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方宝剑

　　嘿,你的身后有忧伤尾随

　　■尚方宝剑

　　

　　摄影/天航 模特/包子

　　1

　　大一第一个学期的第一节课，我提前半小时到达教学楼，找到教室，然后离开，躲在走廊的转角默默地守候了近三十分钟。

　　同学们鱼贯走进教室，我躲在角落，总算发现了那一抹身影。我不再犹豫，朝他迎面走去。我反复提醒自己要镇定，我又不是第一次见他，紧张什么？

　　“同学，请问B112室怎么走？”老掉牙的搭讪方式。

　　他锁了锁眉，似乎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双眸始终不曾正视我：“我也要到B112，跟着我走就是了。”

　　“嗯。”我安静地在他身边走着。能与他并肩而行的感觉真好，他的气息很轻，他的目光很淡，他是那种不大会笑的男生。

　　才走出几步，他脚下一顿，目光依然直视前方，话语轻得能让人产生距离感：“同学，不如……你走在我身后吧？”

　　“额……为什么？”我歪着脑袋表示不解。

　　“我不太习惯陌生人走在我身边，还是麻烦你跟在我身后吧。”他低声道。

　　我了然地笑了笑，“原来你害羞啊。”说着，我螃蟹似的横跨一步，试着与他的肩拉开一些距离，但仍然并排走着，我问：“这样有没有好些？”

　　那张俊逸的脸仍然紧绷，他没好气道：“这样反而感觉更奇怪了，你为什么要一直色眯眯地盯着我？”

　　谁色眯眯地盯着他了，我就是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而已！

　　我撇了撇嘴，佯装不满道：“不想辜负你的美色，才多看两眼。好啦好啦，既然你这么放不开，我尊重你的意见。”

　　我一溜烟地窜到他身后，始终与他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哪怕是走进了教室，我依然紧咬着他不放，我选在他后面的座位坐下。

　　从此以后的每一天，每一节课我都在教室门口等着，直到他与我擦肩的时候才跟在他身后走进教室，然后选在他后面的位置坐下。

　　难免会碰上运气不好的时候，要是他身后的位置早有人了，我便会在一侧轻轻地推一推他：“我没位置坐。”他会很从容并且很残酷地指着一个最遥远的空位：“那边有，跟屁虫。”随后周遭便会响起某些女生压低嗓音的嘲笑声。我只是耸了耸肩，继而满不在乎地走开，到了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如此周而复始。

　　他对我的态度或冷淡或热情，但根本不影响我对他一心一意。我默默关注了他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才突破那一步，不顾一切地来到他面前，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挫折而放弃呢？

　　我与他报同一所大学，读他喜欢的专业，不过是为了能与他有更多的话题。

　　既然他不喜欢陌生人的突然靠近，为了能让他稍微自在点，我便识趣地躲在他身后，静静地、徐徐地陪着他往前走。我不在乎他去哪里，只要他不停下来，我就一路尾随他。只是每每看到他孤单的背影，我过去的伤口便又隐隐作痛。

　　苏融，为什么连阳光都无法照亮你的笑容？是不是旧帷幕太过厚重，让你一时无法将它掀开？

　　那么，加上我呢？

　　2

　　8年前，我家所在的住宅楼起火，整栋楼的住户都在往下跑，事故现场一片混乱，我和爸妈在逃亡中被冲散了。

　　前面有人倒下了，后面的人看也不看地便踩上去。我害怕，试图绕过那个再也起不来的人，就这样被抛在了身后。我在慌乱中找不着路，只得呆坐在地上，身体不停地颤抖。四周烟雾弥漫，我害怕极了。

　　那一年我才11岁，我家在13楼。

　　我开始拼命地喊：“妈妈……爸爸……”

　　因为吸入了烟雾，我开始不停地咳嗽。

　　突然身体一轻，我被一个消防员抱起来了。我根本不在意对方是谁，我只知道能单手抱起我的人，必定都是和爸爸一样强壮的，于是我紧紧搂着他，像是怕他丢下我，我伏在他的肩膀上，双手死死地箍住他的脖子。

　　他抱着我跑到三楼的一个窗口，云梯正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我们移来。就在此时，我们身后响起一阵充满毁灭意味的爆炸声，我尚未来得及恍过神，便摔在了地上，那名消防员弯曲着身体，紧紧地将我护在怀里。

　　我抬起头，看到头盔下的那双眼睛渐渐黯淡，缓缓合上，而压在我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

