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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可饮千愁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春美文CUTE 热度: 21317
■ 火灵狐

  宁可饮千愁

  ■ 火灵狐

  

  摄影/林小意摄影 模特/小鹿纯子Lilian

  一

  我被选中饰演恶龙的原因是我胖。

  负责复活节演出的女老师是个马大哈,错订了一套大人版的布偶装。原本演恶龙的男生太瘦,连头套都撑不起来。演出在即,女老师灵机一动,喊我名字:“顾辛焰,你来!”

  我受宠若惊,小跑上前,“几点开始?来得及通知我妈吗?”

  “通知你妈做什么?别说了,快跟公主对台词!”

  不能让我妈看到我登台演出真是一大憾事。我妈特别要面子。她在一家华人餐馆洗碗,气场却跟米其林三星总厨似的。

  “顾辛焰一定会考上剑桥。”她总是这么对人说,信心十足。

  对此,我自己是很怀疑的,毕竟,我一直是班里的倒数第一。我不是读书的料,我觉得我的天赋是炒菜,我想成为餐馆大师傅。然而,我妈想看我站在剑桥的毕业礼堂上,最好还披律师袍。

  “他怎么配演骑士呢?你看他瘦巴巴的样子,我一拳就可以把他打下舞台!”我跟“公主”趴在“城堡”里,听她逐一点评她的“佳婿”。

  “的确是瘦了点。那王子呢?王子看起来似乎不错。”

  “那家伙,上次彩排时低头就想亲下来,被我一脚踢开……”她绘声绘色地描述。

  “还有年轻的国王。”

  “太胖。”

  “我也挺胖啊。”

  “那不一样,你是蠢恶龙嘛。吃吗?”她盘腿坐下,从裙子里掏出一盒薯片。

  我也想坐下,但尾巴太大,没处放。她示意我转身,然后“嘿哟”一声吼,一下把我的尾巴掰断了。

  很好。我,一个被公主掰断了尾巴的恶龙,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了地上。

  公主很慷慨,倒了大半盒薯片在我毛茸茸的手套上。而她自己拉过我的尾巴,枕在屁股底下,跟我商量:“你把他们都赶跑吧,我请你吃臭豆腐。我还没吃过臭豆腐呢,就在学校对面那条小巷子里,有一家中餐馆。”

  “为什么啊?”按照童话剧情的发展,恶龙囚禁了公主,又被英雄打败,然后英雄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才应该是那个人人喊打的反派。

  她皱了皱鼻子,说:“我不喜欢他们。”

  她和我一样是华裔,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也许她还有高加索血统,皮肤比白人还白。这让我想起了白雪公主,只不过这位公主掰断了我的尾巴,还想吃臭豆腐。

  “我也有中文名字,”她骄傲地说,“爷爷取的。”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舔着薯片。谁在乎呢,她是公主,我是恶龙,胡闹演完一场戏,她就会回到富人云集的肯辛顿区,而我要先坐地铁,再转电车,回到那个餐馆阁楼的所谓的家。12平方米,为了租到这12平方米,我还要每天帮老板拖地。

  “解千愁。”她伸出手指就地写起来,“好听吗?”

  “挺特别的。”我想不出谁会给孙女起这样的名字,“千愁”,即便有个“解”字在前,看起来还是苦巴巴的。

  “顾辛焰,你记得要帮我打跑那些讨厌鬼!”

  “好吧。”我不明白一个美丽而又正统的故事怎么到我这里就扭曲了,高贵的公主竟然主动跟一条又胖又蠢的恶龙交朋友,她甚至替我搬“武器”,给我递泡沫板,又蹦又跳地说:“砸他!对!哈哈,我们赢了!”

  “骑士”抱头鼠窜,“王子”被薯片盒砸中额角,当场大哭。年轻的“国王”挥舞着“宝剑”冲向“城堡”,解千愁抓起我的尾巴塞进我的手里。

  “喂,这可是我的尾巴啊。”

  “没关系,这就叫壮士断腕、恶龙断尾!”

  我只好对着“国王”飞出我的尾巴,砸得他也哭了起来。

  于是台上哭声一片,台下笑成一团,马大哈气得七窍生烟,大吼:“顾辛焰!叫你妈来!”

