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海棠与贝儿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9661
1

  小城中学的放学铃声刚过,早早等候在校门口的一大堆家长都伸长了脖颈,稳坐在小车里的家长摇下了车窗,骑着摩托的家长干脆跨上车座,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海棠自从女儿上了初中就从来没接送过她,这是第一次,她见人家拥挤着都往门口凑,干脆自己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公路的花坛边,却也忍不住伸长了脖颈,从别人的肩头使劲往里瞅。

  她也知道,女儿性子慢,怎么也要等到最后。果然,十几分钟过去,女儿贾贝儿才从一幢楼后面闪出来,一边和同学漫不经心地说话,一边往门口走。贾贝儿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刚一出现便从人堆里跳出来,像装进母亲海棠视线里的准星,一下子被母亲瞄准。

  海棠一脸的焦虑,下意识拉紧风衣,把肩上裝满工作资料的包使劲往后挪了一下。女儿在她的视线里准确无误地重叠着一个人的影子,连走路的姿势都是他的,背微微弓着,细长的腿跟没劲似的拖着步子,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这种略带消极慵懒的形象,实在和她的年龄极不协调,也和海棠一直所期盼的淑女范儿偏差太大。海棠觉得,有个网络流行词特别符合女儿的形象,一个字,“丧”。而她曾以为一两年会打磨掉的“丧”劲儿,现在分毫没有改观地呈现在她面前,仿佛就是要告诉她,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女儿。

  海棠想起那个影子,贾贝儿刚满月的时候,他找人来劝她把孩子送人;满百天的时候,他找朋友带口信问孩子身体好不好,还用信封装了五百块钱给她们母子。她把五百块塞回带信那个人怀里说:“孩子生下不到二十天他就走了,五百块钱就想换心安理得吗?”贾贝儿三岁,他托熟人又带来五百块钱,说是让孩子上托儿所,给孩子买些衣服。“他以为五百块能让孩子上托儿所?还是能买几件衣服?”海棠冷笑,她一分钱也没有要,硬是让她姑姑又带了回去。贾贝儿八岁,略微懂一些事情,她便告诉贾贝儿:“他不要我们,是因为你奶奶嫌弃女孩,他们一家人都因为这个不高兴。可是,你看,妈妈会养你,我们依然能够过得挺好,而且还会越来越好!”贾贝儿当时还特别困惑地问她:“为什么他们不喜欢女孩呢?”她想解释给贝儿听,是因为他们家“三代单传”,所以特别想要一个男孙传宗接代。可是,想了想还是作罢,屁大点的孩子又怎么会理解大人那么复杂的理由呢?

  “贝儿!”海棠叫了一声。已经走到门口却依然自顾自和同学眉飞色舞的贾贝儿这才循着声飞奔过来,冲海棠嬉皮笑脸地扮个鬼脸,然后径直往回家的方向走。

  贾贝儿的五官除了那双大大的丹凤眼之外,也有着和海棠十几岁时一样白瓷般的肌肤,一样挺直的鼻梁和俏皮的兔子牙。海棠不止一次地动了要给贾贝儿割双眼皮的念头。

  “那是他们家的标志!你要是双眼皮才算是我们张家女子。”她曾愤慨地对贾贝儿说。贾贝儿总是眉心往额头一拧,不置可否。

  贾贝儿的腿有点罗圈。虽然海棠屡屡告诫她要穿裤脚宽一些的裤子,但她和很多同学一样都喜爱铅笔裤,再将裤腿卷着,故意把脚踝裸露出来。就连上身肥肥长长的卫衣,也都是众多孩子一个德行。

  海棠不紧不慢地跟在贾贝儿的后面,贾贝儿低着头兀自地走,偶尔转过头来和海棠对视一下,不满地说:“你能不能不盯着我看!”说完,紧走几步,故意和海棠拉开距离。好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母女俩唯一的这点默契让海棠心里每每泛起波澜——她们是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却又如此倔强地排斥着对方的潜移默化,谁都想坚守着自己的堡垒。

  过了厂区的一段路,终于可以看到自己家的小区了。当贾贝儿再回过身,万般嫌弃地对她嘟囔:“你看你头发毛得跟草一样!也不去收拾一下!“

  海棠斜着目光扫了贾贝儿一眼,并不理会她。她太清楚,女儿对她的服饰装扮向来挑剔和不屑,而大多这样蔑视的口吻也通常代表她主动对母亲表示的亲近。不过现在,海棠不想跟她亲近,她心里憋着事儿,很害怕忍不住就要在路上爆发,那样在大路上暴露自己身为母亲的无能或者无可奈何,更会让贾贝儿看轻母亲的涵养。无论如何,她想,还有几步到家了,等到家了再说吧!

