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风渐渐
■薄皮大馅
一
谢楹与梁问渠的关系,如果从初遇那会儿算起,其实说不上太好。
入秋后第三天,是初中开学的日子。从校门到教学楼的路上栽了两排桂树,早上风大,桂花被吹得纷纷扬扬,谢楹顶着一头碎花瓣走到教室门口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班主任还没到,她这个刚上任的班长要担起点名的责任。眼睛还红红的,她顾不上擦拭,从书包里掏出名单,站在讲台上确认每位同学的出勤状况。
念到梁问渠的名字时,眼睛里因为打喷嚏而形成的雾气模糊了视线,谢楹一晃神,就看错了字,迟疑着道:“梁问梁?”
半天没人回应,她眨眨眼睛,看清了末尾的“渠”字,舌头却不听使唤,脱口而出的是:“渠问渠?”
班里哄堂大笑,后排终于有个男生站了起来,蹙着眉道:“班长,我叫梁问渠,‘栋梁’的‘梁’,‘问渠哪得清如许’的‘问渠’。希望你课余时间多读读唐诗,长长知识。”
谢楹生平头一次被人这么奚落,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脸瞬间烧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声:“抱歉。”随后吸了吸鼻子,叫下一个同学的名字,企图将这件事一笔带过,但目光不受控制地屡屡向他身上瞥去。
后面再有的交集,是在三个月后。那段时间,区内几个学校举行篮球联赛,常常刚打下课铃,就有男生抱着篮球,骑着单车风风火火地往篮球场闯。
谢楹拎着两大包大扫除用的清洁剂,与他们逆向而行,险些就要被一辆飞速驶来的单车撞上,有人猛地将她拉到一边,刚好躲过一劫。谢楹惊魂未定,呆呆地仰头看着身侧的人。
这个男生长得很好看。这是她的第一反应,然后便看见他因为救她而不小心被树枝划伤的额角。谢楹有些紧张,想送他去医务室,又怕贸然开口太唐突。
见到她这副对待陌生人的表情,男生似乎觉得意外,抬手抹去额角的一点血丝,说:“喂,你不会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一直深藏的脸盲症被一语道破,谢楹尴尬地攥紧手里的购物袋。
下一刻,“我是梁问渠”五个字就掷地有声地砸在她头上。偏偏说话的人一点也不知道她的羞窘,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就是被你念错过名字的那个梁问渠。”
梁问渠。
问渠哪得清如许。
谢楹从梦中醒来时,愣了两秒钟,才想起自己梦到的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时间尚早,室友都还在睡梦中,她轻手轻脚地下床梳洗后,拿起桌上的火车票,疾步朝外走去。
直到快出校门的时候,遇见熟悉的身影,谢楹才相信了那句话——梦都是有预兆的。不然开学两个月她都没有见过一面的人,怎么会恰好在这时遇见?
梁问渠径直朝她走来,她不由自主地把握着火车票的那只手往后藏了藏,但还是被他眼尖地发现了,他问:“今天有早自习吧,你这是要去哪儿?”语速不快,语气却并不算温和。
他右边袖子上挂着学生会的徽章,谢楹知道他刚入学不久就在学生会里身担要职,这时应该是刚值完夜班。
深秋的清晨难免带着寒意,谢楹的后背却因赶路而汗湿一片。梁问渠目光如炬,她知道自己从来骗不了他,索性说了实话:“回家。”
“还没放假,你回家做什么?”逼问一般的声音愈发严厉。
天还暗着,路灯还亮着几盏,谢楹看着他被染上温暖颜色的眉眼,静静地说:“梁问渠,我爸病了。”
二
谢楹自小就知道,她爸爸谢远清不是普通人。
她家住在城西郊的槐花胡同里,这是城里几度拆迁后所剩无几的旧建筑。窄窄的羊肠小巷,两壁都是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晴朗的天气,会有阳光穿透枝丫间的罅隙,在墙上打下铜钱大小的碎影。
小时候,谢楹常常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轧过一地槐树的叶子穿巷而过。爸爸带她去的地方大多是图书馆或书画室,在那里,她安安静静地拿着狼毫笔,蘸着墨水,在爸爸给她准备好的报纸上练字,等他跟人商讨完事情再带她回家。
后来爸爸逐渐不再外出,却有越来越多的人踏进了槐花胡同。
令谢楹没有想到的是,梁问渠也会出现在这些人中间。
那是个周末,她在屋里就着晨光啃一本厚厚的《古文观止》,忽然听见爸爸叫她:“知知,有客人来了,出来给客人沏壶茶。”
谢楹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少年挺直的背影,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背在身后,听见推门声也不分心,全神贯注地提笔写着什么。
等水烧好,她刚撒了一把茶叶在紫砂壶中,就听见一道含着惊讶的声音:“谢楹?”