  我不理她,跟着解千愁跳下舞台。她提着裙角,丢下水晶鞋,拖着我冲出礼堂。一时之间,我有些恍然,好像她是来抢亲的骑士,而我是那个懦弱的新娘。

  二

  我身无分文,解千愁也是。但她想吃臭豆腐,我也是。

  “不能抢,也不能偷,可是想吃。”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难过。

  我爸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并没有觉得有多难过,反正一个人不爱你了,你难过也是没用的。我妈为了让我读私立学校,在华人商会为人赔笑点烟的时候,我有一点点难过。那时,我憋着一口气,我想着有一天自己出人头地了,一定让我妈享福。我有希望,所以不太伤心。

  可这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惶恐猛地罩住我。我很无助,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又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我不敢看解千愁的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像我是她唯一的依靠,这让我觉得十分惶恐,又很难过。

  她那么好,可跟着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又偏偏这么信任我。

  我有些笨拙,词不达意地问:“你冷吗?”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纱裙,还赤着脚。

  她不说话,摇了摇头。我褪下恶龙外套,披在她肩头,虽然这对抵挡寒风于事无补。

  “真丑呀。”她一边嫌弃,一边拉了拉外套。看来是真冷了。

  我又脱了鞋子给她穿,很坦诚地说:“很臭。”

  她笑起来,然后捏着鼻子套进去,一步一踉跄地跟在我身后,问:“你要怎么跟人家要臭豆腐?”

  “不知道,但我走过去的时候就知道了。”我回头,嘱咐她,“你就坐在这边等我吧。”

  “帮我多加点辣酱。”她交代道。

  那天风很大,我知道我的样子非常糟糕:一个看起来又胖又蠢的中国小子,哆哆嗦嗦地走在伦敦街头,想白要一串臭豆腐,还要多加辣酱。

  我走着走着,忽然“哇哈哈”大笑三声,像大师傅每次开口唱秦腔时那样。他经常在剁肉的时候唱秦腔,嗓音洪亮,让我想到黄河——虽然我并没有见过黄河。

  大师傅唱的秦腔非常奇怪,明明是些情情爱爱,但悲壮得好像荆轲刺秦。他一边挥着菜刀,一边跟我说:“你不懂,等你小子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山崩地裂。”

  一个小时前,我最大的烦恼是校服又变小了、裤子吊着腿、衣服扣不上;一个小时后,我抬头望着伦敦灰沉沉的天空,觉得山崩地裂。

  我清了清嗓子,大步流星地走到铺子前,高声唱起来:“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除过你来就是我……”

  调子起得太高,唱到后面声音都破了,无端有了种特别苍茫的感觉,好像一下子从伦敦去到了黄土高原——天知道黄土高原长什么样,可我笃信我就站在高原上,头顶蓝天,脚踏黄土,身旁是呼啸奔腾的黄河。

  因为气候变化、人口增加、劳动力减少和食品安全等因素,促使农业寻求更多创新措施来保护和提高农作物产量。目前主流的大棚控制方法是采用农业物联网技术对温室大棚进行智能控制,通过智能传感器对大棚内环境数据进行采集,然后专家系统根据大棚内的环境状况提供控制设备的下一步动作[1]。由于专家系统是根据种植专家的经验来设定的,不能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实时决策,从长远来看不利于植物的生长。

  我大声说:“能给我一串臭豆腐吗,明天我还您钱!”

  “好!唱得好!”解千愁在我身后又蹦又跳,大力鼓掌。

  卖臭豆腐的大叔看着我,看了许久,低头炸起豆腐。

  “加辣吗?”

  我抹了一把眼泪,“加!”

  我举着臭豆腐转身,我很确定我那时候摆出了有生以来最迷人的微笑,然而,一辆黑色宾利挡在我们中间。

  我记得这辆车。我第一天到这所学校报到的时候,它就从我面前缓缓驶过。遇到红灯,它停了下来,然后车窗缓缓摇了下来,露出一张雪白小脸,说英文,非常好听的牛津音。

  “好吃吗?”她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臭豆腐。

  “很香。”她点评。

  当时我想,这人鼻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客气道:“是啊。”

  后来我经常在学校里看到她,但通常都是她在台上领奖,我在台下鼓掌。写作、辩论、美术、舞蹈,她居然还会击剑。

  我的人生与她的人生,本该相安无事,像两条永远不会交集的平行线。可我阴差阳错地演了恶龙,打跑了所有前来解救公主的勇士,拉着公主跑到了一个她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来的脏乱街区。我还在她面前唱了秦腔,把我臭烘烘的球鞋借给她穿。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以为这将会是我的第一场恋爱。

  我举着臭豆腐,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路边。她先是脱下恶龙外套,再脱下我的球鞋。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并没有看我,直至上车的前一刻,她才忽然抬头对我笑了一下,然后喊道:“顾辛焰,你还欠我一串臭豆腐,记得啊!”

