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幽篁
■ 文 胡不皈 图 artistic 青尘
壹
萧客不见的那日是五月初七。
初夏的风拂动着南海竹林,远山古寺的钟声吹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秋娘清早就出门了,只为了在日上竿头前收采竹叶上的露珠。萧客这些日子已经断了五谷,只靠这无根之水度日。然而她回来的时候,萧客已经不在了。
案上的书翻到了一半,笔上还沾着墨,只是已经半干。他仿佛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未留下只言片语。
“萧郎!萧郎!”她绕着小屋前前后后找了许多遍,又去屋后的竹林里寻到天黑,可是直到第二天天明,他也没有回来。
秋娘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自来到这个世上起就跟萧客在一起,他教会她说话,教她如何写字和作画,告诉她这里是凡间,人皆有生老病死,虽然她并不会。
她只是他笔下的一个画像,有了血肉,活了过来。可她毕竟不是一个人,不懂得他为什么要画她,就像不懂得他为什么会离开。
她没有想过,她会找不到他了。
贰
白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棋盘中央,成长生劫。黑子在旁杀出一条路,却也无力破局。
清虚仙君心不在焉地收了棋子,开口道:“过几日便是天帝寿辰……”
对面坐着仙使扶胥,手持白子,笑得狡黠:“按例,女君是要回来贺寿的。”
扶胥口中的女君,是他服侍了数千年的天帝之女寻瑶。仙界皆传,求仙问道,不若寻瑶。扶胥早就看出来,清虚仙君有事没事总往这里跑,下棋也好,品茶也罢,其实都不过是为了等她而已。然而扶胥不知道的是,清虚可不是贪图寻瑶的虚名而来。
如今的清虚仙君从前还只是个凡人,在尘世遇上了下凡的女君。那时女君对他真是好极,不仅将他从家道中落的泥沼中拉扯出来,带他去尘世尽头的南海,还教他修仙问道,给他长生之躯。他会在心里放下她,真是一点也不奇怪的。
奇怪的是,女君却在某日忽然回了九重天。临走前,本该无情无泪的女君神色哀婉,看着他的朦胧泪眼中写满不舍和不甘。
“为什么你不是他?”她说了这句话后,便消失于五彩晨光中。清虚不知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却为了这个无人回答的问题,修炼两百年,终于飞升,在九重天清冷的天宫中,日日等待与她重逢。
扶胥平素是不怎么多嘴的,今日却像有了兴致:“若女君回来,仙君的旧事,只怕便藏不住了。”说着,便唤出一面浮世镜,镜中是竹林小屋,屋中有一男一女相向而坐,片刻,那男子忽而化作一片混沌的雾色消失,只余那女子独身孤坐。
“这是……”清虚心下一动。那女子神情烂漫,容颜几乎和寻瑶女君一模一样,可清虚知道,她不是寻瑶。
镜中女子是他在南海竹林中修仙时画出来的。那时他相思成狂,只得以寻瑶画像聊以慰藉,不料一日,他被削尖的竹片划伤指尖,血滴在朱砂里,他不知觉间,将混进了血珠的朱砂点在画中人的唇上,须臾,人离纸生,画中女子就那么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眼前。
那时正是初秋,黄昏斜阳落在她懵懂的眼里,竹林深处传来庄严的古寺钟声,她为此浮起了来到人世的第一个笑:“这是什么声音?真好听。”
清虚唤她秋娘。
秋娘不是凡人,却也非精怪,只是个以血点出的魂,依画化形,有了血肉。清虚修仙两百年,她就陪了他两百年。后来他终于飞升,她便留在了南海竹林。
清虚没有想过要再去找她。都说修仙之人皆断情,秋娘于他,不过是个故人的影子而已,不必回望。
扶胥其实是在帮他,劝道:“仙君知道,女君是个认死理儿的性子,从不喜欢弄虚作假。”
是啊,所以她才那么毅然决然地离开他,只因除了这身皮囊,他的三魂六魄里,其实没有那人一点痕迹。