  2

  中学离家也就十五分钟的路,这么近的距离,海棠觉得完全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孩子又上了一个年龄段,更没有接送的必要。

  贾贝儿也到底还是个思想简单的孩子,并没有想到母亲突然到学校去接她有什么不妥。

  但进了家门,等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歇下来。贾贝儿便从母亲的脸色里看出了异常,等了几分钟,见她迟迟不说话,便拎起书包低着头准备躲进卧室。

  “贝儿!”海棠任由贾贝儿从眼前走过,头也没抬,等那脚步声到了卧室门边,她才以尽量压制的声音开口叫贾贝儿:“你测试成绩出来三天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成绩不代表一切!”贾贝儿停了有那么几十秒,也尽量以无所谓的态度低声回答。然后,她进卧室,把自己和沉甸甸的书包一起扔到床上。母亲从不称呼她的大名,她把贝儿两个字叫得亲昵又顺口,似乎很痛恨那个姓氏,但也不强迫贾贝儿更改姓名,这让贾贝儿很不能理解。她试着在母亲高兴的时候提过几回改母姓的事,但都被母亲给呛回去了,“你跟着我本来就该改姓的,我没有改已经是对他家的恩赐了。你非常喜欢跟他姓是吗?那你改天让他接你回去好了!”

  “贝儿!”海棠在客厅声色俱厉地叫了一声。

  贾贝儿懒懒地出来,一脸无辜地看着母亲。

  “你考了全级多少名?”海棠冷冷地问。

  “两百多名!”贾贝儿小心翼翼地说。

  “贝儿!”海棠一巴掌拍在茶几上。贾贝儿有些慌乱,抬起头,眼睛忽闪着有些心虚。

  海棠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最讨厌撒谎的人,你爸就是那样的人。我养了你上十年,你竟然还是跟你爸一样!明明你考到了三百多名,明明你上课时间看玄幻小说甚至让老师没收了几本,你还要跟我撒谎!”

  “少提我爸!你提我爸干啥?这跟他没关系!上课看的小说都被老师收走了,我也知道错了,可成绩已经考成那样了,我能怎样?”贾贝儿忽然提高了声音,她很生气,几乎是在冲母亲喊,眼泪夹杂着她的委屈和不满霎时间也点燃了海棠的满腔怒火。

  “你能怎样?你是学生,你的任务就是学习,你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吗?”海棠站起身来,一步跨到女儿的面前,毫不留情地看着那一双泪眼,恨恨地说:“同样是单亲家庭,你怎么不学学吴兰兰?她母亲做临工,那样的条件她都知道自觉学习,每次考试人家都在前几十名。而你呢?我尽可能给你提供最好的条件,你却拿这样的学习态度回报我!”

  海棠的话,直直地戳进了女儿那颗敏感的心。此时,她看海棠的眼神完全变得陌生而充满恨意。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因为你眼里就是成绩!成绩!不要拿我跟吴兰兰比!你看她成绩好,认她当女儿好了!”贾贝儿冲海棠喊。

  “啪!”