  我想一定是我眼花了,我隐约看见她眼眶有些发红。

  可这怎么可能呢?我是一条恶龙,又胖又蠢。公主终于离开了恶龙的城堡,她应该高兴得蹦蹦跳跳,怎么会眼眶发红?

  我望着车子远去的背影,咬了一口臭豆腐。好辣!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三

  马大哈向我妈告状以后,我妈第一次动手打我。我以为她是怪我不该跟着解千愁胡闹,没想到她打完我,忽然哭起来,哭了两声又正色,问我:“你能考上剑桥吗?”

  我想了想,说:“如果剑桥开烹饪专业的话,那大概能。”

  我妈叹了口气,问:“那你这几天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勤奋?”

  “读书不好吗?不正是您希望的吗?”

  “我希望你读书是为自己,不是为了去找她。”

  我沉默,然后讪笑起来:“我找她,她能理我吗?再说,为了谁不都一样,以前为了您,现在为了她,哈哈,有什么区别呢?”

  总归不是为了自己。我顾辛焰就是这样一个烂人,胸无大志,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做小餐馆的大师傅,好不容易有一点雄心,被人一说就退怯,连承认我想考上剑桥去找她都不敢。

  “门当户对,辛焰。”我妈苦口婆心。

  我没有反驳她。我也很纳闷,我妈平日心气那样高,看不起整条唐人街,可一说起解千愁,气焰立刻下来了。这大概就是我们穷人,徒有一颗向上爬的心,骨子里还是自卑的。

  “我的路,从此以后我自己走吧。好也罢,歹也罢,剑桥也好,炒菜也好,您就别管了。”这是我搬出那个小阁楼的时候,对我妈说的话。

  我听见我妈在后面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到异国,而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却为了一个荒诞的童话,拎着一只破旧的小皮箱重返故乡。

  四

  我出生的地方种糜子,又叫黍。他们说,8000多年前,我的老祖宗就在这里种黍。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的老祖宗也是文艺青年啊。

  我是不行的。我每天干活,累得不行。我跟师傅学做黄馍馍。硬糜子、软糜子用7∶3的比例混合,清水浸泡一夜后上碾。师傅家有头拉石碾的骡子,我来了以后给它取名“剑桥”。

  师傅对我说:“做吃的,先从五谷认起。稻、黍、稷、麦、菽,你到哪儿不是吃五谷?你到哪儿不是向这土地、大海讨食物?所以中餐也好,西餐也好,你扎扎实实的,从这土里头学起。”

  “人啊,也一样,不然怎么说日久见人心?你才瞅了人家一眼,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中意你呢,还是不中意?”师傅坐在石凳上磕着烟枪。他老伴儿过世多年,一直独身,最近有人给他介绍了镇上泡馍店的老板娘。

  我觉得师傅这话特别言不由衷。毕竟为了跟泡馍店老板娘多说几句话,他极力撺掇我跟老板娘的女儿套近乎,理由是那姑娘是体育系的,而我这么胖,要多运动。

  我忍不住说:“绕这么大圈子做什么?您要中意老板娘,我替您送一打玫瑰去!”

  “嘿哟,可不敢这样!”师傅的脸涨得通红,“谁说我中意她啦?我这不是替你着急吗,你小子,别再吃了!”

  奇怪,是不是人都这样,越是喜欢一个人,越是胆怯,越是胆怯,又越要嘴硬。也不是要面子,只是因为太喜欢了,怕被对方知道了,就看不起自己这深沉而又卑微的爱。

  我把黄馍馍装上车,转头对师傅说:“得,那我去找黄黍黍了。”

  “去吧去吧。”师傅满面红光,好像自己跟老板娘约会了一样。

  黄黍黍放暑假,在她家店里帮忙。我跟黄黍黍第一次相遇,过程惊心动魄。

  那天,我送黄馍馍到镇上,一只红冠公鸡突然半路杀出,叼走了我的一个馍,扑棱着翅膀就跑。

  我留英多年,鸡在我的印象里等于肯德基,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彪悍的鸡,惊呆了。紧接着,一个绿色身影从我身边箭一般飞过,三步上墙,一把抓住那只鸡。

  黄黍黍替我把偷馍鸡抓了回来,丢在我面前,大义凛然地问:“这是我家的鸡,没调教好。你说,怎么处理吧?”