她侧过身,看见表情疑惑的梁问渠,不等她应声,他又喃喃道:“原来你是谢老师的女儿。”
谢楹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倒水沏茶,顷刻间茶香四溢。她闷葫芦的模样不由又让梁问渠有些郁卒,水雾迷蒙中,他指了指自己结痂的额角,对她说:“我是……”
“你是梁问渠。”谢楹截断了他的话,垂着眼眸,眼角悄悄弯出一个笑。
这个名字和他这个人,她已经记得很牢了。
那天梁问渠车下救人,表明身份后,拒绝了谢楹送他去医务室的请求,只摆摆手说:“这点小伤还没必要紧张,倒是你,走路小心一点。”
结果第二天,谢楹就看见说着“没必要紧张”的人头上包扎着厚厚一层绷带,引来班里无数人的围观。梁问渠无奈地对围观群众解释:“就蹭破了点皮,我妈比较担心,非要把我弄成这样。”
大家“哦”了一声后,继续笑得毫不留情。但他相貌生得的确好,即便是这样让人看了忍不住发笑的扮相,还是掩盖不了他清隽的眉眼。班里不少女生见他受伤,都纷纷心疼得作西子捧心状。谢楹混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终于把他的脸记清楚了。
梁问渠凑过来帮谢楹端茶盘,说:“刚才谢老师是不是叫你‘知知’?‘知之为知之’,唉,可惜你连跟我名字相关的那句诗都不知道。”
“我没有……”谢楹想辩解,却看见他脸上明晃晃的戏谑。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他这样戏弄,她背过身不想理睬他,直到分别时他说“我走啦,下次再见,知知小师妹”,她才再度抬头朝他望去。
梁问渠已经转身走出了院子,门两侧有高大的槐树,细叶将日光筛成清浅的蜜糖色,在他身后缓缓流泻。
“爸爸,你要收他做学生吗?”等梁问渠走后,谢楹不解地问。这么多年来,想师从谢远清学书画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从来不曾收过一个学生。
谢远清揉揉她的刘海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却温柔如水:“知知,你一个人太孤单了,爸爸想给你找个伴儿。”
谢楹似懂非懂,心中生出一抹好奇。她走到桌前,拿开镇纸,对着光举起那张梁问渠写着“一轮明月满乾坤”的熟宣,纸上墨水还未干涸,在字下面缓缓蜿蜒出一道浅浅的印迹,像是美人的泪痕。
三
梁问渠一周去槐花胡同两次,一次是周六上午,一次是周二晚自习后。
步入小寒的节气,下午四五点钟,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晚自习下课后,梁问渠等谢楹锁好教室的门出来,夜幕中已经若隐若现地亮了几颗星星。夜风刺骨,连树枝都被吹得瑟瑟发抖,更何况人。裹着厚厚的外套,又围了一条毛绒围巾的谢楹在风中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梁问渠把手里提着的冰糖雪梨水塞进她手里。
“喏,趁热喝。”
学校离槐花胡同大约一刻钟的公交车程,下车时,梁问渠突然脚步一顿,焦急道:“糟了,上次谢老师布置的《兰亭集序》我还没背完。”
谢远清正教他们行书入门,课后常布置他们背一些行书名篇。谢远清虽然脾气好,但为人师长,难免会多严肃几分,如果作业没完成,十有八九会受他责罚。
梁问渠眼睛一转,对着谢楹笑意盈盈,看得她浑身汗毛直竖:“小师妹,不如待会儿谢老师让默写的时候,你借我看一下好了。”
性格向来正经的谢楹第一时间就回他说:“不好。”随后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势。
梁问渠借着微薄的月光,瞥见她嘴角还有冰糖渣,抽出一张纸巾帮她擦拭起来,语气幽幽道:“师兄对你那么好,你都不知道投桃报李。”