清虚接过那面镜子。镜中,盈盈翠竹从窗口探进来,秋娘扭过头去拨弄竹叶,再看不到她的容颜。
叁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南海竹林还是一样地苍翠连绵,竹浪如海,几乎与走时一模一样,看不出来已过了数百个春秋。
清虚终是下界来了。扶胥看似无意的话尚响在耳畔:“下棋者,最怕悔棋。或放,或杀,都要有个干脆。”他缓缓走到林中小屋前,将手背在身后,唤出袖剑。秋娘的命是他给的,他拿回来,也是理所应当。
房中传来男子的说话声:“这里不要添笔,需得留白才好看。”
秋娘明朗的嗓音也透过竹帘传到窗外:“可我想画只兔子啊,萧郎。我昨儿才看见一只,就在这画上的地方。”
从前清虚住在这竹林时,尚未位列仙位,因此仍有个凡人的名字——萧客。秋娘也不知道是从哪本前朝话本上看到了情爱段子,学着多情佳人的缠绵口吻,唤他萧郎。
只听那男子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透着若有若无的宠溺:“你啊……”话音未落,忽然就是一片寂静。半晌,才听到“啪”的一声,是笔摔在了书案上。
清虚在门外,不言不语。那男子的声音耳熟得很,是他自己的。这应当便是他在浮世镜中看到的那幕了。秋娘学了他的做法,在纸上画了一个他的影子出来,面孔和声音都是他,就连说的话也和他说过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秋娘灵力太浅,撑不多久,那影子便会化作墨色的雾气,须臾消弭于无形。
适才这一幕,应当是从前他教会秋娘识字后不久的一日,秋娘看腻了话本和诗集,央着他要学画。他甚至还记得那之后的事。
秋娘擅画竹,大概是因她每日都与竹林相伴之故,可她画兔子的功夫并不怎么好,他没拦住她捉弄的笔端,几笔下去,两个墨团就在纸上晕开。
他扶额,再不想看。她却去捧了他的脸,端正对着墨迹未干的大作,得意道:“这叫‘安能辨我是雌雄’。”
他抿唇笑:“确是辨不出来。”就连是只兔子也辨不出来。
清虚感到奇怪,自己竟将这些小事记得这样清楚。可他不再犹疑,推开门去。
屋里,秋娘背对着他,对他的到来一无所知。他用背在身后的手唤出剑,此刻正是了断的好时机。
前行几步,却见窗前书案上有一张画纸,纸上画着个手持竹笛的男子,面容清俊。画的是他吗……他的神情,何时这般温柔过?
清虚滞了一滞。几步开外,秋娘却转过身来,道:“萧郎?”清虚抬眼,正撞上她如水的眼眸。
她笑着跑过来,一把拥住他,仰头烂漫道:“我画得真是越来越像你了。”清虚顿住,没有把她推开。他知道,她把他当作了画像上走下的人。那张和寻瑶一模一样的脸上,是真正的寻瑶永远不会再给的笑颜。
白驹过隙,恍见伊人。袖中短剑忽然换作了竹笛,他听见自己道:“要学幽篁曲,光说不练可不行。”他记得,那时,他就是这么说的。
清虚终是没能杀了秋娘。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装成自己的影子,陪了秋娘几日。他心道自己不是舍不得秋娘,只是舍不得那张和寻瑶一样的脸。
按理,若是真的画影,须臾就该消弭。于是清虚每到半炷香时间便施个幻术,在墨色的薄雾中渐渐隐去自己的身形。秋娘以为他又化作了雾气,殊不知,窗外伸进来翠竹一枝,正是他变的。
似是习惯了他的忽然消失,秋娘不见了他,也没什么难过神色,只是立时伏案,又画他。唯独有一次,她画到一半住了手,愣愣地望着未完的画像,轻声道:“萧郎,你为什么不见了?”
她提起朱笔,轻轻点上画像的唇,语气柔得像初夏晚风:“秋娘想你。”
窗台,竹叶一颤。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从来无忧无虑只会欢笑的影子,也有离愁。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她陪伴他,殊不知,原来于她而言,他也是伴侣。他在等寻瑶,她又何尝不是在等他?