  屋顶的灯骤然闪了一下。

  海棠怔怔地看着自己刚刚扬起又落下的手掌,仿佛心上绷住的什么东西突然就断了。贾贝儿“哇——”一声,折身扑进卧室,“砰”地关上了门。

  海棠静静地站在灯下,听着女儿撕心裂肺地哭,自己眼泪也“唰”地就下来了。

  这时,她想起,自己和女儿都还未曾吃晚饭呢。

  3

  周六中午十点钟,贾贝儿上完古筝课,海棠在课室的楼下花园等她。

  贾贝儿是从小学五年级,也就是十岁的时候开始学古筝的。海棠很喜欢古乐,无奈自己在单位管的事情太多,根本无暇再去理会自己的喜好。但她思想却还是比较开明的,也并非要女儿按自己的喜好去发展她的业余爱好,要贾贝儿学古筝,主要是基于她太好动、心浮气躁,想借助培养些爱好来促使孩子改变一些性情。海棠列出书法、绘画、古筝三样让贾贝儿自己挑,贾贝儿想都没想便挑中了古筝,她说,因为感觉古筝太“高大上”了,这种新奇的感觉很美妙。本来,海棠的意思也就是让她学点皮毛,能练好“坐”功能平心静心就成,哪曾想,贾贝儿还真就着这股子新奇劲儿,坚持学了下来。

  “你想买什么?我们逛街去!逛完再带你去吃东西。”看贾贝儿一蹦一跳从高高的石阶上下来,海棠慈祥地递过一个讨好地笑。自从上次打了她一巴掌,两人关系一直冷冷淡淡。在屋里的时候,除了招呼吃饭,两人几乎都不愿开口。

  “嗯!”贾贝儿应了一声,冲海棠咧嘴一笑。这一笑,就等于两人和解了。

  海棠一只手便伸过来揽过女儿的肩膀。她心里明白,小家伙心里一定还“恨”着,自己也就给她一个和解之后例行“敲竹杠”的机会。

  位于城市正中心的森达购物广场是县城最豪华的购物中心,对于一个单亲妈妈来讲,海棠每月三千元的工资根本容不得她进这种消费场所。但她知道,这里有女儿特别想要的东西,比如说时尚又可爱的毛线帽子、学院风的毛呢大衣,她想着,不如投其所好索性也就奢侈一回,也难得女儿跟着自己过这般不咸不淡的日子,哪个青春期的女孩子没做过公主梦呢?

  贾贝儿看上一款阿依莲的大衣,却不喜欢主打品牌的粉色系,只要黑色的那一件。海棠试着劝贾贝儿再试试其他款,因为她衣柜里的衣服几乎都是黑和灰的格调,在海棠看来,女儿现在的穿衣风格完全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实在不甘心用不菲的价格就添置这么一件黑衣。贾贝儿固执地抿着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海棠多说了两句,贾贝儿就生气了。却也不争辩,只把手中的衣服往售货小姐手上一塞,头也不回地往楼梯口走。

  海棠只好妥协,示意售货小姐追出去硬把贾贝儿拽了回来。

  等贾贝儿试穿大小的时候,海棠又耐着性子跟售货员讨价还价。“你看,这到‘十一节庆也不远了,你们总归有点折扣吧?!你们广告上不都是说全场7折起的嘛!再说,这个布料只是因为时尚但它是很容易起褶皱的,怎会要那么贵的价?”她好像很内行地说。售货员柔声解释说:“您没看货架上的POP吗?您女儿选的这款已经是打过特价的!”海棠抬头去看贾贝儿,贾贝儿白得泛蓝的脸上一阵红晕,却轻蔑地回望了母亲一眼。

  海棠知道女儿鄙视她跟人家讨价还价,心里满是懊恼,捏着售货员开好的发票,仍然不甘心:“这么不起眼的衣服还用这么贵,简直是讹人呢!”旁边的一个售货员听到了,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发票,不客气地说:“这位女士还是先看好了再付款,我们可担不起讹人的名呢!”突然被售货员抢白,海棠也红了脸。售货员讪讪地跟贾贝儿说:“这件衣服原价是一千两百块,现在五折已经是亏了本再甩货,若是还低,只怕我们工资都要贴进去呢!再说,这样的品牌款式两年穿下来也不会过时,你想想有多划算!”

  贾贝儿一把抓起柜面上的发票走到海棠面前,赌气地看着她。海棠苦笑着接过发票,其实她老早就明白,自己什么都拗不过。但也不知怎的,偏要习惯性地挣扎一下。

  两人再逛到顶层,是男士饰品专区。钱花出去效果是看得见的,此时,贾贝儿得了衣服就跟打了胜仗似的,她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对母亲的鄙视和无理,东张西望,完全是一副十几岁孩子烂漫无邪的样子,精神满满地拽着海棠胳膊径直往里走。当然,她还不忘继续打击海棠:“高兴点!是你要带我来购物的,花了钱又不高兴!下次不要叫我好啦!”

