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到中年,夜梦渐多。梦里乡关,风物依旧。故乡的山水漫漶掩映,故乡的人物纷至沓来。
晨曦微露,光晕罩笼树梢;夕阳渐沉,残红抹遍山岭;羊肠小道,左曲右拐,草蛇灰线;陡坡悬崖,上下笔直,鹄峙鸾翔……夏夜月下谈掌故的白胡老叟,秋风傍晚纳冬鞋的缺牙妪媪,劳作间歇突兀高啸的毛头小伙,拢堆密谈抿嘴巧笑的长辫村姑……小溪细沙流动摩娑脚掌的暗痒,池塘深水冰凉滋润裸身的快慰;颤悠悠树梢采摘土果饕餮的惬意,黑魆魆洞穴寻觅异物漆黑的悚惧……在梦里恍恍惚惚,层层叠叠,来而事现,去而心空,纠缠不已,无休无止。
梦醒时分,细咀慢嚼。回味故乡的风土人情,面对梦里的奇人趣事,品尝曾经的生命历程,能秉笔者,焉能弃如敝履,不描之绘之,以解心结!
野夫的《乡关何处》,或许便是在这样的情绪里一笔呵就的。
二
乡关何处?是作者的疑问。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已改鬓毛衰。当作者回到真正的故乡时,“幻想过多年的小桥流水人家,突然直面的却是这样的一片荒凉,心底竟有几分不敢相认的漠然。”现实世界里故乡的变化,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记忆与梦里的一切早被物欲改变得荡然无存。面对这样的故乡,除了茫然,只能漠然。漠然之外,自然会生出些许疑虑:这真是我的故乡吗?
乡关何处?是作者的暗讽。
作者的祖先曾经辉煌一时,父辈均历磨难一世;作者的友人多为饱学善思之士,或为骨格异瞿之人。这些人包括作者自己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难容于世俗,见异于体制。他们身居红尘,却自傲孤独,不屑为物欲所困,不愿为世情所右。外表的雍容难以掩饰他们骨子里的清绝凄苦,满目的乡关无法接纳他们充盈古风文韵的灵魂。举目四望,遍野皆疏,天下之大,无所立锥,乡关何在,故土何有?
三
苦难,是《乡关何处》的主题。
母亲的苦难、外婆的苦难、大伯的苦难、么叔的苦难、瞎子哥的苦难……作者笔下的每个人,几乎都经历着随时代潮起潮落的大苦大难。他们的苦难各有千秋,却又异曲同工,除对身体的粗暴磨砺外,更有对灵魂的残酷折磨。
所有的苦难,集中体现在畸人刘镇西的身上。“畸于人而侔于天”的刘镇西,他没有工作,几无亲人,先后靠四乡游走在搪瓷碗盆上烧字、配制剧毒鼠药、做肥猪增长剂生意养家糊口,每每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但就是这样一个生活难以自足的人,却潜心研究《楚辞》的古韵与名物,成果斐然。然而,苦难却特别青睐刘镇西,当他为在黑暗里终于摸索出楚辞的上古音韵和方言欣喜异常时,却被王力先生的《楚辞韵读》和《诗经韵读》提前一步。这样的打击,岂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于是他“焚稿断痴,再也不谈楚辞了”。
作者写刘镇西的苦难,不仅仅局限于刘镇西一人,顺笔写起刘镇西妻子桂枝的苦难。这个在文章中连姓也没有的女人,似乎是苦难的化身,先后四嫁,“前面的三个男人,一个病逝,一个坐牢离婚,一个车祸身亡。”嫁与刘镇西后也拮据困窘,难以饱食。刘镇西再次入狱,又不得不出走鄂东乡下,“带着孩子与一个男人勉强度日”。破镜重圆后,在九十年代终于可以走出出租屋,搬进简陋的新居前,却“在二楼一踏空,当场就断气了”。命运,总是捉弄无力反抗的人;上帝,似乎也欺软怕硬。好人命不长,祸害千年在。这样的世道,还给不给人希望!
然而,整书最令人感动的一幕却也出现在这个苦难的家庭里。当作者武大毕业即将南下海口之时,刘镇西决绝地要请一餐饭。“晚上我只好带着苏家桥去了,桌上果然没有多的菜,两荤一素一汤,却只放着两副碗筷和酒杯。我诧异,他喃喃云他们全家都先吃了,就想看着我们喝酒聊天,他们一家便足矣。”读之,酸涩难抑,眼眶润湿。其后,刘镇西拿出二胡,一家人唱起专门为作者送行而填词谱曲的歌,“他沙哑的嗓子,和着他五音不全的文盲妻子的如泣如诉,再加上一个少女脆生生的童音……他们就那样投入地缠绵回环地长歌,我们就这样涕泗交流地低泣。”至此,不由泪溢眼睑,滴落腮边。
如此穷困的家境,如此深切的情意,如此哀伤的场面,而又如此古意盈盈、曼妙凄切的饯行,岂是常人所能理会。可见,苦难在粗暴磨砺人的身体、残酷折磨人灵魂的同时,也在潜移默化间提升人的格调。
苦难里有大情浩意,苦难里有异智敏慧。苦难,是人生的必然经历,历苦难而不沉沦自弃,心智方熟,孔圣所谓“君子固穷,小人穷滥矣”,是乎?苦难,是成长的必修功课,历苦难而奋发图强,功业乃建;孟贤所谓“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也!