  我结结巴巴地说:“算、算了吧,女侠。”

  她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你就是那个伦敦来的小子?来干吗,体验生活?哎,你长得很像大白啊。”她伸出手指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后来专门百度了下大白,有点悲愤。她说我长得像一只充气机器人。

  黄黍黍从小练武,长拳,人也一样直剌剌的。

  她问我:“你谈过恋爱吗?”

  我“噗”地喷出一口羊肉汤。

  她失望道:“哦,你也没有啊。那你喜欢过谁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隔山隔水,我终于承认我是喜欢解千愁的。

  “喜欢是什么感觉?”

  “大概是很想照顾她的那种感觉吧。”我也说不清。可是解千愁,她哪里轮得到由我来照顾?

  黄黍黍拧着眉头想了很久,忽然一拍大腿,说:“糟了,大白!”顿了顿,她认真地看着我,“我想照顾你。”

  

  五

  后来,我特别真诚地跟黄黍黍说,我有很多缺点。

  “念书吧,总考最后一名。也不太勤快,老板叫我每天拖地要拖两遍,我都偷懒只拖一遍。”胆子也小,我都不敢对着解千愁说:“等我,我一定考上剑桥去找你。”

  然而黄黍黍说我这个人还是有优点的——“羊肉泡馍做得好。”

  我大笑:“那你也不能因为一个人羊肉泡馍做得好就喜欢他。”

  “为什么不?”黄黍黍睁大眼睛,“不然要因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

  我哑口无言。因为这个人长得好看?因为他家财万贯?因为他品德特别高尚?什么理由才是标准答案?

  因为羊肉泡馍喜欢一个人,和因为被掰断尾巴喜欢一个人,区别在哪里?

  以前我觉得黄黍黍这姑娘挺二,没想到她如此有智慧,不禁对她刮目相看:“黄黍黍,我挺喜欢你的,但不是那种喜欢。”

  聪明的黄黍黍又迷糊了:“喜欢还分种类啊。”

  当然。当我想到解千愁,我就想哭,当我想到黄黍黍,我只会想笑。尽管黄黍黍跟解千愁有着极为相似的明亮眼神,但她不是解千愁,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是解千愁。

  黄黍黍叹了口气,说:“那好吧,大白,来,运动时间到。”

  黄黍黍决心帮我减肥,要让我练出腹肌。我很怀疑她是为了报复我拒绝她,因为她让我替“剑桥”拉磨,自己却蹲在一边,说:“还有30圈,加油啊,大白。”

  我喘着粗气,问:“大厨不都胖胖的吗,我干吗要有腹肌啊?”

  “做人要有追求。骡子都叫骡子,可‘剑桥’就有名字,这就是追求。”黄黍黍说。“剑桥”在一边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不行了,我还是做一个没追求的人吧。”我累得瘫坐在地上。

  “这才是热身呢。”黄黍黍跑过来,笑嘻嘻地给我擦汗,“来,趴着,我给你踩踩背。”

  高原的风裹着一股尘土的味道,天特别高,我趴在一个石磨旁,挣扎着抬起头,先看到一双特别不合时宜的小皮靴,再往上,是更不合时宜的纱裙。

  这得多蠢才会穿着皮鞋、纱裙,拎着一只LV旅行袋来到黄土高原?我呆呆地看着那个人。黄黍黍也愣住了,她整个人还站在我的背上。“剑桥”也愣住了,咬着一口的草忘了嚼。

  师傅磕了磕烟枪,咳了一声,说:“哎,解老师,你说的就是这小子吧?”他作势一脚踹过来,“不是我说,你这小子成何体统?快起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肃的解千愁,我印象里的解千愁总是弯着眼睛笑。我也没见过这么脏的解千愁,我印象里的解千愁,连鞋底都好像没有沾过灰尘。

  是我低估了她。她从来不是那个只会等待骑士的公主,她是敢打跑骑士的公主。

  是她高估了我。她以为我是一条值得她放弃骑士与城堡的恶龙,于是披荆斩棘,跨越千山万水而来。

  她出人意料地平静,转头对师傅说:“行,我看完他了。现在带我去学校看看吧。”

  说完,她提着旅行袋掉头就走,走得特别坚决,特别稳当。

  黄黍黍踢了我一下:“就是她?”