其实师兄师妹这个问题,谢楹早前同他理论过。若论拜师的先后,谢楹早他十年不止,理应被梁问渠叫一声“师姐”,然而某人歪理一大筐,非要按龄排辈。谢楹上学早,比同级的人大多都要小一两岁,她争不过他,只能“屈辱”地做小师妹。
梁问渠的蓦然靠近让谢楹呼吸一滞,半天才回过神来。又是一阵劲风袭面,谢楹哆嗦了一下,咬了咬牙说:“你现在背吧,背完我们再回去,就说今天打扫卫生,所以回来晚了。”
“咳——”梁问渠差点笑出泪花,“小师妹,你怎么还是那么容易被骗?”接着他在她惊愕的目光中流利地将《兰亭集序》一字不差地背给她听。
又一番恶作剧的结果,是谢楹对他横眉冷对了一整个冬天,任他如何作揖讨好都面不改色。梁问渠只得摸摸鼻子,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对着院子里的老槐树郑重地发誓再也不捉弄她。
梁问渠来槐花胡同的第三个冬天,因家中有事,要在谢楹家待整整一个寒假。
冬天屋里烧了炉子,纸沾着墨水容易被烤皱,影响字形,往日都是谢楹自己将写好的纸拿到屋外晾,如今有两个人在,便可以轮换着来。刚好谢远清教了他们围棋,便以棋局胜负来定当苦力的人选。
谢楹围棋下得不大好,又较真,不喜欢别人刻意让她,但真要让她出去晾……梁问渠低头看见她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心里叹了口气:最后会心疼的还不是他?
于是他提议从围棋换成五子棋,从此谢楹一路长杀。梁问渠面上愁眉苦脸,实则甘之如饴。推门出去的时候,空中正飘着小雪,吹落在他脸上,很快融化成水珠。他抬手抹去的那一刻,有人在他头上盖了一顶厚厚的帽子。
他回头,看见踮着脚的谢楹。她个子小,动作有点笨拙,见他看过来,有点窘迫地露出一个掩饰的笑。
风声止息,天地俱寂,他眼前整个世界都白茫茫一片,只有她的笑容明媚成一抹亮色。
除夕夜,吃完热腾腾的酸汤饺子之后,谢楹和梁问渠并排坐在电视机前看春晚。冗长的开场白让她上下眼皮黏在了一起,耳边恍惚有电视机的嗡嗡声,还有远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最后都被一道清冽的少年声音代替:“知知,明年见。”
四
这一年,谢楹和梁问渠考上了同一所高中,被分在了相邻班级。
高一上学期过半的时候,谢远清给他们报名了一个全国青少年书画比赛。因为差了一岁,两人刚好在不同的组别,顺利通过初赛后,谢楹可以在本地直接准备决赛,而梁问渠则要到千里之遥的北京比赛。
出发那天,刚好雪霁天晴,谢楹去给梁问渠送行。
火车站前人来人往,谢楹望着拖着行李箱往检票口走去的梁问渠,吸了吸被冻得红彤彤的鼻子,在他目光转过来的那一秒,对他做了一个“加油”的口型。
不料几个呼吸间,梁问渠就冲过来抱住了她,她的脸紧紧埋在他肩膀下方,就快喘不过气的时候,他倏然又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低下头和她脸对着脸。谢楹这时才发现,他脸上已经有了英俊的轮廓,是岁月精雕细琢刻下的痕迹。
梁问渠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小师妹,又在觊觎你师兄我的美貌啦?”见她眸中隐隐烧起两团火焰,他非常识时务地转移了话题:“好了,我会加油的,小师妹也要好好加油。”
说完这句话,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扎进了人群,辨不清踪影。
决赛时间定在元旦。前一晚,谢楹整理东西时,接到了梁问渠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小师妹,今天不能熬夜了,只能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谢楹捂住话筒,掩着嘴清了清嗓子,然后费力地说:“新年快乐。”
梁问渠听觉敏锐,尽管她尽力遮掩,但他还是听出了她的不同寻常,声音不觉紧绷起来:“小师妹,你是不是又生病了?”
