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的『灰鼠』老师
■杨春兰
一、“灰鼠”老师生病了
牛汇书生病了,很严重,说病可能在肝上,要尽快确诊尽快治疗,越早越好,再拖下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省城下乡巡诊的医疗队下的结论。红柳洼村只有一个保健站,大病重病只能外出治疗。
牛汇书,是红柳洼小学唯一的老师,离学生放暑假还有一个多月,外出看病,学校只能关门。
村长牛大壮说身体要紧,不要把病耽误了,学生们就提前放暑假。
牛汇书不说话,搓着脑袋嘿嘿地笑,抱着膀子转身去了学校。
不肯丢下学生外出的牛汇书,被自己的媳妇吕桂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满大街追着撵着,劈头盖脸扔了一堆老鼠:“死老鼠、笨老鼠、呆老鼠,没心没肺缺心眼的坏老鼠……”
瘦瘦高高的牛汇书,长得像一棵缺肥少水的高粱,那套灰色的中山装,像是套在一根会移动的竹竿上,头皮上的稀稀拉拉的头发,像入秋后沙地里挣扎的韭菜。两颗探头探脑、总爱趴在下嘴唇上向外张望的大板牙,让人总是无端的想起某种动物:老鼠或是兔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家都叫他“灰鼠”老师,他也总是乐呵呵地答应着,好像那本来就是他的名字,时间一久,就连他的家人都好像忘了他的名字,也灰鼠灰鼠地叫。
红柳洼小学是一所村办小学,一个老师,两间土坯房,五六十号孩子。牛汇书老师上着全校五个年级所有的课程,整天在几个教室间窜来窜去,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作为村小学唯一的老师、全村最有文化的人,凡村上有大大小小的红白之事、节庆活动、邻里纠纷、书信往来等需要用文字来表达的场合,总是少不了牛汇书的身影。
那样的场合,牛汇书往往是神气的,也是欢喜的,只要有人一招呼,提起笔墨脚底抹油立马就出门,生怕晚一分钟就被谁逮着似的,心虚得像个做了亏心事的贼一样。
时时想逮住牛汇书的,就是自己的媳妇桂花。
身高不足一米五的桂花,长得粗粗壮壮,与高高瘦瘦的牛汇书站在一起,用尕五爷的话说,“简直就是一组活脱脱的高低柜。”矮小粗壮的桂花,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她的走路:胳膊甩得很欢,步子迈得又快又碎,看上去走得很认真很卖力,脚下却不出路,尤其是和长胳膊长腿的牛汇书走在一起,看着一直是连走带小跑,但只要牛汇书不停步等候,总是落在后面,如果牛汇书甩开脚,桂花简直就是在飞奔。奉行“好男不跟女斗”的牛汇书,但凡发现苗头不对,嗅出火药味,立马发挥自身优势:脚底抹油拔腿就溜。外号“绿辣椒”吕桂花,嘴毒话稠音调高,声音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追不上时,就开始发挥自己嘴巴长处四处“扫射”。这出娱乐性极强的“笨猫抓老鼠”的好戏,是红柳洼村多年来常演常新的一出好戏,一直不肯落幕。
说来也怪,这些年来,桂花念念不忘也乐此不疲的一件事,就是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对牛汇书进行“劳动改造”。着了魔似的,似乎不把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男人彻底改造成一个庄稼汉,就没脸去见列祖列宗一样。只要眼睛里一瞄见牛汇书的身影,就连哄带骂地往庄子后边的那块自留地里撵,指挥并监视着牛汇书进行“劳动改造”。
庄稼地的桂花,时而神气得像个女王,对唯一的臣民颐指气使发号施令,时而又像个慈母,一遍又一遍地、甚至手把手地教导着牛汇书去侍弄那些庄稼。
庄稼地里的牛汇书,永远是个学生,而且是一个怎么也交不出满意答卷、总被老师左右都嫌弃的笨学生。笨学生牛汇书的“厌学”情绪,傻子都看出来了,唯有桂花视而不见。
“家里成天见不着个鬼影子”的牛汇书,人前风光,但在媳妇桂花眼里嘴里,就是个“废物”,只要被媳妇桂花逮住,就会在众人面前数落过来数落过去。每每此时,牛汇书总是能跑就跑能溜就溜,被堵住脱不了身时,就咧着嘴巴一个劲地笑,好像桂花嘴里数落着的那个“废物”,是别人。