  我没有说话。

  “这姑娘牛啊!”她敬佩地望着解千愁的背影,“干吗不追上去呢?干吗不解释呢?我跟你又没什么。”

  我摇头,抹了一把脸,自言自语:“流汗。”

  黄黍黍看着我,说:“对,是流汗,你没哭。”

  我爬起来,问:“还有几圈?”

  黄黍黍的表情很担忧,“你确定要这样?”

  我答非所问:“我还没准备好,我得快点。”

  我要有腹肌,我要当大厨,我要成为配得上她的人,堂堂正正地站在她的身旁,我要底气十足地对所有来抢她的骑士说:“滚开,这是我的公主。”

  可是为什么机会在我什么都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像一场错了时间的大雨,落在干涸的黄土上。

  没有用的啊,安排了这样一场又一场难得而又盛大的相遇,结果什么都没有。命运它渡过千山万水,扑了一场空。

  六

  我离开前给解千愁担了最后一担水。

  高原缺水,洗澡不容易。我知道她爱干净,每天都给她担一担子水放在门前,第二天来取空水桶。她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

  我去告别的那天傍晚,她坐在院子里晾刚洗好的头发。短短数月,她那白雪一样的肌肤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两坨高原红。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我要走了。”

  我没有出声。

  她望着天边,若有所思地说:“爷爷问我喜欢你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那你去吧。这就对了。喜欢一个人就是说不清楚喜欢他什么,就好像‘长河落日圆’,这五个字你说它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意思呢?没有,可它读起来就是那么悲伤。”

  “后悔吗?”

  “小的时候,我在北京待过一段时间。我爷爷带我去饭馆,但从来不让我吃他的菜。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很快就要回英国了,在英国你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就算你不回去,等你长大了,这些厨子也不在了,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尝,免得以后再也吃不着了,活生生留了个念想,一辈子难受。可是你说,为了不留遗憾,宁可一口都不尝,就这样过一辈子,会不会后悔呢?这又算不算是另一种遗憾呢?我跟爷爷这么说了,他就叹了口气,让我来了。我不后悔,顾辛焰,我知道是时间不对,我们的时间不对。”

  我点点头。火烧云浸染天空,红彤彤一片,炊烟四起,远处传来黄河“轰隆隆”的水声。

  “等我。”我对她说。

  “不行。”她踢着小石子,自言自语,“等恶龙做好准备的时候,也许公主已经被别的骑士抢走了。”

  “那我就把她抢回来。”

  “可那时她还会跟你走吗?”她抬头。

  我望着她,说:“那就到时再说了。”

  她笑了:“对,也只能是到时再说了。”

  七

  解千愁支教了三个月,忽然对支教这件事充满兴趣。她随后去了云南,给我寄了宣威火腿。收到火腿的时候,我正在香格里拉的松树林里,在大雨过后步行15公里,寻找松茸。

  我在浙江学习挖冬笋的时候,解千愁给我寄了一包盐,那是大理北部山区的特产。我给解千愁寄了笋,寄出前用泥土把整个笋包得严严实实,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笋的清甜。只是没想到等她收到的时候,已然变成笋干。

  我在日本学做生鱼片,将金枪鱼的肚腩切成1.5毫米的薄片。解千愁马上给我寄来一包紫菜,骄傲地表示这是她在闽东沿海亲手捞起来、亲自晾晒的。不用说,打开包裹后熏得我连打好几个喷嚏,差点被房东赶出来。

  我随海女下海捕捞龙虾、扇贝的时候,解千愁给我寄来一个尼西乡的黑陶,说给我煮菜用,还附带了一张黄黍黍的照片。照片上,黄黍黍跟一个比当年的我还要胖的男生依偎在一起,两个人都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解千愁说照片是她拍的,他们来度蜜月。她说黄黍黍变得好温柔,再也不三步上墙,还说黄黍黍托她转告我,她终于明白什么才是喜欢一个人。