  她拿起一顶灰黑的手织毛线帽,反复在自己头顶上试了又试。

  “咱们家哪来的男人,你发什么癫呀,快给人放下!”海棠没好气地说。

  “康伯不是男人吗?”贾贝儿轻哼,白眼一晃,又自顾低头去看价钱。

  康伯叫康鑫,是海棠交往了近一年的男朋友,但两人都顾忌自家孩子,所以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地交往着,放不下却又像总也走不到结婚那一步。

  “你要说给他看的,打死我也不信!”海棠当然明白贾贝儿对康鑫的排斥,没好气地说。她偷偷瞟了一眼价格牌,四百八十元。

  还好贾贝儿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看着海棠一脸惜金的模样,故作轻松地哼着歌兴冲冲往回走。

  4

  國庆节快到了,海棠负责的部门恰巧被单位安排值班。

  “贝儿,长假我要值班,成都欢乐谷的计划看来又泡汤了,等明年公休假我们再去?”晚上,她跟正在写作业的贾贝儿商量。

  “无所谓呀,反正我最想去的又不是欢乐谷!”贾贝儿头也没抬地说。

  海棠知道,欢乐谷是退而求其次的,女儿最想去的是海边。可是……她默不作声。从带着女儿走出那个家开始,她都打定主意一切困难自己扛,但即使再坚强,有时候为钱的事情,她难免还是会心里抓狂,这样的抓狂同时又让她体会到更深的孤独和无助。

  颓废的情绪一滋生,令海棠对生活感到无比厌倦。

  “如果你要值班,我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你要给我精神补偿!”贾贝儿冲她说,“一百块!”

  “还有,只要每天听话不犯错你每天奖励一元,现在怎么也又二三十元了吧!”

  “嗯,但你要在家乖乖写作业,作业写完了才能看电视。要不你就到我单位,同我一起上下班。”海棠说。她对女儿偶尔的“敲诈”懒得去计较,装作很配合的样子。毕竟,她理解女儿的孤单,也希望女儿能得到些许的满足和快乐。

  “我才不去你们单位呢!”贾贝儿说。海棠单位她也去过不止一次,但对她这么大的孩子来说,没有玩伴,走到哪里都不好玩。

  放假的第二天,海棠因为临时有事到其他县,回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因为担心孩子饿坏了,电话也不通,她下了车几乎是一路小跑爬到七楼。贾贝儿果然不在,客厅茶几上有一个吃了一半的苹果,中午吃过的碗筷和剩菜都摆在厨房的灶台上。海棠打开阳台的窗户朝外看了看,天幕渐渐隐入黑暗,远山只剩下凝重的一个轮廓,伴随着一阵阴冷的风扑面吹来,眼前星星点点的灯火忽然像交织的幻网。海棠有些焦躁,继续拨打贾贝儿的电话,依然是呼叫转移状态,她不安地坐在贾贝儿床上。

  贾贝儿的卧室很小,不过装饰得精致,典雅的淡绿墙面,乳白色的衣橱和书桌,床内墙上窄窄的两排木架摆满了贝儿喜欢的书籍和一些可人的小玩偶。屋角绿色的小盆栽刚吐出新芽,根部的土湿湿的,一看就是才浇过水的样子。海棠不得不承认,女儿学习成绩虽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出色,但是在某些生活細节上还是显出了她聪颖的天资。

  就在这时,她发现枕头边有一个撕碎的小纸片,仔细一看,却是照片的一角。掀开枕头,果然又发现一堆撕得粉碎的照片。海棠把碎片随便拼接了几块,就发现是自己曾经和贾贝儿父亲的结婚照,还有她父亲和奶奶一家人的合影。这些照片原来被藏在厚厚的一本张爱玲文集里,不知怎么却被贾贝儿翻出来了,现在,这本张爱玲文集也赫然躺在枕头底下。

