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华

　　你原谅那片海了吗

　　■璃华

　　

　　1

　　顾蕴的来信混在一堆没用的信函中，被塞进顾桐的信箱里。

　　信封里其实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少年，他有着海边居民惯有的小麦色皮肤，眼睛黑亮，笑容灿烂，头发理得很短，上面缀着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穿着紧身潜水衣，手里握着一只大大的海螺，身后是一片大海。照片背面有一行字：第一次成功潜入了海底，这是战利品。

　　顾桐心里闪过一丝痛，像一根针飞快地从心脏表面划过去。

　　2

　　顾桐出生于海边的一个小渔村，村里的人都以打鱼为生。顾桐喜欢大海，一直幻想着像爸爸一样，穿着潜水服下到深海去采集大大的海蚌。

　　可惜爸爸一直不肯让她靠近大海，她缠着爸爸问什么时候能够去海边，爸爸想了想，告诉她，等到妈妈给她生个弟弟，她就可以去了。

　　在顾桐三岁那年，妈妈给她生了个弟弟——顾蕴。

　　但是顾桐讨厌他，因为作为男孩子，他竟然怕海。而顾蕴也从来不相信顾桐能够和爸爸一样去深海潜水，然而那天，顾桐真的做到了。

　　“你看！”12岁的顾桐站在渔船上，高高举起手里那只大大的海螺，眼睛闪着光，“顾蕴，你说我到底行不行？”

　　“有什么了不起的……”顾蕴嘟哝了一声，但他看向那只大海螺的目光里带了一丝羡慕。

　　3

　　顾桐觉得顾蕴是疯了，因为一向讨厌大海的他竟然开始看起了与海洋有关的书籍，而且还开始上渔船帮忙。这一年，顾桐15岁。

　　有一天放学后，顾桐去找顾蕴一起回家。走到顾蕴教室门口的时候，她发现他在和一个女生说话。

　　“我姐是12岁的时候第一次下海的，我也12岁了，我也会像姐姐一样的。”顾蕴耳朵红红的，声音有些紧张，“我也能下海了，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海螺吧。”那个女生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很小的海螺，“我从小喜欢收集海螺，可是沙滩上的都好小，我喜欢凑近耳边可以听见海浪声的大海螺。”

　　顾蕴嘀咕了一声，随后将胸脯拍得很响，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顾桐顿时恍然大悟。

　　回家的路上，顾桐一直打量顾蕴，之后开口打趣他，问他是不是喜欢那个女生。

　　“不是，她叫沈星，是我的同学。她没有朋友，因为有病，大家不敢靠近她。不过她是心脏有问题，不会传染的。”顾蕴急忙解释着，语气里夹带些沮丧，“她跟你一样，很喜欢大海。我觉得她太可怜了，我想跟她做朋友。”

　　“那就采一只最大最美的海螺送给她吧。”顾桐笑着说。

　　三年后，顾桐念高三，顾蕴念初三，两个人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在一场模拟考试结束后，顾桐听到了关于顾蕴和沈星谈恋爱的传闻。

　　顾桐顿时震惊了，她用最快的速度冲进初中部，将正在座位上做习题的顾蕴拽出了教室。

　　顾蕴不解地问：“你发什么疯啊，我马上就上课了。”

　　顾桐稍稍仰头看着顾蕴，问他：“你给我老实交代，你和沈星是不是在谈恋爱？”

　　“我没有。”顾蕴反驳道。

　　顾桐却不相信，恨铁不成钢地说：“爸爸那么辛苦地赚钱给你交学费，不是让你来谈恋爱的！”

　　“我跟沈星……”顾蕴急忙想要解释。

　　顾桐却因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听他解释，转身就离开了。

　　4

　　顾桐愤愤地跑回家，她觉得自己说服不了顾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告诉爸妈。然而她才到家，还没有进门，就听到爸爸的咳嗽声。

　　由于常年在深海劳作，冰冷的海水冻伤了他的肺，这两年，他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前段时间，她陪爸爸去看医生，医生提议爸爸减少潜水作业，爸爸却拍着胸脯表示自己没事。

　　她知道，爸爸是为了替她和顾蕴攒学费才会这么辛苦地工作，他最希望的事是顾桐和顾蕴可以像候鸟一样飞离这里，去更大更美丽的地方，去看比海洋更美丽的风景。

　　也正因此，她在得知顾蕴早恋后才那样生气。

　　顾桐在门口站了很久，最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学校，再一次找到顾蕴。

　　顾蕴一脸不耐烦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呢？”

　　“这是你的成绩单。”顾桐面无表情地将最近一次月考的成绩单递给顾蕴，“这个分数怎么解释？你这个分数，根本上不了高中！”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顾蕴辩驳，“你管好你自己吧。”

　　一时气急的顾桐在顾蕴离开之后，转身去找了沈星。

　　5

　　学期末的最后一天，顾蕴怒气冲冲地冲进顾桐的教室。

　　他手里抓着一只美丽的海螺，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说着，狠狠将海螺摔在地上，破碎的壳儿四处飞溅，教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顾桐和顾蕴的身上。