谢楹没有说话,听筒那头传来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你不用瞒我,如果你这样就能骗过我,那我也不用做你师兄了。”
“这两天下雨了。”谢楹没有再掩饰沙哑的嗓音。
“北京的天气倒是很好,”梁问渠顿了顿,慢慢道,“今晚的月亮也很美,好想摘下来,装进快递盒子里,给你寄过去。”
“如果是EMS,那可能要明年才能收到了。”
难得听到她开玩笑,梁问渠紧皱的眉渐渐舒展,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不远处在玩仙女棒的几个小孩子身上,忽然想到什么,说:“小师妹,去年我没有准备,等明年春节,我带你出去放烟花吧。”
“好啊。”
谢楹和梁问渠聊到十点钟挂了电话。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严,有寒气灌进来,当天夜里,谢楹发起了高烧。等被一阵刺鼻的消毒水味刺激得清醒过来时,她一睁眼看见的是形容憔悴的爸爸。
她一边焦急地掀开被子,企图翻身下床,一边问道:“爸爸,现在几点了?”
谢远清按住她的手,有些不忍心地说:“知知,今天是1月2号。”
1月2号。
原来她已经错过了决赛。
五
那届全国青少年书画比赛,梁问渠得了所在年龄组的第一名。
消息传到学校的时候,校长亲自在晨会上大肆表扬了他一番。正值校园文化建设的时期,梁问渠获奖的那篇《小窗幽记》的复印件被贴在了学校的大小角落,似乎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他力透纸背的字迹。
见字如面。梁问渠的脸孔就这么在谢楹的脑海里无限环绕,清晰到她看见站在教室门口来找她的梁问渠时,怔了一会儿,才分清是幻想还是现实。
仔细说来,他们有近十天没有见面了。
谢楹那场病来势汹涌,得知决赛时间已过后,心神懈下,又陷入了昏睡。一连三天,她都躺在病床上,期间梁问渠打来电话的时候,谢楹没有接到,醒来后听见爸爸转达他要来医院探望她的事,她咬了咬苍白的下唇,说:“爸爸,我暂时不太想见他。”谢远清看着她,叹息一声,应了下来。
中间有一次,梁问渠已经打探到了病房前,隔着一扇门,他声音里的焦灼和担忧还是悉数传递过来:“谢老师,小师妹的身体真的没事吗?我想进去看看她,就看一眼,不会打扰她休息的。”
“问渠,你从北京回来,舟车劳顿,也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知知再过两天就回学校了,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
那边静了片刻,谢楹拥着被子,眨去眼中薄薄的水光,听见梁问渠说:“好,您照顾小师妹辛苦了。”
她躲了他一次,终究躲不了他第二次。
教室外的走廊上人潮涌动,梁问渠拉着她穿越人流,在校园西侧僻静的树林边停住脚步。
前一天刚下过一场雪,树梢上还泛着茫茫银光,树下的梁问渠眼眸漆黑深沉,头一次用严厉的口吻和她说话:“小师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称呼太温和,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叫了一遍她的名字:“谢楹,你为什么躲着我?”
为什么躲着他?
明明只是错过了一场比赛,但她和梁问渠之间好像就产生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她看得见他,听得见他,却无法再靠近他。约定好一起达成的目标,她半路就折戟,从此走向他的每一步都充满艰难险阻。
却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其实她早就有所预感的吧,预感他会大放光彩,他会备受瞩目,所以想要提前和他保持距离,免得以后他身边不再只有她一个人时,自己会难过、失落。
可是此时此刻,谢楹只能撑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说:“我没能去参加比赛,你还不许我因为嫉妒,不想看到你这个冠军吗?”