  这些碎照片让海棠心惊肉跳。再查看其他物品,并没有特别的迹象,翻开桌上的一本练习册,海棠发现一幅还没有完成涂色的彩色铅笔画,画上是一个少女的侧影,拖着小小的旅行箱,像是远行的模样。

  海棠看着看着心就慌了。再查看衣柜,衣服和她日用的物品都在,并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但是,手机为什么打不通呢?此时,时针已经指向八点半。

  她在打完班主任和同学电话,确定都不知道贝儿消息之后,决计到街上去找。虽然并不知道孩子能在哪儿,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心里被一团乱麻堵着,她后悔不该给孩子留钱、不该相信她会乖乖听话、不该中午打电话的时候没有再跟她念念“紧箍咒”……她甚至有些恨,恨这孩子太不懂事,太不了解她当娘的苦处,为了早些赶回家她甚至推掉了饭局,到现在水都没顾上喝……可是又能怎样!

  街上人很多。这个城市一到假期满大街都是从外地涌来的游客,他们白天去几十里外的景区,晚上在这里停车住宿、享受小城的美食和悠闲的情调。但是现在,海棠很烦,这么多人干扰了她的视线,紧绷的神经和伤心的情绪让她无助到极点。她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张望,甚至很想遇到一个熟人,即使不是贾贝儿,哪怕是一个只是认识她的人也好。

  一个半小时之后,海棠从城东走到城西,又绕着环城道走了一整圈,甚至回来的时候还特地绕去了车站。当她费力地爬上自己家楼梯,满怀希望地打开门,整个人几近瘫倒。

  原本她不想惊动康鑫,不想让康鑫误以为自家女儿多么没教养而被轻视。可是眼下,她觉得无路可走了。

  康鑫在海棠的哭诉中,很快判断孩子并没有离家出走,“也许是在同学家玩忘了,也许是去了网吧!”他说。他让海棠哪儿都别去,他去网吧一家家地找。海棠哪里肯听,但是她除了坚持同康鑫一起去之外,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她此时完全不确定自己到底了解女儿多少。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不食人间烟火呢!”康鑫这样说她。她压根儿不知道这个城市的背街小巷到底藏了多少个大大小小的网吧。

  康鑫领着她一家家地找,每当看到那些专注于游戏的少年,她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第五家是全城最大的网吧,坐落在大型商场的地下,宽阔的大厅充斥着敲击键盘的声音和主机的嗡鸣声,不时有网管和他俩擦身而过,奇怪地扭过头来看他俩。一排排座位找到尽头,她失望极了,无助地问康鑫:“要不问问网管?”

  康鑫看着海棠憔悴的样子,叹了口气:“你想问什么?这个大厅少说也有近两百人,有一少半都是未成年人,网管能记得住那么多人吗?走吧!”

  在第八家,喧闹的KTV下面,海棠近乎崩溃,全凭康鑫扶着她。就在他们搜寻到中间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下,海棠一下子看到了角落最里面的贾贝儿。她居然披着一件男孩子的衣服,陪着旁边一位女孩子聊天。另外一个玩游戏的男孩子不时回过头来,跟她们讨论着什么。海棠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却是无比的愤怒,她挣脱康鑫的手,一下子冲到贾贝儿跟前,拽着她就往外走。到楼下,海棠放开贾贝儿,先是狠狠地盯着她,举起的手却又放下,倒是捂着自己的脸蹲在地上哭起来。贾贝儿此时却不看她,侧头漠然地望着其他地方。康鑫欲言又止,终归不是自己的女儿,也想不好说什么,只扶起海棠,招手叫了出租将两母女送了回去。

  海棠一声不吭匆匆往楼上走,康鑫犹豫了一下,叫住贾贝儿说:“别惹你妈生气,她今天太累了!”