秋娘画得难以自持,捂眼转身,不曾看到身后竹枝不再,万顷幽篁之上,却有祥云翻滚不休。
肆
清虚将浮世镜还给扶胥的时候,从扶胥似笑非笑的神色里,猜到了什么,“莫非……”
扶胥笑着点头道:“女君不日将回。”
清虚心内一荡,又忽地一沉。他永远记得最后那一日,她在祥云之上,两眼含泪,丢了万事不惊的仙家风范,用那样绝望而悲痛的声音问:“为什么你不是他?”不知如今,她是否已经释怀。
两日后,天帝寿辰,四海八荒的各路仙人纷至沓来。清虚只是个小仙,懒得费心攀谈,便离了大殿,踱进了偏殿花园透气。
小径深处是一棵郁郁的合欢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清虚缓缓踱去,却看到树下露出裙裾一角,正要离开,树下那人却转了出来。眉梢飞云,墨瞳流波,霓裳羽衣,无风自动。
清虚缓缓浮起一个笑,道:“寻瑶,别来无恙。”
她却呆了。
“我等你很久了。”清虚走近一步,执起她的手,用他一生中最温柔的轻言细语,“寻瑶,再也别走。”
她的神色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是如雷贯顶的悲伤,“萧郎,寻瑶……是谁?”
清虚原本笑着的脸渐渐地僵了。身后却传来了一模一样的声音,只是冷静地近乎淡漠:“是我。”
清虚僵硬地回头,看到他朝思暮想的那人在路的另一头,神情疏离。
“萧客……不,清虚仙君。”她说话的时候并不往前走一步,仍然遥不可及,“有些话,或许我早该告诉你。”
扶胥在女君的身后恭谨地垂着头。清虚了然,寻瑶定是已经知晓了一切。
“仙人无爱,这个道理,在他走的时候我就该明白的。”这话,清虚不是第一次听,唯独从寻瑶口中听到的这一次,有些心惊。
寻瑶口中的“他”,是她从前的爱人,可惜那人命薄,死时魂魄刚刚够挨到踏上轮回路。地府百官都劝女君,不入轮回路便没有轮回,这人是再也找不着了。可女君偏偏不信,天上地下地找,终于叫她找到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便是如今的清虚仙君,从前的凡人萧客了。
这其后的事情,清虚都知道。女君以为他是心上人转世,为此对他竭尽全力地好,促他修仙,以此延命。可后来她终于发现,清虚毕竟不是那人,那人终究是走了。心灰意冷下,她回了天宫,再不言情爱。
“成仙只有一个好,那便是断情绝心。不管从前有过什么纠葛,都不觉痛了。”
清虚什么都没有说,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仙人的时光漫长而缓慢,有时候便会忘却很多事情。比如清虚其实忘了他与寻瑶初见时,寻瑶唤的是“萧客”,还是一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名字。也忘了寻瑶当年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的时候,双眼看的是他,还是透过他看着别人。
寻瑶远去,他不曾追。他怅然地回过身来,秋娘仍在痴痴地望着他,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一颗泪从她的眸中淌下来,划过如玉的脸庞,在坠落的那一刻,却因为没有灵力束缚,飞散成尘。
无所不能的仙君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不知所措。
秋娘本来是不会哭的。从前清虚独坐幽篁,神伤落泪,却被顺着足迹寻来的秋娘撞见。秋娘伸手擦去他脸上水光,问:“这是什么?”
他苦笑道:“是泪。”
秋娘追问:“为什么要流泪?”
“人的心藏得太深,痛的时候不为人知,有时候便觉得寂寞。落下泪来,别人便知道心里的痛和寂寞了。”
那时秋娘只是摇头,道:“秋娘不懂。”
如今,秋娘似是懂了。
“萧郎当年画的是她,对不对?”
清虚无言。他茫然地伸出手去,想给秋娘拭泪,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秋娘的泪落不下来,在离开脸颊的那一刻,便如星陨落,如尘飞散。合欢树下飘满了细碎的尘粒,清虚的手只探到一片虚无。
不知为何,清虚却觉得,痛的不是她,而是自己了。
伍
扶胥隔了好久才敢去见清虚。
“女君一见那面浮世镜就知道了,我实在是……”
清虚似是喝得酩酊大醉,一举酒杯,拦住他的话头:“自她走后,过了几日?”
扶胥装模作样地掐指算了算,答:“三月有余。”
“啪”的一声,一只白玉杯被摔在了地上。清虚猛地站起来,尚有些趔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莫非,她又等了百年?”