看见梁问渠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谢楹也跟着松了口气。她不想让他知道那些在她心底的角落潜滋暗长的阴暗情绪,能维持表面上的平和便好。
梁问渠凶巴巴地教训了她几句,像是“总把师兄当外人”“小姑娘整天想太多容易长不高”之类的话,又嘱咐她要多注意身体,便与她道别,朝校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梁问渠离开后,谢楹在回教学楼的路上,隐约听见身后两个女生的谈话:“你看,那个就是和梁问渠关系很好的谢楹。”
“听说梁问渠是跟着谢楹的爸爸学的书法,她爸爸以前在文化局工作,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辞职了。”
“哎,八成是自己水平不够被辞退的,不然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教不好?梁问渠能得奖是人家底子好,换谁来教都这样。”
谢楹用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要回过头。
这才是她想要远离梁问渠的真正原因。她可以不在乎自己怎么样,但不能让爸爸因为她和梁问渠而被其他人非议。
六
高中剩下的两年半里,谢楹如愿以偿地跟梁问渠疏远了关系。
起初是她避开一切在学校可以见到他的机会,后来是梁问渠被选进省队参加数学、物理双科奥赛培训,梁妈妈亲自来了槐花胡同,向谢远清道谢,以及替梁问渠辞别。
随后就是文理分科,谢楹选了文科。文科和理科分属两栋教学楼,沿中心花坛画地而治,唯一的交集就是从校门口走进来的一条林荫路。谢楹不知道自己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差,她从没有在这条路上遇到过梁问渠,一次也没有。
偶尔她也会想,那天她到底有没有骗到梁问渠。她说谎的技术一向不够好,梁问渠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拆穿她。那时他是什么表情呢?她不记得了,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想了。
八月仲夏,街道两边都被泼上浓重的绿色,谢楹回学校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骤然降了暴雨,签完字从门卫室出去的时候,她和一个人擦身而过。
一阵久违的熟悉感席卷全身,她四肢僵了一秒,迅速地恢复过来,继续向前走。
身后那人叫她:“谢楹。”
谢楹没有回头,假装那声呼唤被浇熄在了雨声中,不曾被风吹进她耳朵。
“谢楹。”
又是一声呼唤,和回忆中一模一样的声音。谢楹挣扎着睁开眼睛,火车已驶进了穿山隧道。片刻的黑暗后,突如其来的阳光十分灼目,有一只手挡在她额前,替她遮去强光。
“快到站了。”梁问渠说。
谢楹呆呆地点了点头,记忆缓慢回笼,想起在她说爸爸病了之后,梁问渠一言不发地跟她一起去往火车站,买了同车次的车票,又跟她身边的人换了座位,全程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爸爸生病这件事,是谢楹听邻居阿姨说的。她在外地读书,不放心爸爸一个人在家,便拜托邻居阿姨多照料,有情况及时告诉她。
回到槐花胡同,推开家门,谢楹一眼便看见坐在院中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的爸爸。
她和梁问渠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谢远清一贯浅眠,闻声看过来,面上带着几分惊讶,最终化成无奈:“知知,怎么回家了也不跟爸爸说一声?”说完对梁问渠一颔首:“麻烦问渠把她送回来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他搀起,谢楹在他旁边低声道:“您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不是什么大病,说出来平白让你担心,”谢远清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天天气不错,知知,你既然回来了,我带你去看看你妈妈吧。”
七
从记事起,谢楹便很少听爸爸提起妈妈,这还是第一次除了清明以外的日子,他带她去扫墓。
梁问渠远远地驻足在墓园门口,与他们保持一段礼貌的距离。
“知知,过了年,你也要18岁了吧?”谢远清突然问道。
谢楹停顿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而后继续擦拭墓碑。
“当年,你妈妈也是在你这个年纪遇见你爸爸的。”谢楹眼皮一跳,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不是谢远清的亲生女儿。
那时谢远清还在文化局工作,她趴在书画室午睡时,迷蒙中听到有人问他怎么就甘心一辈子孤家寡人,替别人带孩子。谢远清的回答她忘了,她只知道自那时起,他就不怎么带她去文化局了,后来,连那里的工作也辞了。