  “每当我想到他,就又高兴又难过,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掉眼泪,可心里又欢喜得不行。”

  我回想了一下第一次见到黄黍黍时,她拎着公鸡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禁抖了一下。真是没法想象黄黍黍会掉眼泪,我以为她只会把别人揍到掉眼泪。

  我给解千愁回信。我们没有彼此的电话,也没有微信。我们写信,用最传统的方式联系。因为这样,日子好像就变得很长,长到了一生好像只够爱一个人。

  我在信上写,尼西的青稞成熟的时候,帮我寄一些过来,酿酒。我等了很久,终于等到青稞,是解千愁的学生们给我寄的。

  他们说解老师走了,不知道为什么。

  青稞酒猛烈,只需发酵一夜就能散发出酒味。真像人会年少冲动,迫不及待地爱上一个人,来不及问自己敢不敢、配不配。

  八

  当我在巴黎蓝带烹饪艺术学院做出第20次失败的马卡龙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解千愁已经很久没有给我寄过古怪的食材了。

  这种感觉像极了马卡龙,看似坚硬的外壳,轻轻一捏,很快碎了,而里面是柔软的芯。有多软呢?我觉得像一个人的心脏。好像徒手按住一个人的心脏,你可以感觉到它的柔弱、无助却又顽强的跳动。

  收到烹饪邀请函的时候,我就好像被人一把按住心脏。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疼痛,只是觉得呼吸困难,然后一字一顿地认出那上面的名字。

  新娘:解千愁。新郎是谁,并不重要。她亲笔写了邀请函,还开了菜单。

  她还是那么倔强,说爷爷不让她吃的那道菜,她当年没尝,后悔极了,现在一定要吃到,问我能不能做到。

  鹅髻鱼云羹,将鹅头顶的髻和鱼云一起做成云羹,怎么会做不到呢?

  我已经拥有六块腹肌,连黄黍黍见到我都要惊呼着扑过来戳我的腹肌。她不敢再叫我大白了,她现在管我叫“吴彦祖”。我也不再是那个连一串臭豆腐都买不起的穷小子,我做的猪肝菜远冬菇云腿汤是厨艺界一绝,人人交口称赞,虽然大家都好奇为什么我偏爱用宣威火腿。

  我已是最好的我,我的厨师帽高达35厘米,比当年戴的恶龙头套还要夸张。但我也还是那个我。

  解千愁婚宴的那天,我担任主厨。当所有菜式准备完毕时,我换下了白色厨师服,脱下那顶象征厨艺巅峰的厨师帽。

  我穿上跟多年以前一模一样的恶龙装,单手托举银盘,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笑着,她也是。她披着白纱,也跟当年一模一样。

  我走到她跟前,站定,身姿笔挺,然后微微欠身,温柔地问:“请问公主,是否需要我替你打跑他?”

  她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她的骑士也笑了,用力捶我的肩膀。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笑着摇头,轻轻说:“不要。”

  “好的,遵命。”我揭开银盘上的盖子,里面是一串臭豆腐。

  “好吃吗?”她问我。

  “当然。”

  “很香。”

  我转头对新郎说:“她鼻子有问题。”

  新郎笑,问我:“糟糕,那现在退货还来得及吗?”

  “你就委屈一下收了她吧。都不知道打跑了多少骑士,这样下去,我也很累啊。”

  “好的好的,那我却之不恭。”新郎说。

  “顾辛焰,”我转身的时候,她叫住我,“我不喜欢你了,你还喜欢我吗?”

  我挥了挥手,头也不回。

  “我曾经是真的好喜欢顾辛焰呀!”她大声喊。

  我知道。

  当她的车子驶过我身旁,摇下车窗时,我就知道。

  当她在击剑课上要跟我比试,而我抱着柱子大喊“我才不要跟泼妇一组”的时候,我就知道。

  当她拿了奖,我第一个跳起来拼命给她鼓掌,她看着我笑得眼睛变成月牙的时候,我就知道。

  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要在我什么都没准备好的时候忽然开始,却又在我终于把一切都准备好的时候轰然结束。

  要为自己叹口气,将它称之为命运、为遗憾吗?可我宁可头也不回,离她远去,把这些年的所有称之为我的第一次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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