　　那个人始终都没有与我说过一个字，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却是这样顽强地、固执地保护着我。

　　当时的我年纪太轻，并未了解那一幕究竟意味着什么，而我也并不真正懂得活着到底有多好。只是到了后来，当我在梦里，在每一个深夜突然惊醒时，才深刻地懂得了，那个像爸爸一样强壮的男人直到离开的那一刻，双臂仍然紧搂着我，他的血肉之躯成了我最坚强的堡垒。

　　当我从医院朦胧转醒时，许是因为周遭太安静，静谧得足以让我倾听到温柔的雨声。

　　一幅情景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那双充满着关切的眼眸再一次在我的脑海里缓缓合上。分不清这到底是梦，抑或是我真的猛然惊醒了，我嘹亮地、清晰地从心间发出了一声呐喊：“爸爸……”

　　紧接着，是再也止不住的近乎哀号的哭声，我所有的力气都被眼泪榨干了。是那个像爸爸一样强壮的男人，再次让我拥有了这个世界。

　　我的父母紧张地走到床头，爸爸用厚实的、真实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我，说：“喜喜乖，爸爸在呢，不怕。”

　　3

　　出院后，我的爸爸告诉我，那个救我的大哥哥姓苏，叫苏凌云，年仅21岁。

　　苏哥哥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弟弟，叫苏融。

　　我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子问爸爸：“我们可以去看一看苏哥哥吗？我可以和苏哥哥的弟弟做朋友吗？”

　　爸爸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淡淡地摇摇头，嘴角挂着一丝苦涩的笑意。

　　不久后，爸爸将苏哥哥的照片从报纸上剪下来放到相架里，然后把相架摆放到我卧室的书桌上。每次爸爸在我的卧室里看到那副相架时，他的眼眸中总是闪过一丝遗憾之意，尽管他对苏哥哥只字不提。

　　直到现在，那副相架依然摆放在我的书桌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取代它。

　　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苏哥哥，也没有忘记他有一个弟弟。

　　待我到了懂事的年纪，我便理解了爸爸不肯对我提及苏哥哥的苦衷——那次意外之后，我变得异常敏感，爸爸不想让我的青春变得更加沉重。

　　直到高二那年，我忍不住再一次对爸爸说起苏融的名字。

　　爸爸叹息了一声，说：“那孩子成绩很好，很争气。”

　　我才知道，原来爸爸也一直放不下苏融一家，他知道苏家的住址，但始终不曾上门拜访。

　　也许，是提不起勇气吧？

　　我想，爸爸一定跟我一样难过。

　　后来爸爸又对我再三嘱咐：“陶喜，我警告你不要去打扰人家。”

　　我知道，爸爸是怕我的出现会刺痛苏融一家，但我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关注苏融的动态，我甚至跑到他就读的高中，冒充是那里的学生混了进去。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学校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在不同的高中、不同的成长路上看到的是同一片天空吗？

　　我跟那所高中的几个女生成了朋友，偶尔能够从她们口中听到苏融的消息。

　　苏融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每次听着别人说起他的故事时，我总是傻傻地为他感到骄傲和自豪。

　　后来我又关注了他的微博，从他的微博上获悉了他要报读哪所大学，我下定决心也要考上。

　　终于，在我19岁的这一年，我在大学里遇见了苏融。

　　4

　　终于遇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我心里是很欢喜的。尽管在上大学以前，我从未有机会对苏融说上一句话。但是命运的安排很巧妙，他成了我奋斗的方向，我用尽全力做一个最美好的自己，只为有一天与他相遇时，能获得一个嘉许的微笑。

　　一定是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期待和热情超载了，所以当我再也不必躲闪，大可以借着同班同学这层关系与苏融往来时，我承认，我真的表现得不够矜持。

　　第一学期刚开学不久，班里的同学都对我了如指掌：我叫陶喜，我总喜欢走在苏融身后，任凭他对我不咸不淡。

　　于是大家得出的结论也相当符合逻辑——我喜欢苏融。

　　我没有否认，喜欢苏融又不丢人。

　　那天，我一如既往地守候在教室门口，却迟迟没有等到苏融，我不由得有些着急，他今天是打算翘课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老师走进教室开始点名，我在门外又等了一会儿，才略感失望地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

　　下课后，我瞄准目标人物，径直朝一个男生走去。他是苏融的室友，大概会知道苏融为什么不来上课。

　　“同学，你好。”我客气地招呼道。

　　那男生怔了怔，朝我点点头。

　　“请问……苏融还好吗？他今天怎么没有来上课？”