　　碎裂的海螺静静躺在地上，顾桐蹲下身，将碎片一一捡起。这只海螺是她12岁那年第一次潜入深海采到的，她当时把它当作宝贝一样送给了顾蕴。

　　“顾桐，沈星要和我绝交，你满意了吧？”顾蕴吼完，转身跑出了教室。

　　顾桐冷冷地看着顾蕴离去，手里紧紧抓着那只海螺，那么用力，以至于掌心都被海螺破裂的锋口割破了。

　　她知道顾蕴一定会来找她的，因为沈星肯定会跟他分手的。

　　三年前，顾蕴承诺过要送给沈星他亲手采集的美丽海螺。之后，他努力尝试过下海，可都失败了。而他后来送给沈星的海螺，是顾桐12岁那年从海底采上来的那只。

　　他和沈星的感情开始于那只由谎言堆砌起来的海螺，在沈星面前，顾蕴一直塑造着自己可以潜入深海自由穿行的形象。

　　因为沈星热爱深海，他就让自己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而顾桐那天告诉沈星的，就是那只海螺的秘密。

　　顾桐反复对自己说，她没有错，她只是不想让顾蕴走上歧路，她只是不想爸爸的辛劳付出被这样辜负。

　　期末测试的成绩很快下来了，顾桐的成绩不错，顾蕴的分数却变成了年级倒数。

　　他像是故意跟顾桐置气，她要他怎样，他偏不。

　　那个小时候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跑的小不点，终于变成了如今见了面也不想与她说话的叛逆少年。

　　6

　　“爸，别去了。”顾桐看了看天气，喊住了想出海的爸爸，“等天暖和点儿再下海吧。”

　　“没事，今天只捞两次就回来。”爸爸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在一边削贝壳的顾蕴，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在家温书吧，还有一个学期就高考了。”

　　“我去吧！你在船上拉绳子，我去捞。”顾桐抓住爸爸的手臂。她心里很焦躁，她觉得自己没有错，可是为什么顾蕴故意考倒数，她想不通。或许到她最喜欢的地方去，她就能想明白吧。

　　在一边削贝壳的顾蕴忽然说：“她那么喜欢深海，就让她去吧。我也去帮忙。”

　　顾桐愣住了，她有些不明白顾蕴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去帮你拿潜水衣。”顾蕴说着，丢掉贝壳走进屋里。

　　顾蕴回来得很快，他手里抱着顾桐的潜水衣，爸爸则裹上一件厚外套，率先去堤岸上整理渔船。

　　“五分钟后拉你上来。”到达目的地之后，爸爸冲顾桐比画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顾桐“扑通”一声跳入海水中，不断地下坠。紧接着，她感觉到了寒冷，那种深入骨髓的冷，就像有海水透过了潜水衣透了进来……顾桐心中浮上一层恐惧，海水越来越多地灌进衣服里。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她不知道她在海水里挣扎了多久，最原始的恐惧深深攫住她的灵魂，让她战栗到极点。

　　就在顾桐以为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个黑点朝她游来。她看到了爸爸的脸，他没有穿潜水衣，没有戴氧气瓶，就这么潜了下来，然后抓住她的手，用力往上拽。

　　在她的脑袋浮出水面的瞬间，她看到爸爸的脸色蓦地一僵，前一秒还紧紧抓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忽然松了。

　　看着爸爸像一块被丢入水中的硬币一样缓缓往下沉，顾桐回过神来，一把扯掉潜水罩，想去抓住爸爸的手。她大声喊：“顾蕴，快救爸爸！”她喊得嗓子都沙哑了，顾蕴却仍呆立在原地。她奋力地往下游，努力地想要抓住爸爸的手，可没用，她什么都没能做到。

　　她挚爱的大海，就在她面前，吞噬了她最爱的那个人。

　　7

　　等到过往的渔船将爸爸救起来送到医院，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爸爸的身体原本就糟糕透了，加上肺里灌进去不少海水，从此一病不起。

　　爸爸是在第二年的五月离开的，他努力撑到了顾桐生日的那天。

　　爸爸葬礼那天，顾桐不肯让顾蕴给爸爸戴孝。顾蕴却像是忽然长大了，倔强地跪在墓碑前，任凭顾桐怎么拉都不肯走。

　　“海水有那么可怕吗？你为什么不救爸爸！”顾桐的眼泪不住地下落，而后无助地喃喃自语，“我又为什么没能救他……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从爸爸去世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的顾蕴也泪流满面。他颤抖着开了口，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进顾桐的耳朵里：“姐，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爸爸。”顾桐偏过头去，不去看他哭泣的脸。

　　“我不知道爸爸得了肺癌，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顾桐无力地说，“你只知道挥霍爸爸辛苦赚来的钱，不懂得珍惜！”

　　8

　　后来，顾桐无数次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里，海水倒灌进来，她的身体被海水填满。每次醒来的时候，她都满身大汗。

