,他和夏原却被语文老师叫去了办公室。语文老师说:“解释一下吧,你们的卷子为什么错得一模一样?”
夏原眨了眨眼睛,说:“那个,那个……我们互相考,所以背的都是一样的。”
“夏原,你自己都不知道吧,你一‘那个那个’,就是说谎的前奏。”
夏原的脸一瞬就红了。语文老师说:“我知道你是想帮石稔,可是你想想,你帮得了他一时,能帮得了他一辈子吗?”
夏原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如果他死在我前面,就差不多吧。”
语文老师的脸一瞬就黑了,而他身后一个帮忙批卷的女生“扑哧”一声笑出来。
语文老师看了看表,说:“费玲,我一会儿要去开会,你帮我看着他们,不写出1000字检查就别让他们走。”
石稔探头看了看那个叫费玲的女生,原来就是那天在校门口值日的学霸。
费玲长得不漂亮,但有一双特别清丽的眼睛。语文老师刚一出门,石稔就恳求地说:“费姐姐,放我们一马,让我们先走吧,明天我们补上还不行吗?”
费玲说:“你有什么事啊,这么急?”
夏原说:“他急着唱戏去,你就放他去丢人现眼吧。”
费玲又被逗笑了。她说:“好吧,那你们明天别忘了补给我啊。”
石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行,放心吧。回头我请你吃烤串。”说完,他就推着夏原冲出了办公室。
这个学弟还蛮可爱的
喜欢一个人,大概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吧,仿佛是陷入一个不知死的维度,即便遭遇无数白眼,也会感到特别幸福。就像现在的石稔,基本就是这副嘴脸。那是在学校的形体教室里,冬日午后的阳光把房间晒出毛茸茸的金黄色。周凉问石稔:“你喜欢昆曲吗?”
“嘿嘿,喜欢。”
一记白眼。
“你知道昆曲有多久的历史吗?”
“不知道。”
又一记白眼。
“那你喜欢哪部戏?”
“没看过。”
再一记白眼。
“那你还喜欢?”
“因为你喜欢啊。”
狠狠的一记终极白眼。
夏原都替他难过,石稔却满脸开心死了的表情。
还好昆曲社刚刚成立,没什么人,周凉没想把他撵出去。她又问夏原:“你为什么来啊?”
“我啊……”他指了指石稔说,“我陪他来的。”
夏原以为回应自己的也会是一记白眼,可周凉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说:“这个学弟还蛮可爱的嘛!”
石稔转过头,恶狠狠地说:“这小子可爱吗?这么多年,我怎么没看出来?”说着,他就伸手掐住夏原的脖子用力地摇,夏原像往常一样被掐出了舌头。
周凉轻声笑了,她说:“他总是这么有趣吗?”
石稔感觉他的心猛遭一拳,哗啦啦地碎掉了。
光阴易过催人老
石稔说:“你觉不觉得,周凉喜欢你?”夏原说:“怎么可能?”
那已是盛夏七月,漫长的暑假刚刚开始,他们俩躲在家里“孵”空调。石稔躺在地毯上,摆出“大”字,他说:“开学后,我准备回足球队,不去昆曲社了。”
夏原则低头玩着手机,懒懒地说了声:“哦。”
“你呢?”
“你不去,我就不去了吧。”
“下学期不是有汇报演出吗?周凉不会放你走的。”
“她管不了我。”
石稔翻了个身,没说话,安静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夏原从卧室里拿出被子盖在他身上,然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也没兴致玩手机了。
特别安静的时候,夏原会想起周凉。从京剧团请来的昆曲老师把他们配做搭档,说他们两个真是好扮相,可以演一出超青春版《牡丹亭》。
记得第一次试装那一天,周凉一身水墨牡丹一亮相,夏原就结结巴巴地唱不出词了。周凉拧了个身,换了句《思凡》的念白:“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夏原愣在了那里,“啊,啊,啊”地不知道该接哪一句。
石稔在一旁说:“啊什么啊,你演的是哑巴啊?”引开一片哄笑。
夏原有些恼了,他说:“搬你的道具去吧。”
是的,石稔在昆曲社混了半年,只演了一个角色,就是搬道具。其实,喜欢一个人也需要有反馈,即便没有,也不能一盆一盆泼冷水。石稔也曾要求演个张生什么的,但周凉直白地告诉他:“昆曲是个婉约高贵的剧种,你的形象太粗糙了,也只适合搬道具。”
从此,石稔荷尔蒙泛滥的心,就这样悄悄地凉了。
那一天,他就问过夏原那个问题:“你觉不觉得,周凉喜欢你?”
夏原也是那样答:“怎么可能?”
夏原说的是实话,他不清楚周凉是喜欢自己,还是喜欢和自己演戏。但他清楚一点,当他看着她的眼睛,听着她咿咿呀呀地念白,心跳就会在一板一眼的鼓点里跳乱了。
他是喜欢周凉的吧,可是他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石稔,觉得这个念头要及早掐死在心里。
我又不喜欢你
再开学就是高二了,夏原和石稔分进了不同的班。每天早晨,石稔还会去叫夏原起床,但在学校里不再一起混了。文科慢班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用来踢球,而理科快班从此进入数理化的训练场。夏原的班主任常常指着窗外大呼小叫的男生说:“不要羡慕他们,不努力,一辈子都和他们一样没出息。”
于是夏原就在操场上看到了石稔。
那时已经是深秋了,天空像块明丽剔透的蓝冰,凝在阳光里。石稔带着新丁喊打喊杀地练着射门,额头和发尖的汗水折射着晶亮的光。夏原真想推开桌子,跑到楼下去和石稔一起“没出息”。他不会踢,但他会像从前那样,站在场边喊着:“石稔加油!”