  贾贝儿突然红了眼圈,轻声道谢,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康鑫说:“康伯,今天我也不是有意的。我和同学在体育场玩到九点多,一看太晚了,我们都害怕回去被家长骂,站在外面又冷得很,所以就去了网吧……”

  “你刚才为什么不对你妈说?”康鑫问。

  “我怕她吵……”贾贝儿说。

  康鑫叹了口气,“赶紧上楼跟你妈妈道歉,好好地说!今晚太晚,我就不上去了。”

  看着贾贝儿的背影,康鑫突然想起自己的儿子,有那么一次,也曾让他草木皆兵,满城找寻。

  5

  接下来的两天,海棠跟自己个儿赌气,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刚开始,贾贝儿心存愧疚,处处主动找海棠说话,坚持了一天,见海棠爱理不理的,索性也冷了下来。

  炒菜的时候贾贝儿就在客厅候着,等菜一炒好,不经招呼贾贝儿就会自觉地把菜端上饭桌。吃饭的时候,海棠若想看电视便开,海棠若没有开,贾贝儿也不看。饭吃完,贾贝儿自己洗了碗筷,也不吭声,径直回她卧室里窝着。

  原本想冷战几日的海棠反倒被女儿占了上风,这样一来,心里不免憋了一肚子的火。再一想到自己这样累死累活到头来却要低声下气败给这不懂事的“白眼狼”,海棠就感到从未有过的颓废和失望。

  虽是不停地做着家务,可把两汪泪水憋在眼眶里,仿佛谁一碰都要掉下来。

  那天下午吃过饭,贾贝儿一边穿鞋出门,一边若无其事地告知她:“我出去买点东西。”她正在厨房收拾碗筷,女儿的话让她愣了有半分钟,就听到外面重重的关门声。

  女儿走了,屋里安静极了。窗外的余晖在萧瑟的远山阴影中正一点点地黯淡下去,那些栉比鳞次的建筑像蒙了薄薄一层沙,在低沉的天幕下都显得那么的不清晰,整个季节都跟人似的,染上了一些颓废的情绪。海棠洗完手,沉沉地在沙发上靠下来,柔软的条绒布温暖地包裹着她的身子,这让她清冷寂寥的内心世界突然像落进了一个港湾。她闭上眼,蜷缩了双腿,试着把那点情绪里的慵懒完全释放出来,放逐自己到一个无需担负的世界。

  “嘟嘟……”突然传来一阵震颤,什么东西就在腰身底下压着。海棠迷迷糊糊用手摸了出來,却是贾贝儿的手机。

  这个马大哈!海棠猛地坐起来,来电却断了。她看了看来电号码,却又不是电话簿中的人,正迟疑间,电话“叮咛”两声,发过来一条信息:“老天爷真是惩罚我呢,好不容易来了又联系不上你!贝儿,速回电话好吗?”海棠不看还好,这一看,倒惊吓出一身冷汗。

  居然亲切地叫她贝儿!从内容上看一定不是同学,也不会是本地人,可是外地什么人会联系她呢?莫非这鬼丫头背着自己网恋?海棠忽然就蒙了,拿着这个手机看了又放下,放下又翻开,不知怎么办才好。

  在屋里转了老半天,才想起来去上网查贝儿的通话记录。贝儿这张手机卡是她在五一搞活动的时候帮她拿的,还好当时自己就改了卡的开机密码,若非贾贝儿还没想到,否则要让那个鬼精灵知道的话,估计现在想查都没办法。

  通话记录的网页打开了,海棠越看越来气,和那个号码居然还有晚上近十一点的短信记录,最频繁的一天打了三次电话。

  这时,外面的敲门声打断了海棠的思绪。

  莫非是贝儿回来了?她好像突然清醒了似的,刚刚憋在嗓子眼的一腔怒气硬生生憋了回去。本来关系都没有缓和,她不想这时候再激化矛盾,若是贝儿真动了“背叛”她的心,只怕她这养育之恩也拉不回她,倒会越吵越要遭嫌弃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把手机重新放回沙发。然后,打开门。

  来的却是康鑫。

  这两天,海棠因为贝儿的事怄气,几乎都没有跟他联系。康鑫倒是知道她的脾气,从超市给她带来了两大兜新鲜的蔬菜和水果,又一一给她放进冰箱去。

  “不能久放的菜我给你放外面的,这两天要先吃。排骨也不要冻了,搁在保鲜盒里,你明天中午就烧了它!”他细细叮咛她。

  海棠依着厨房门默默看康鑫整理冰箱,不知怎的,突然眼泪就下来了。

  “你每次都这样!”她说。

  “哪样?”康鑫奇怪地回头看她,见她的样子就笑了:“感动了?这么好哄!”

