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了腊月,天寒地冻,田地里的农活基本没了,家家户户都忙着为过年做准备,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知足的微笑。大人们忙着杀年猪,做炒米糖、芝麻糖、花生糖等,或者结伴去县城买年货。村里的男人用几台老式木质水车抽干池塘的水,捉来的鱼分到户;又软又黑的污泥被勤劳的村民挖上岸,晒干,第二年的田肥就有保障了。我除了偶尔写写寒假作业以及和小伙伴们疯玩外,天天扳着指头盼望着过年!
日子却在我翘首企盼中不紧不慢地挪到了除夕,草草地吃过午饭,父亲在菜地里又摘来一些大蒜和葱之类的蔬菜回家,便忙碌着用糯米熬的米糊给家里的门贴对联。对联是从镇上写字工整有力的老人的摊子上买来的,姓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候我还小,不知道写得好不好,只知道他写的字全乡有名。我听村里的大人都说老人写的字稳、厚,不像有些人写的字看上去轻飘飘的,像风吹过的树苗一样东倒西歪,尤其是几场寒风急雨一吹淋,没过正月十五便掉了色,既不好看,也不太吉利。
每年腊月过半,老人都在旧供销社门口摆一张凉床和几条板凳,上面平放着对联,写得最多的对联是“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老人瘦得像根竹竿,头发眉毛全白,穿着一件旧棉袄,双手拢在衣袖里,淡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大人们说老人经历坎坷,到老依然一人孤苦地生活。我有时候好奇地看老头现场给买主写对联,老头写字时惹来围观的人群一片赞赏,羡慕之余,我便买来墨汁和废弃的作业纸,照葫芦画瓢,怎奈功夫浅,写的字东倒西歪。我几次甚至想拜老头为师,好好学习写毛笔字,自卑腼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我每次经过时,驻足多看几眼,总是非常羡慕,就像饥饿的孩子看到货摊上诱人点心的滋味,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遗憾。
父亲还会细心地在猪圈、鸡笼甚至村口的牛屋都贴上写着“六畜兴旺”,在稻仓上写着“五谷丰登”等吉祥的红纸条。当然这些纸条上面写的字舍不得买,父亲要我拿着红纸找村里读过几年私塾的本家叔叔来写,字写得还算周正,主要图个吉利,希望来年有一个好收成。我最喜欢和哥哥姐姐去镇上的供销社,买来电影和戏曲剧画贴在堂屋的土墙上。忙完了这些,父亲带着我和哥哥夹了几刀草纸,提着一个小竹篮,竹篮里摆放了几碟祭品及几挂短爆竹,去二三里远的小山头上祭拜祖坟。每到一处祖坟,父亲便告诉我祭拜的人是谁,叫我和哥哥跪下来烧纸,他拿出祭品,用夹在手中的香烟点燃爆竹,嘴里说着希望他们地下有知,感受到晚辈虔诚的祭奠,保佑我们一家人安康太平的话语。父亲一再神情严肃地叮嘱我们不管过多少年都不能忘了自己是他们的子孙,不要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我有时候会好奇地看着墓碑上刻的大字以及旁边的小字问父亲,父亲总是很耐心地解释,此时空阔的山头上只有星星点点和我们一样祭拜的人,都在大人的指点下跪拜着烧纸。母亲和姐姐在家中的土灶前,忙着一年里最隆重、最丰盛的除夕晚餐。
等到我们上坟回家,太阳偏西,耳边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声。父亲领着我和哥哥去土地庙敬香。土地庙在村口田边的一棵大槐树下面,路上来来回回的都是敬香的人。小小的土地庙门前全是爆竹燃尽的残渣,我有一年好奇地低下头,仔细看看低矮的庙里供奉着一对一尺来高的石头人———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石头人雕刻得栩栩如生,一脸的慈祥,面露微笑,如村里善良淳朴的老人一样。我长大后去过很多寺庙,看过很多供奉的菩萨,表情都距离我们生活很远,再也没有看见如家乡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看着亲切温和。我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土地公公的脸,被父亲喝住,我赶紧缩回了小手。父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你这个小家伙,土地公公也是你能用手摸的?”说完赶紧朝石头像鞠躬请罪,希望他们原谅小孩子的年幼无知。我心里满不在乎,心想不就一对石头人,还拜得这么认真!父亲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高举着一炷香虔诚地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祈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类的话语。