有时就是这样奇怪,两个人都在拼命维护着亲密无间的友情,可是偏偏谁也阻挡不住彼此之间生出的陌生。他们本来还是最好的朋友,却像两只误删掉通讯录的手机,再也找不到接通的号码。
夏原没能退出昆曲社。周凉说:“我已经高三了,你忍心让学姐一出大剧都没演过就离开?”
夏原没话可说了。
那天,他们就站在教学楼前。不远的教室里,费玲在给石稔补课,费玲说:“你到底要不要听啊?我在给你讲题,你在看哪里啊?”
石稔把目光收回来,说:“没看哪里啊。”
费玲瞥了眼窗外,说:“你们男生是不是都喜欢漂亮的女生?”
石稔干脆利落地答道:“废话,喜欢丑八怪的那是奇葩。”
那一年的戏剧节,昆曲社终于推出了《牡丹亭》选段,学校相当重视,还请了当地记者来参加。夏原作为当家男主,坐在化妆室里,紧张得想要吐。不过,那场演出相当成功,周凉青春动人的扮相成了焦点。
晚上,周凉请大家吃庆功宴。夏原发短信叫石稔来,但石稔一直没回,夏原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堵。那晚,他喝了许多的酒,周凉扶着他去洗手间呕吐的时候,借着酒劲问他:“你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男朋友?”
“我为什么要做你的男朋友?”夏原低着头,嘟囔着说,“那个,那个……我又不喜欢你。”
周凉仰了仰下巴,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懂得被拒绝的滋味。”说完就丢下夏原一个人走了。
夏原在墙上靠了一会儿,给石稔打电话。他说:“石稔,你在哪儿呢?为什么不过来?我刚才拒绝了周凉,你知道吗?你怎么不说话啊?”
电话另一边终于传来了声音,那个人说:“小子,和警察说话客气点。”
青春里有许多事,你不必知道
那天晚上,石稔和几个男生打架,把其中一个打成了重伤。夏原再见到他,已经是几个月后了。城北的看守所像一座被诅咒的城堡,他们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夏原说:“马上高三了,干吗惹事?”
石稔看起来瘦了很多,但精神还是那么好。他不在意地说:“反正我也考不上,你好好考个好大学吧。”
不久,周凉考去了北京。毕业离校的那天,许多男生在校门口拉了横幅:“周学姐,大胆地走,我们永远支持你。”周凉站在校门前,回头看了眼人山人海的男生们,唯独没有夏原,于是笑了笑,落泪了。
第二年的六月,夏原也离校了。他没有参加毕业典礼,没有参加谢师宴,甚至连过去的同学都不想见。他考去了广州,从此一别四年,直到大学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才回来。
那时,石稔已经在纺织厂里做了电工。他的腰上挂着电工皮带,走起路来哗哗作响。他和夏原就在纺织厂门前的小饭店里喝了点酒。
石稔第一次问起夏原和周凉的事。他说:“你们怎么没有在一起啊?”
夏原抽了抽鼻子说:“我们是兄弟嘛。”
石稔伸手,用力地捶了捶他的肩膀,说:“对,咱们是兄弟。”
夏原心里忽然就一阵暖,仿佛许多年的隔阂都在这一刻消散了。
夏原再回来已是两年后,那时他在深圳一家国企里做程序员。石稔在一次修电路的时候出了事故,昏迷了三天后,没能醒过来。夏原是回来参加石稔的葬礼的。
非常简单的追悼会,参加的人也不多。夏原遇见了费玲,他这才知道,当年的学霸竟选择在本地读大学。这几年,她到底梦想成真,做了石稔的女朋友,可命运终是不肯放过她。
从陵园回来的时候,夏原坐了她的车。他问:“没想到你为了他,放弃去上海。”
费玲说:“爱情是没道理可讲的。”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费玲想了想,说:“你还记得你和石稔11岁的时候,和混混儿打架那次吗?”
“好像有吧,有个女生被抢,石稔去管闲事。”夏原突然一怔,转头说,“那个女生该不会是你吧?”
青春里,有许多事,你不必知道。就像石稔从不知道,他曾经救过的女孩,这样不离不弃地爱着他;就像周凉从不知道,夏原的拒绝,只因为兄弟与他爱着同一个女孩;就像夏原从不知道,演出《牡丹亭》的那个晚上,石稔听到几个男生聚在教室里,计划要暴揍夏原,以解他独占校花之恨……
他们是一片一片纹路特别的枫叶,掉落在往昔,不会消失,也不会被想起,只是以一种恒定的姿态存在于时空的碎片里。
夏原坐着费玲的车,从远郊驶进市区,熟悉的街影从车窗外飞掠而过,夏原像一瞬坠进时间的逆流中,阳光散开氤氲的光泽,世界分离出往日的影像,他仿佛看见两个少年穿着蓝色的旧校服,并肩走着。
这一天,周凉在微博上发了一段视频。如今她已是美企高管,依然单身。她把学习昆曲定为团队建设的新项目,职员起哄说:“请周总监来个示范!”
周凉想了想,没唱她拿手的《牡丹亭》,只是念了段旧日老词:“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夏原默默听着,眼泪无声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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