  海棠不作声,跟着康鑫到客厅,便一下子依偎过去,紧紧抱住他。“怎么了?还在怄气呀,你可真是的!哪有当妈还跟女儿怄气的道理。”康鑫笑着说。

  海棠摇摇头,眼泪蹭湿了康鑫的脖颈。

  “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过了这一段自然就懂事了。我那儿子以前跟我仇人似的,现在上了高中,突然就不一样了。你要忍耐!”康鑫柔声劝慰。

  海棠把自己捂在他胸口上闷了好久,才满脸狼藉起身,在镜子前重新梳理好。她对康鑫说:“她现在可不就是把我当仇人吗?我就不知道怎么跟这白眼狼沟通!把她养这么大,现在好像在她心里根本没有份量!我说左,她要说右,这且不算!还跟我撒谎……”

  “海棠,你对她要求太高了。孩子都会撒谎,就因为她还是孩子!”康鑫打断她。他有些不耐烦,很想让她安静下来,想想自己的问题。对于带孩子,他自认为是过来之人,如果海棠不那么倔强的话,他倒真想帮帮她。因为他喜欢海棠骨子里的朴实,也希望儿子考大学之后,他们能最终住到一起。

  海棠听了康鑫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她重新坐到康鑫身旁,给他沏了一杯上好的清茶,一副要继续洗耳恭听的样子。

  康鑫叹了口气,笑道:“孺子可教也!”

  6

  贾贝儿回来的时候,康鑫和海棠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冲康鑫嘴角一咧,算是打过招呼,径直回了自己房间。过一会儿,又跑出来问:“妈,看见我手机了吗?”

  海棠不声不响,从身后的沙发角拿出手机递过去。

  贾贝儿接过手机,眼睛直直盯着海棠看了半秒钟才转身进屋。她把对海棠的怀疑都锁在那眼神上了,海棠岂能看不出来。若无外人,贾贝儿一定会大肆冷嘲热讽一番,揭露她偷窥别人隐私,侵犯儿童权益什么的。不过康鑫在,她俩谁有话都不会说,贾贝儿倒还是顾及着海棠的面子。

  第二天中午,康鑫有事,吃完海棠做的爱心早餐就匆匆走了。

  不过康鑫这么来了一趟,母女俩僵持的关系倒起了微妙的变化。

  因为考虑到是假期最后一天,海棠决计带贾贝儿回老家看望外公外婆,顺便也想探探她的口风,搞明白关于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的事。还有那条该死的短信,海棠一想起来,就像一根针戳在心上。

  老家离城不过十几里路,可是有一半是山路,返回的交通工具很不好找。海棠担心回来搭不上车,所以选择骑摩托。她跟贾贝儿把头盔、长袄、棉靴、围巾、口罩、手套全部家当都穿在了身上,包裹得跟个粽子似的。

  这天在父母那里吃了下午饭,已是四点钟光景。海棠太忙,平日也不常回来,每次回来总有说不完的话。她陪老人围着火炉唠嗑,贾贝儿显得心神不宁的样子,想催母亲走却也不好,百无聊赖地躺到外婆床上一个人玩手机。

  过了好一阵子,海棠过来叫她。两人重新包裹严实,慢慢往回返。

  出沟的路是土路,车抖得厉害。贾贝儿大声叫嚷着不舒服,海棠干脆靠边把车停下来。

  “贾贝儿,我看了你手机。”她像下了很大决心,单刀直入地说。

  “我就知道!哼——”贾贝儿鄙视地看了她一眼。

  山路上没有一个人,这样很好。海棠望着路两边的衰草和一些依旧绿着叶子的灌木,心里百转千回。虽然铁定了要跟女儿谈,可是,自己内心除了沮丧还是沮丧,找不到任何自信。

  “你是不是在外面交了朋友,早恋?那条短信是什么意思?”