　　五年过去了，顾桐已经大学毕业，在这座内陆城市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可是她的灵魂仍旧被困在五年前的那片深海中。

　　她是在爸爸的葬礼过后背着行囊离开那个小渔村的。和她一起走的，还有一张录取通知书。

　　上大学的学费是她半工半读赚取的，这五年间，她偶尔给妈妈打电话，却从没有过问顾蕴的事情。拆开那封装有顾蕴照片的信，纯粹是一时心血来潮，但在看到他穿着潜水服的一瞬间，她的心脏无法抑制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颤动，那片她挚爱的大海，就在远方。

　　在四月的最后一天，顾桐收拾好行李，打算出游。门铃声响了起来，打开门，她怔住了，站在门外的是穿着白衬衫的顾蕴。

　　“姐。”好久，顾蕴才开口喊她。

　　顾桐沉默了一下，侧身让开，说：“进来吧。”

　　9

　　无论多深的隔阂，似乎都能被时间化解。顾桐以为自己会憎恨顾蕴一辈子，可是现在他人就在眼前，她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恨他，甚至还涌上一丝思念。

　　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力量吧，他是她的弟弟，她看着他出生和成长。

　　“姐，你还好吗？”如今的顾蕴已经不是当年冒冒失失的少年，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稳重的男人。

　　“我很好，”顾桐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你……也还好吗？”

　　顾蕴眼圈蓦地一热，急忙低下头去。一时间，时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他是做错事的小孩，被她抓了个正着，手足无措。

　　“姐，我没考上高中，去念了五年专科，念的是海洋渔业，已经毕业了。”他轻声说。

　　顾桐转身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将那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笑着说：“已经可以下海了啊。”

　　“嗯。”他应了一声。

　　“还记得小时候，你最怕大海了。”顾桐一时间有些唏嘘。曾经她那样热爱着大海，现在却害怕那个地方，而顾蕴有深海恐惧症，如今却从事着曾经最不可能从事的职业。

　　“姐，”他从背包里翻出一只海螺，放在桌子上，“我找了很多海螺，这一只与那只最像……对不起，那时我真混账。”

　　“不，我也不对，如果我不采用那样的方式，也许事情就不会那样了。”顾桐并不打算这样恨一辈子，那时候的顾蕴也只不过是个倔强的少年。

　　“姐，那天你穿的潜水服，其实是我故意划破的。”顾蕴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埋在心里最害怕面对的事情，“那时候，我很生气，你夺走了我在乎的人，那我也要夺走你喜欢的海。对不起，我只是想恶作剧一下，可当我看着爸爸在我面前沉下去时，我吓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做不了……”

　　顾桐呆呆地看着顾蕴，脑中闪过很多很多片段，有爸爸的笑，有小时候的顾蕴，有那时候很幸福很幸福的他们。

　　沉默良久，她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跌坐在椅子上，哽咽着说：“顾蕴，我也有错。”

　　10

　　其实那天，顾桐早就发现顾蕴划破了她的潜水衣，她明白是顾蕴故意捣乱。但她憋着一口气，心想，那就故意吓吓顾蕴好了。于是，她什么都没说。

　　但她低估了大海的威力，当海水灌进潜水衣的时候，她害怕极了。其实她知道那道裂缝并不会要了她的命，她只是一时乱了阵脚。

　　她更没有想到爸爸会因为救她而病情加重。

　　这么多年来，她憎恨着顾蕴，恨他因一时的玩笑导致爸爸的离世。她恐惧着大海，每次一想起那片深蓝，往事都会裹挟着寒风呼啸而来。当然，她也无法原谅她自己。

　　她常常会想，要是当时她没有赌气就好了，就像曾经顾蕴和沈星交往时，她好好劝说，而不是像个家长一样教训他，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

　　“姐，我和沈星要结婚了。”顾蕴的声音轻轻传进她的耳中，“但是姐，初三那年我和沈星真的没有在一起。她那时候跟我绝交，只是不想让大家误会我。我们是最近才在一起的，我用这只海螺向她求婚，她答应了。她让我把这只海螺送给你。姐，妈想你，我也……很想你。”

　　“姐，回家吧。”顾蕴缓缓说着，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从小到大，你都比我勇敢。如果愿意原谅我，原谅那片海，就回家看看吧。”

　　顾桐怔怔地望着顾蕴，在她看不到的五年中，他长大了，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

　　她轻轻抬起手，忽然笑了起来。顾蕴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

　　小时候是她牵着他的手，带着害怕大海的他沿着堤岸走回家。现在，就让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害怕过去的她回家吧。

　　11

　　五月天，桐花从树上洋洋洒洒地飘落。

　　顾桐推开家门，看见妈妈和沈星正在包饺子，沈星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姐，欢迎回家，还有，”她顿了顿，偏头看了站在她身后的顾蕴一眼，两个人同时说，“生日快乐。”

　　吃过午饭，顾桐换上潜水衣，站在渔船上，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压下狂跳的心。

　　是惧怕，还是兴奋，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思念这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