四
死亡,亦是《乡关何处》的主题。
书里的死亡,触目皆是。逝者长辈居多:外婆、母亲、大伯、么叔、仇老……他们的死,既是生命的必然,也是时代的赋予,还是自我的选择。
最令人心动的是作者母亲生命的消逝。作者将之命名为《江上的母亲》,并副题为:母亲失踪十年祭。病重的母亲不愿拖累子女,“平静地写道——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显然,历经坎坷的母亲决绝地投江自尽了。她之投江,并非卑微地抛弃,她对生命还有太多的依恋;亦非痛苦的自裁,她既然能经受那么多生命的磨难,年老的病痛又岂能击垮她坚强的意志!“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难勉强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地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十年过去了,作者虽然明知母亲已逝,却依然不愿用“逝世”之类的词语,而用“失踪”一词。显然,在“我们彻底绝望”的背后,在作者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母亲只是失踪,没有逝世;甚至可能还会幻想:母亲好好地生活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某一天还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事,孰为大?事亲为大。”为人子者,无亲可事,其悲苦何堪!
书里,好几处写到有尊严的死。在“好死不如赖活着”价值观流行的今天,反复书写有尊严的死,虽给人以异俗的感觉,却也令人深思再三,吟咏不已。先贤曾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尊严而从容地赴死”,是大智慧、大勇敢者的一种选择。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面对生与死的考验,毅然选择了人人畏惧的死。他们不愿卑微地活着,不愿意如行尸走肉般地生存在世上,宁可“留取丹心照汗青”,也不“苟全性命于乱世”。这种选择,是何等高贵的大智大勇,何等决绝的尊严从容。
作者的母亲或许算不上仁人志士,也不一定有大智大勇,但她的选择却在向世人诠释着一个简单而往往难以参透的道理:死,也有高下之分,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之外,还有沉静从容的死。与其“生而曳尾于涂中”,勿宁“死为留骨而贵”,庄翁,然否?
五
异禀,也是《乡关何处》的主题。
作者笔下的故乡人物,一个个都天赋异禀、性格天成,自是骨格奇特,宝相庄严。就连瞎子哥,也能预料镇上的马车店不会长久,而转学算命神课;却又偏偏并不迷信:“他说世界上总有一些走投无路的人,需要花点小钱买个安慰;而我们这些废人也是生灵,也要活命,这叫天生人必养人。”
最为异禀者,应是已逝世的学长李如波和尚健在的学弟苏家桥。
虽然作者并没有象写刘镇西和苏家桥那样用一个名词概括李如波,但文里的“怪人”一词,恰当其人。李如波之怪,首先在于面对老师“你为何不交作业”的讯问,“一般则都站起来,徐徐答曰不想做,然后自行坐下。”其次在于学识渊博,“那时的学生长短不齐,凑到一起就爱打赌争问题,或争一些野史知识的记忆力。至于仲裁或答案嘛,就找老李。”第三在于毫无“追求”,毕业被分配到县委办公室,“他把调动申请不断复写,每隔一天便呈递一份上去”;到了教育局,“他只好重操故伎——继续不断上交调动报告。”
老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魏晋名士风度,更是令人侧目。他的自持,他的高傲,他的“不会原谅别人的失言”,他给作者的书信里那些文法,那些识见,作者读出的他的悲凉,他的愤世,他的“一个生不逢时者”的孤寂,他的“面对这个颓世永远难以释怀”的黑暗,无不昭示着他的异禀之所在。然而,天妒英才,世弃异禀,“我一生的兄长”终被“浑浊的怒涛吞噬”。
和李如波相比,被作者称为“幽人”的苏家桥就要“入世”随和得多。作者曰:“幽人之谓,语出易经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孔颖达疏解为‘故在幽隐之人,守正得吉’。此即谓仅仅幽居岩户还不能史做隐士,还必须践履大道、守正不阿才行。”苏家桥的幽,首先是不修边幅:“那时单身的他,脏懒乱一时无匹。”他的女朋友“辗转乘车来到乡下相对,进屋看床单漆黑,难以下榻,顺手揭开要洗。哪知的揭开一层,下面另有一层同样污脏,又揭下,再揭下,总共竟翻出五张床单,皆是双面狼籍。”其次是自在自乐,既不出世,亦不入世,行走于“世”的边缘,“不党不群,厕身于经济时代的洪流,凭手艺悄无声息地枯澹生活着。”第三是修身自得,学识渊博,却无意述作,“腹笥深厚,笔锋暗藏……我之重返文字再兴笔战,实因他……熏染所致。但他历来述而不作,从不投稿梓世,更不以本尊现身”。
李商隐《幽人》诗曰:“丹灶三年火,苍崖万岁藤。樵归说逢虎,棋罢正留僧。星斗同秦分,人烟接汉陵。东流清渭苦,不尽照衰兴。”虽然苏家桥并没有达到诗里的“幽度”,但其“幽”的品格却从作者笔下流出,注入读者的心中。
六
《乡关何处》的字里行间,书中人物所经历的大苦难和所具备的大智慧,野夫的每一咏叹与痛哭,每一呼啸与呐喊,那些苦难,那些死亡,那些异禀,无时不在提醒读者认真体会鲁迅的中年情志:“窗外是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我在生活,我还将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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