时过境迁,她才明白,他是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流言蜚语的伤害。
谢楹想过有一天谢远清会告诉她身世,却没想到,自己在听的时候会这么平静。
她妈妈与谢远清是同门师兄妹,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感情犹如亲人。18岁那年,她妈妈遇见一个军校毕业的男生,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两人一见钟情,几年后顺利成婚。后来她生父在执行一次危急任务时不幸牺牲,她妈妈在孕期深受打击,一蹶不振,以致难产身亡,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自己的师兄。
而谢远清就真的带着她这个责任,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并在余生中将一份不可言说的感情守口如瓶。
谢楹扶着墓碑,久久难以回神。谢远清突然话锋一转,说:“之前,你还在读高中,不在家的时候,问渠来看过我几次,每次进门前,他都要问我你在不在家,你如果在,他都不敢进来。临走还要问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身体好不好。”谢远清笑了笑,“爸爸年纪大了,也不太懂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但是,知知,人生在世,只有匆匆几十载,你所珍视的、渴望的,如果不抓紧,很可能就会从你面前消失。你比你妈妈幸运,也一定要比她幸福。”
坐上返校的火车时,已经暮色四合,天空有一行倦鸟西飞归巢。谢楹在火车启动的一瞬间,对身边的人说:“对不起。”
这么没头没尾的话,梁问渠却听懂了,她是在为那时的刻意疏远道歉。他微微扬起一抹笑容:“那我也要对你说对不起,因为我又骗了你一次。”
“那天,我一直就悄悄跟在你身后不远处,你听见的,我也都听见了。”
谢楹眼睫一颤,听他继续说:“你的想法我怎么会不懂?我不想让你为难,于是就主动离你远一点。我跟自己打赌,赌有一天你会跟我冰释前嫌,主动来找我和好。现在看来,我好像赢了。”
“你还是我的知知小师妹。”
谢楹怔怔地看着他,鼻腔酸涩,有一股热流从胸腔漫了上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永远比她想象的更包容她?
八
与梁问渠和好之后,对谢楹来说最大的变化,大约就是她能波澜不惊地听室友谈论起关于他的八卦了。从他又拒绝了某位美女共进午餐的邀请,到他受到某位导师青睐,成为课题团队里年纪最轻的学生。
天气逐日转暖,期末前的一天,室友激动地跟谢楹说:“你知道梁问渠下学期就要去美国当交换生了吗?”
谢楹没忍住给梁问渠打了电话过去,那边刚接通,熟悉的带笑的声音就从听筒传来:“说吧,小师妹,想让师兄帮你代购什么回来?”
谢楹“扑哧”笑出声来,原本的紧张烟消云散,他们之间默契到不必言明就知道对方的来意。她想了想,说:“你把自己带回来就行了。”
“好,带回来任小师妹差遣。”他语气纵容。
“师兄,”她很少这么叫他,她靠着墙,看见头顶的天空有飞机划过,叮嘱他道,“出国了还要勤练字,好好弘扬中华传统文化。”这是句玩笑话,梁问渠却答应得郑重其事,一如先前对她许下的所有承诺。
梁问渠走后大半年,又到了除夕。
谢远清休息得早,谢楹一个人站在窗台前,点了一盏灯,心血来潮地在纸上默写了一遍当年梁问渠写过的那篇《小窗幽记》。落下最后一笔时,有一片槐树叶子悠悠地从窗前飘过。
几乎是同时间,院外的门被叩响。谢楹过去开门,外面却空无一人,她本以为是自己幻听或者是谁在搞恶作剧,要回身的那一刻,半空中蓦地爆开一朵烟花。
随后,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连成一片,谢楹目不暇接,脑海里却陡然冒出一句话:“等明年春节,我带你出去放烟花吧。”
她不自觉地循着烟花的来源处走去,终于在槐花胡同的尽头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小师妹,我给了你一整年的时间准备。”梁问渠站在一地烟花的对面,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的光芒映亮他清隽的脸,他说:“其实我去年就想来放了,可那时我们才刚和好,我怕突然说会吓到你。”
“知知,我不想只做你的师兄,我想每一年的这个时候都能给你放烟花。”向来无所畏惧的男孩耳廓红了一片,而谢楹已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明知未来和远方都是未知,可她已准备好去度过有他参与的每一天。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天清晨,谁都不知道,那阵从桂树中穿梭而来的风,是要把她吹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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