扶胥忽然明白了,原来仙君说的“她”,不是寻瑶女君,是影子秋娘。
那日,秋娘被南海竹林那尊百八十年没冒过头的土地神误当作寻瑶女君,阴差阳错带上了九重天,又因迷路,与清虚在合欢树下偶遇。此后,她便不顾清虚挽留,执意回了下界。
扶胥有些试探地问:“仙君若是担心,不如用这浮世镜看看便知……”
清虚却缓缓摇头。没想到,这一场大醉,竟过了这么久。
他唤出祥云,道:“不亲自去见一见,我不放心。”说罢,也不顾自己尚未酒醒,踉踉跄跄便踏上祥云,下界而去。
竹林看起来仍是苍翠连绵,只是有风拂过的时候,却比从前安静了。
小屋还是从前模样,从窗口望去,房里仍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自然是秋娘,男的则是画上走下来的影子。
听起来,秋娘在闹脾气:“都说了让你晌午时分回来,可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那影子似乎是好脾气,嗓音温柔低沉,听不太清说了些什么。不过片刻,秋娘便放软了声音:“你那么久不见,我会怕呀。下次早些回来,好不好?”
房中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一阵清风吹过,将尚有醉意的清虚吹了个激灵,他忽然觉出了不对劲。按理,若是画影,不过半炷香时间便会雾化消弭,可这一次没有。
门口忽然传来响动,清虚化作竹枝藏身,只见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影子从门中走出,眉眼含笑,风华难掩。
非有灵不可为。这个影子和从前那些早就消失于尘世的影子不一样,不知为何,他和秋娘一样,有了血肉,也有了精魂,也不知在此多少年了。
他回过身去,轻轻吻上秋娘的额头。秋娘咬唇一笑,眼波流转。
层层叠叠的竹叶间,清虚悄悄显出原身来,没有出声,藏在袖中的手却背到了身后。
陆
秋娘尚在厨灶间忙活,听到门口有响动,也未回头,便问:“几月前酿的竹叶青好了,今晚小酌可好?”
只听身后传来个淡淡的“好”。秋娘转身,顿了顿,又道:“不是一直说要等入夏再饮,怎么改了主意?”
对面那人不动声色道:“不是惹你生气了?赔罪而已。”
秋娘便羞赧一笑,跑开了,不曾看到那人暗里长舒一口气。
秋娘似乎没察觉到,眼前人其实不是此前轻吻过她额头的人,而是清虚。她仍像从前一样跑前跑后,为他研墨沏茶,为他炊饭更衣。
觉得异样的反而是清虚。
从前他总以为秋娘像寻瑶,却不曾注意天真烂漫的秋娘其实跟清冷高傲的寻瑶绝非同类。比如她不喜端坐,总是跪在椅子上,翘着脚尖晃来晃去,孩子一般。因着常年与他厮混,她自然也不爱姑娘家那些针头线脑的活计,甚至有时举止像个男子,形容自有一股风流。
正如此刻,她挑挑拣拣半天,选了根瘦削的竹枝,大晚上的,却说要练剑。
清虚脚步一滞。此刻屋后虽应当毫无异样,但终究是怕秋娘发现什么。毕竟,适才他就是在那里杀了那个影子。
清虚目睹二人在屋前话别的那一刻,是那样熟稔,又那样亲密。一想到那影子在他醉生梦死的这百年间乘虚而入,尚未完全酒醒的他怒火中烧,只等秋娘进了屋,背在身后的手便唤出了剑,一招毙命。那影子立时化作雾气消散,再无踪迹。
不过是个影子而已,凭什么伴在秋娘左右?
秋娘执意要去屋后,清虚无法,便去了。
是夜,月朗星明,虽无烛火,秋娘的一颦一笑却都看得真切。
秋娘的招式凌厉得很,清虚的剑术虽高出她许多,却每每在她欺身袭来之际,错觉她仿佛真的想杀了自己。
几十个回合后,秋娘连清虚的衣角都没碰到一片,忽然便把竹枝化出的剑一扔,气恼道:“不玩了不玩了,我总是赢不过你的。”
清虚一笑。这才是秋娘,冲动,散漫,却是真性情。
清虚觉得自己糊涂。这样一个上天入地只此一人的秋娘,他怎会一直当作了寻瑶的影子?