  贾贝儿一听,显得很激动:“你凭什么这样说!我没有!”她的倔强劲儿又出来了。那样昂着脸,侧目盯着她的母亲。

  “我没有看到什么短信!你少胡说,我没有早恋!”她的声音很大,眼泪也随之迸出来。

  这还怎么谈!才一句,就让海棠气馁了!

  而此时,面对这样一头发怒的小狮子,她根本没办法克制。“我查了你们的通信记录!”她说。贝儿的眼泪同样挑起了她的愤怒,为什么还在撒谎?为什么每次明明做错却好像受了委屈似的那么爱哭?海棠心里很冷,面对这个不让自己省心的女儿,只想尽快戳穿她伪装的可怜样儿。“你们晚上还在发短信聊天,甚至到十一点。贝儿,我希望你说实话,他到底是谁?”

  听她这样说,贝儿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开始抽泣。

  海棠心里也在疼,每回审犯人似的质问女儿的时候,她的心口都会疼。但是她没有选择,很显然,女儿没有继承她的勤奋和诚实。而她憎恶的懒惰和撒谎,也是贝儿父亲的恶习,仿佛已经在贝儿身上显现出来。那个嫌弃她生了女儿的男人,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将不良的习惯遗传给了这个与她朝夕相处的女儿。

  而这时,她听见贾贝儿说:“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爸爸!他是贾立夫。”

  “你爸爸?”这回,海棠以为听错了。“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他来找过你?”

  “他来学校找到我的。我们只见过一次!他说要给我买衣服,又给我钱,我没有要。本来他说昨天会来看我,我们约着见一面的,结果……”贾贝儿说。

  海棠泪如雨下,此时,对女儿的失望让她感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仿佛都付之东流。而刚刚,她还在心里骂那个人,没想到,人家背着她竟然早已经在笼络女儿了。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设的防线,人家不费吹灰之力就给瓦解掉了。

  “真是可笑啊!”她流着泪苦笑着说,“我这么辛苦养你,竟然抵不过你父亲说几句好听的话。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可他养过你没有?你要是想跟他,我们就断绝关系,就当没有养过你!”

  贾贝儿被海棠的话吓住了。老实说,她并没有想过要跟父亲走,也没有想过父亲突然来亲近她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而现在,自己对父亲欲拒还迎的態度也不知跟母亲如何解释。

  海棠脸上的泪水被风一吹,刺得生疼。她稍稍冷静了一些,再看着蹲在地上默默抽泣的女儿,忽然觉得她们一样可怜。

  “他说他后悔了!他跟我道过歉了!”贾贝儿哽咽着说。

  海棠抹了一把泪,又问:“你们这次见面准备干什么?”

  “干什么呀?我们能干什么呀?他说他四十五岁生日要和我一起过,我昨天给他买了一顶帽子……”贾贝儿跺着脚急切地辩解道。她并不想母亲对她有过多的怀疑,好像自己多么忘恩负义似的,但她对母亲说话的口吻又实在是反感至极。

  海棠记起来,昨天女儿出去那么久,想必是去给父亲买帽子去了。四百八十块钱的帽子,她想不到贾贝儿下了多大的功夫能节省出这么多钱。

  这时,她突然过去扯贝儿后背上的背包。贾贝儿没有防备,包一下子就被她扯了下来,然后,那顶灰黑的手织毛线帽子瞬间被她掏了出来,贾贝儿伸过来撕扯的手还没有碰到,她使劲一扬,帽子飞了出去。

  “你给我,我的帽子,我的帽子!”贾贝儿嘶哑着声音哭着叫着,猛地推开她。

  她一个趔趄撞到了旁边的摩托,本能地想抓住点什么,可是只空扯了一把枯草,身子随着摩托顺着路边的沟坡一路滑下去。

  贾贝儿也滑倒了,不过只是在路边。她爬起来,甩了甩手上的血,哭着往帽子飞走的方向跑去。

  海棠满脸黑泥躺在坡下的杂草中,听着“噗噗”跑远的脚步声和隐约被风吹乱的呜咽,一动也不想动。

  作者简介:李思纯,陕西石泉县人 陕西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归处》《泉音倾城》,2017入选陕西“百人计划”扶持作家。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