回到家,父亲在门口的晒谷场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后,关上大门。天色已近黄昏,父亲点亮了家里堂屋的灯泡。母亲和姐姐端上烧好的美味佳肴,奶奶和盲人二伯早已被请到桌上,一家人满脸喜悦地边吃边聊。桌上总是少不了两样菜,一碗是肉末和着糯米搓成的圆子,用家中的菜籽油在大锅里煎一下,外面黄涔涔的,吃起来外脆里嫩,寓意一家人团团圆圆;另外一盘是整条鱼,寓意是年年有余,这盘鱼从正月初一到十五只要家中来人拜年吃饭,都会端上桌,而且母亲一再叮嘱我去亲戚家拜年,这碗鱼千万不要动。奶奶、父亲、二伯喝着白酒,快八十岁的奶奶,满头白发,却收拾得一丝不乱,安静地坐在大木桌最上方的位置。虽然奶奶牙齿几乎掉光,但精神依旧很好,笑着说:“什么是好啊,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好!什么是福,子孙满堂,和和气气就是福喽!”盲人二伯和父亲点了点头,母亲附和着说了句:“那是!那是!您老人家说得全对!”奶奶满足地咧着嘴开心地笑。我和哥哥姐姐吃得肚子滚圆,换上崭新的衣服,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父亲拿出准备好的从银行换的新毛票,依次递到我们手中,并说出希望我们要好好念书的期望。奶奶和二伯也给了压岁钱。听到外面渐渐稀疏的爆竹声,知道大家年饭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虽然内心焦急地想出去玩,但还是耐着性子等长辈们吃完饭,因为有一次冒失地往外跑,被母亲喝住,在我耳边小声但严肃地批评我应该知道最起码的礼节。
除夕年夜饭一吃完,姐姐收拾桌子,母亲忙着炒瓜子、花生,我打了个招呼,不等母亲嘱咐不要孬费便飞奔出了家门。我跑到村里找小伙伴一起放鞭炮,比划着谁兜里的压岁钱多,谁的钱新,谁今年穿的衣裳漂亮。有时候跑到邻居家,邻居的叔叔逗我说,大年三十吊在门栓上,来年个子长得高长得快,我不假思索地整个人双手吊在他家的大门门栓上荡秋千,惹得邻居家的婶婶笑着说:“三保以后个子肯定不会矮,赶紧下来吃糖!”或是跑到几家有电视的人家,看看电视节目。倘若是平常,女主人会不大高兴,甚至冷着脸,但是今天晚上是过年,大家都希望人多热闹,女主人竟然会主动端来瓜子热情地给我们吃,让我们这些小孩既有些激动,又有一点恍惚,我甚至会轻轻地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确认是真的。我吃着瓜子,眼睛盯着电视,有时会因为电视里的节目开怀大笑,甚至激动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口中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直到旁边的伙伴惊诧地看着我,我才知道自己失态,低头用眼角小心地看看主人的态度,轻轻地重新坐在板凳上安静地继续看电视节目。
父亲坐在自家堂屋大木桌旁边,悠闲地抽着香烟,嗑着瓜子,喝着一杯母亲自做的茶叶泡的茶,和忙碌完的母亲闲聊着往年的收成和来年的希望。母亲累了,便洗洗睡了。有时候我玩累了回家,总能看见父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新年的到来。父亲一直等到时钟走过十二点,耳边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打开大门,(农村俗称开财门),放上一挂长长的鞭炮,在门口点上一炷香,然后再去土地庙敬香,讨个好彩头。回家后父亲像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一样,心安理得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母亲下好了面条(寓意长寿面)或是汤圆(寓意圆满),挨个叫醒我和哥哥姐姐,起来享受新年的第一顿美味。
小时候一直这样过年,长大了参加工作也是这样过年,结婚后有了小孩还是这样过。有时我陪父亲一起说说话,心疼地劝他睡觉去,我和哥哥来守夜,父亲不服老地笑着说:“没事!没事!只要你能回来比什么都好!我身体好得很,年年都习惯了,你难得回来,去看看春晚,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去好多家拜年呢!”直到去年除夕,已过古稀之年的父亲在吃过年夜饭时,感慨地对着我和哥哥说:“从今年开始守夜、拜土地神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我如今儿孙满堂,岁数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我和哥哥对视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女儿和小侄儿仍然围在我的父亲面前问这问那,我看着父母满头的白发,佝偻的腰,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我心想父亲再也不是那个为了我们的学费咬着牙去工地上挑混凝土的壮年人;也不是那个为了我和别的小孩打架大发雷霆的父亲;更不是那个为了一些生活中琐事和母亲争吵的父亲,父亲变得温和了,也真的老了!
我和哥哥满怀着虔诚的心,认真地按照父亲往年的仪式走了一遍。我心中感慨颇多,心想岁月就在这种接力的形式下慢慢地溜走,很多美好的精神和传统代代相传,想到此处,笑着看了看渐渐长大长高的女儿,满满的都是温馨和丰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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