自在天宫重逢寻瑶那日,他便知晓,他等了那么多年,等的不过是一个幻影。幻影里有温暖的回忆,被遗弃的痛苦,还有欲求不得的执念。可是幻影终究难追寻,唯一真实的唯有这浩瀚竹林,竹屋两间,美人倚窗,盼君来归。
执念一旦看开,便是放下。或者,会长出一个新的念想。
秋娘哭的时候,他竟觉得比自己当年落泪时还要心痛了。他自此想,从今往后,丢了仙君名号也没什么紧要,回不了九重天也可以,他只愿在这万顷苍翠间,放逐流连,伴她永生。
秋娘扔了剑,一步一步走过来,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安然神色。
“萧郎。”
听到这声“萧郎”,清虚心里轻轻一动。久违的暖意让他不曾思索,秋娘此前并未叫过那影子一声“萧郎”。
“你教了我许多东西,我心中感念,所以一直想对你好,报答你。”她仰起脸,眸中是他含笑的容颜,“可是我总觉得,我给的,你并不想要。”
若你对一个人好,那人却不要你的好,若你爱一个人,被爱那人却不要你的爱,该怎么办?他教过她那么多事情,这件事却没有教过。她只有学他从前吻她的样子,托起他的脸,吻上。
“我不知该怎么办,唯有把你给我的,都还给你。”
清虚从未有过如同此刻的圆满。他应和她,将她柔软的腰肢倾身拥住,紧一些,再紧一些,直到唇间有了腥甜的味道,瞬间又消弭无形。
清虚睁眼。眼前,墨色雾气渐起,而她的眼角淌下泪,在月色下流光掠影,再碎成尘埃。
柒
秋娘聪明,远比清虚以为的更聪明。
为什么他那么用心地修仙?为什么他从来一步不出竹林?为什么他在许多清冷的夜和衣而出,仰头无言地遥望月华之上?为什么他画了她出来,对她好,却守住了自己的心?
这一切,都只为一个人。
“寻瑶,别来无恙。”他对她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她终于知道,那个人不是她。
寻瑶是因,她是果。仙人之爱太难得,老天造她出来,只是为了嘲讽凡人的痴情。谁料,她竟爱上了。
当爱极了一个人,心中必定涌出滔天洪水、万丈波涛。但她不幸遭遇了铜墙铁壁,再凶猛的爱恨最后都掉转头来,浩浩荡荡地将自己淹没。
她回了竹林,想要了断。可是天意之残忍,让她的血染透了她笔下的所有画卷,血墨交融间,那个熟悉的身影重又浮现。
远山钟声敲响,那个画影就像当年她第一次来到这个人世时一样,俯身笑问:“这是什么声音?”她瞬时忘了死亡。
如今回想起那时初见,秋娘的唇角依旧是含着笑的。她静静地看着清虚,道:“我知道,你不是他。”
那个画影和清虚不一样。他没有清虚的好才华,也不似仙人那样风骨翩然,偶尔也会与她拌嘴,过后却总是放低了姿态温柔地哄。
她因他晚归而埋怨的时候,他也不辩解,只拉了她的手,额头抵额头地轻声道:“以后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一刻也不分离,好不好?”
她其实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他不是凡人萧客,也不是清虚仙君,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一无所知却一心一意只守护她的影子。
她从来不会管那影子叫作“萧郎”,她总是弯了眉眼,藏了情意,唇齿缠绵,欲说还休地唤一个“你”。如今,这个“你”,成了“他”。
“萧郎杀了他,对不对?”
她其实不用清虚来回答,从清虚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了。即便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即便连声音都分毫不差,但她就是知道,那不是他。他不在,定是出事了。
那一刻,从来不曾恨过谁的秋娘,胸中却忽然起了奔涌的怒意。于是她执剑在手,招数并不高明,却招招都是杀意。
她也怨啊。
“我知道,我与他都只是一个影子。可是那又如何,你以为影子就没有爱恨吗?”