　　那男生了然一笑，那眼神仿佛在说“早就知道你是为了苏融而来”。

　　“他啊，每晚都爱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我出门的时候怎么都叫不醒他，大概是起不来吧。”

　　我不太放心地追问：“他没生病吧？”

　　那男生冲我眨了眨眼，打趣道：“也有可能是被你吓着了，要是有一个我不喜欢的女生总是跟着我，我应该也会很困扰吧。”

　　“……”

　　苏融很困扰吗？可我已经这样谨小慎微，每次走在他身后时，我连呼吸都是轻的。

　　我不免有些沮丧，低着头沿着长长的走廊走着。下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却没有了往日的好心情。

　　在我快要走到下一间教室时，竟在走廊上遇到了苏融，他静静地等在教室门口，疲倦的双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这幅情景……实在令人触景生情，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每天都在等待他的我。几乎没有一丝犹豫，我马上朝他飞奔过去。

　　“苏融！”

　　他睫毛动了动，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里似乎有一丝光彩闪过。他说：“我昨晚发现了一部很棒的小说，看得根本停不下来，所以今天起不来，以后我会节制点。”

　　我微微点头，这样的解释竟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没关系啦，要上课了。”

　　他倚在走廊的墙上一动不动，那双眸子依然没有从我脸上移开。他说：“真的没关系吗？你刚刚走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高兴？”

　　“……”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讨厌我！

　　我感到脸颊有些发烫，真心话总是令人难以启齿。“上课了……”我嘀咕道。

　　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教室，依旧是老样子，他就是要挑一个让我无机可乘的座位坐下，他身后早已坐满了人。然而这次我没有就这么走开，我打开笔记簿，随意在一页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撕下来递给他。

　　“你真是铁石心肠，作为对我的补偿，你今天不应该让我得逞一回吗？”

　　我灰溜溜地转身，某人却冷不丁喊住我：“要是你坐在我后面，会让我无法专心听课。”

　　于是，接下来这一整天，我都无法专心听课。

　　5

　　除了那一句奇怪的话，苏融再没有什么异常，始终对我不冷不热，对谁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天下课后，灰蒙蒙的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雨点不大，但就是有一种穿透世间的魔力，周遭的喧嚣仿佛一下子寂静了。人人低着头各奔东西，我刻意放慢脚步，任雨滴打湿我的脸庞。

　　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雨天，滴滴答答的声音好听极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当我在病床上睁开眼时，耳边响起的便是这样温柔的雨声，那天的天空也是这样的颜色。

　　“你以为这样很文艺？”

　　一个低沉的男声自我背后响起，我回头，触上一双澄澈的眼眸。

　　是苏融。

　　之前，走在后面的一直是我，他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反倒让我有些不习惯。我笑了笑说：“你也太不酷了，你应该手撑一把伞，像霸道总裁一样来到我身边，为我遮风挡雨。”

　　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像霸道总裁一样走过来，扣住我的手腕便往教学楼走，直到雨被隔绝在玻璃门外，他才松开了我。

　　他脸部线条紧绷，我叹了口气，抬手替他拭去了一颗雨珠，说：“你总是臭着一张脸，难怪长这么帅都不讨人喜欢。不如我们来玩一个游戏？”

　　他兴趣缺缺，敷衍问：“什么游戏？”

　　我道：“我们来比试一下，谁的笑声能盖过这雨声，好不好？笑一笑你敢吗？”

　　某人显然没有什么情怀，且没有同情心：“要不你哭一个让我看看？要是你的眼泪能够淹没我，我就笑给你看，说到做到。”

　　见他这样信誓旦旦，又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我骑虎难下，只好一口答应下来了：“苏融，要是我真的哭出来了，你不要嫌弃我丢人而先走一步。”

　　他郑重点头道：“要是你演技大爆发，我会笑着陪你哭完。”

　　我露齿一笑，他输定了。

　　想哭就哭这项技能，我早在8年前就学会了。

　　看着玻璃门外的阴雨天，我思绪飘浮，并没有酝酿太久，视线便变得模糊了。我忆起当年那一抹穿着橙色制服的身影，双臂紧拥着我的力度，倒地之后那人的重量把我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合上双眼，却没有摇醒他的力气……我终于泣不成声，溃不成军。

　　我到底要有多美好，才不会辜负那样的伟大？

　　我试图抬起双手蒙住脸，苏融伸手搭上我的肩膀，紧接着我便撞上了一副厚实的胸膛。

　　“你以为我没有认出你吗，陶喜？”