影子也有心,也会怕,也会寂寞。苍天有眼,让她在心灰意冷的时候遇见和她一样的影子,那样纯粹,那样真诚。她是想过,要忘了此前种种一切,和他好好活下去的。
可是清虚杀了他。知晓的那一刻,她心如刀割。
她知道自己伤不了清虚半分,但爱是一把出鞘必见血的剑,刺不中那人的心,便会调转剑锋伤了自己。
“把这条命还给你,我就可以去陪他了,对不对?”她咬破自己的唇,再吻上他的,将清虚当年给她的那一滴血,递入他的口中,“萧郎,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捌
清虚至今都清楚地记得,秋娘第一次来到这个人世时的样子。
她好奇地歪着头,嘴角含着烂漫的笑:“这是什么声音?真好听。”
在那一刻,时光不见了,天下也不见了,只剩这浩瀚竹林,竹屋两间,美人于前,而他久违地笑了。
“这片竹林的尽头有一座古寺,那里每日黄昏时分都会敲钟。你听到的,便是那钟声。”
她便高高兴兴地接过话头:“那我每日都要在这里听。”
那一刻,他不自觉倾身抱住了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按捺住心底层层叠叠弥漫出的不知名的情愫。
他一直对秋娘很好,甚至好过从前对寻瑶,他总以为自己是从她身上找到了眷恋的容颜,但如今才知道,那时的情愫不是怀念,是感谢——多谢你,来到这孤单的人世。
可是如今,那陪伴了他两百年的身影,就要消散了。清虚徒劳地伸手,想留住她,可是面前除了虚无,什么都没有。抬眼望去,秋娘消失的地方,苍翠了千年的竹林静谧如画,仿佛时光未曾来过。
清虚颓然地垂下手,片刻后,却忽然握剑在手,唤出全部仙力,在这万顷竹林间,生生劈出一条深不可测的路。他要去地府,将秋娘找回来。
“没有用的,你找不到她了。”
清虚猛地仰头。月华之上,是寻瑶女君无欲无求的仙人身姿。
寻瑶在浮世镜中看到这一切,终是不忍袖手旁观,“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生灵,不会入轮回。不在了,就是真的不在了。”
清虚不信。她曾经那样鲜活,是他心尖沁出的血,亦是他用了两百年光阴造就的魂,怎么会这样轻易就不在了?
“你我都太固执,以为找不到自己的爱人,便可以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这一切,寻瑶都经历过,所以看得通透,“可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一模一样的?”
仙人多么肆意妄为,想要爱人,造一个便是,却不曾想,万物其实自有性灵,总会长成另一个样子。从前他不知道,现在却终于知道了,这世上,所有生灵都是独一无二的,寻瑶难得,秋娘亦是唯一。
他多愚蠢,竟将这珍贵视作了水中倒影,以为打碎了,晃一晃,还会拼凑起来。谁知心是拼不起来的。
“她说从此两不相欠……可是,我们怎么会是两不相欠?”
执掌六界的仙人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所有债可都以清算,所有的后悔都可弥补,唯独她的不行。她非尘世中人,不入轮回,没了就没了,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不错,她是把那滴血还给了他。可是,谁来还她孤寂了数百年的时光呢?
“仙君,回九重天吧。”寻瑶铺下连天金阶,引他告别尘世,“仙人,无爱啊。”
清虚仰头,看灼灼月华之下,高贵的女君还是衣带飘飘的仙人风姿,可看起来那样冷和孤寂。
为什么都说仙人无爱、断情绝心?什么长生不老,什么点石成金,到头来,孤独才是仙人的宿命。只是白白辜负了那个人,和她曾经那么真挚的爱恋。
冷冽的星夜里,苍翠了千年的南海竹林和从前千千万万个夜晚一样静谧无声。清虚一步步走上连天金阶,就快要及寻瑶裙角的时候,又飞奔下来,举起长剑,卷起万里长风,砍了下去。南海大乱,剑风决然碾过,伫立了千年不倒的竹林轰然倒地,天地间传来空洞的回响。
清虚决绝转身,涟涟泪水却摔落尘世,荡开红尘滚滚无穷。
良人不在,留这美景又有何用?回去吧,再也不要爱,也不要恨,回那清清冷冷的天宫,做那永生孤寂的仙人。
再不见,这万顷幽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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