　　我浑身一僵，一双手轻轻揉了揉我的眼角，当我迷蒙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时，映入眼帘的是苏融微微勾起唇角的脸。

　　他笑了，他的笑容很浅，却很坚定。

　　6

　　我从不曾想过，在我暗中关注苏融的那些年里，他同样也在偷偷地找寻我。

　　那天我问他：“你怎么会想到找我呢？”

　　他又是淡淡一笑，继而说：“好奇，想知道你变成一个怎样的人，想知道你值不值得，也怕会失望。”

　　据说，在他高二那一年，他偷偷埋伏在我家楼下，想着周末我一定会跑出去和闺蜜聚会，没想到他跟了一路，最后竟回到了他自己的家。

　　那天我在他家楼下徘徊了一会儿，我在想，要是他突然出现，不可能会认出我吧？

　　然后我在他家附近逛了一圈，经过面包铺时，我会想，也许苏融吃过这里的面包；经过零食店时，我会想，也许苏融来这里买过零食；经过书店时，我又会想，苏融会不会在这里打发周末的时间，坐在地板上看漫画呢？

　　无意间回头，我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苏融，虽然想着他不可能认出我，但难免还是会心慌。就在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苏融越过我径直走进了书店。

　　我马上松了一口气，以为他没有发现我。

　　我怎么会想到，他早在我身后，一直尾随我。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在我试着体验他的人生的同时，他竟就在我的身后，安静地、耐心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原来他曾经离我这样近。

　　然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在我悄悄关注了他的微博的同时，他同样悄悄关注了我。我知道他会报考哪所大学，而他也知道我会和他攻读同一个专业。

　　因为苏哥哥，我和苏融之间似乎被命运打上了一个无形的结。

　　我放不下苏哥哥，而他同样在怀念苏哥哥，这让我们在相遇之前就认识了彼此。但我们谁都没有走出那一步，这一份沉默一直维持了好几年，直到大学，我率先打破沉默。

　　当我们在大学里首次碰面，他一眼便认出了我，而我也一眼认出了他，但我们都装作是第一次见面。

　　他说，那一天，当我掀开那层面纱，径直走到他的面前时，他就知道，他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了。

　　我笑而不语。我想，在很早以前，早在他出现之前，我就离不开他了。

　　7

　　10月6号，是苏哥哥的生辰。苏融带我去登山，他说，这是苏哥哥最享受的户外活动，过去，他们兄弟俩只要一有时间便一起爬山。

　　他们的感情很好，好到让旁人艳羡。苏融自小便是一个懂事的弟弟，他视苏哥哥为偶像，原因是苏哥哥穿制服的样子最酷了。

　　“我哥从小就比我受欢迎，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但我哥一心只忙学业，他这样努力，我都不敢偷懒了，所以从小我就特别勤奋，我怕自己成绩不好，会丢了他的脸，毕竟他那么优秀。”

　　一路上我静静地聆听苏哥哥的故事，怕打断苏融，我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今天天气很好，秋风吹不散的阳光打在我皮肤上时会散出微温，走在我身旁的人还是那么淡然，俊逸的脸庞让人难以察觉出一丝波澜。苏融牵着我的手，力度刚刚好。

　　“苏融，你恨过我吗，一开始的时候？”

　　“没有，从来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笑？”

　　“因为我本来就很酷。”

　　“……”

　　我咬了咬牙：“那……我有没有让你失望？”我总是担心自己不够优秀，毕竟苏哥哥和苏融都是那么棒的人。

　　苏融紧了紧我的手，语气清淡地说道：“陶喜，我哥当初那么做，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不是为了让你对得起我，更不是让你为别人而活着。”

　　我眼眶一热。

　　他连忙抬手敲了敲我的脑袋：“那天哭得还不够吗？难道你真的打算要用眼泪淹没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融竟也有了跟我开玩笑的心情。

　　想起那天，借着下雨天我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情景，我就有点抬不起头来。

　　“那个……苏融，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还好，你想要见他们吗？”

　　我微微一怔。

　　苏融笑着道：“他们知道今天我和你一起上山。陶喜，命运真是神奇。”

　　嗯，命运真是神奇。

　　苏融和苏哥哥是那样美好，美好得犹如艳阳天，哪怕是被雨水打湿了，他们依旧灿烂，夺目无比。

　　那阵艳阳天的小雨落在了我的心间，灌溉着我，鼓励着我勇往直前。

　　你见过艳阳天的小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