“灰鼠”老师的笑很特别:两个去找耳根的嘴角,在枯瘦的腮帮子上挤出无数的大括号小括号,露出满嘴红红的牙花子和牙齿一个劲地呵呵,一波又一波扩散开的笑容,像又浓稠又甜腻的糖浆,那模样,很像某个动画片中衣食无忧的一只大老鼠。
牛汇书的病,让桂花彻底慌了神,甩着小胳膊小腿,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蚂蚁,四处乱撞,逮着个人就哭诉、讨主意,她真的不知道怎样才能说动牛汇书出去看病,也实在不敢想象这个家没了男人的处境。惊慌失措的桂花,嘴巴像个机关枪,四处扫射,骂遍了牛汇书的祖宗十八代,又骂天骂地骂空气,骂的牛汇书像一只胆小的老鼠,四处躲藏。
桂花失心疯般的胡嚼乱骂,让村保健站的瘸大夫王二栓有点坐不住了。
医疗队的诊断,很让王二栓窝心,全村老老少少都知道“灰鼠”老师一直在吃自己的药,治了这么久的胃病,人家医疗队却说病在肝上,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一想到桂花那火爆的性子和大喇叭一样的嘴巴,王二栓就觉得屁股下面像针扎一样:“不行,绝对不行,得赶紧想个法子稳住桂花,堵住桂花的嘴,不能由着那大喇叭到处乱播,这样有可能会坏了自己的名声。”
背上那象征着身份的红十字药箱,王二栓一瘸一拐地赶紧向“灰鼠”老师家走去……
二、瘸大夫王二栓
瘸大夫王二栓,打小就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刚出生时,王二栓是个四肢健全的孩子,腿是小时候在热炕上烫伤的。
红柳洼的女人们“坐月子”,大都是在热炕上铺上一层沙子,生完孩子的女人和小孩子就成天生活在热乎乎的沙子上。据说热乎乎的沙子能去除女人身上的湿气,预防留下“月子病”。睡在沙子上的小孩子,尿了拉了只要挪个地换点沙,就又能热热乎乎干干净净地呼呼大睡,不但经济实惠又能省却一大堆洗洗刷刷的麻烦。
三个多月大时,家里的人都去上工了,独自留在热炕上的王二栓,被炕上烧得火热得沙子烫的哇哇直哭,等家人回来时,左脚后跟已经烫伤了一大块。
乡下的孩子皮实,磕了碰了,顺手取点墙上的成土或者烧点纸灰灰子按到伤口上,是老几辈最常用的治疗方法,又实惠又管用,止止血结个疤,没过几天就又活蹦乱跳的。王二栓的伤疤最初看上去并不重,土法子用了一段时间后,伤口不但没有结疤,竟然还溃烂化了脓,在持续三天三夜的高烧后,王二栓没了气息。
红柳洼的女人们都是在家生孩子,夭折个孩子也是常有的事。伤心之余,家人把王二栓装在一个芨芨筐里,送到响水河边的一个沙窝窝里。
谁也没想到,黄昏时分,放羊的尕五爷又把芨芨筐送了回来,哼哼唧唧躺在筐子中的王二栓,睁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正在四处乱瞅。
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对于一个瘸了腿的农村娃娃,说是有后福,也只能是句安慰的话罢了。
在村上当篾匠的爷爷,愧于自己烧过了炕,烫瘸了孙子的腿,害得孙子差点丢了命,就时时把二栓带在身边,像拴在裤腰带上一样,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孙子疼爱有加。
五岁那年,爷爷带着王二栓在响水河边拔芨芨草,看到一只羊儿在水流里挣扎,就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等在岸边的王二栓再也没能等回爷爷,篾匠被捞上来时,早已没了气。为保护集体财产献出了生命的爷爷受到了公社的表扬,却再也不能为王二栓遮风挡雨了。
那一年,王大栓刚好在上一年级。没了去处的王二栓,就天天拉着一条瘸腿,吃力地跟在王大栓的屁股后面往学校跑。期末考试时,“灰鼠”老师看到王二栓蹲在地上有模有样地写写画画,就给王二栓也发了一张卷子,没想到成绩出来竟然比王大栓的还要高三分。
王二栓的出名,除了他五岁多就考过一百分、六岁多就上到了二年级,还有就是他那“像抹了润滑油一样灵活的小脑瓜”。
一开始跟着王大栓去学校,父母也是实在没了办法,只想着好歹有个人看着,混着长大。对于一个身体残疾的乡下孩子,能吃饱穿暖、平平安安长大就不错了,至于上不上学,识字不识字,那根本就无所谓,更何况一个五岁的孩子,也没到上学的年龄,所以也没给王二栓准备任何的学习用品,就把王二栓交给了王大栓,打发到了学校。
交出了人生第一张卷子的王二栓,收到了“灰鼠”老师送上的最隆重的奖励:胸前带上了小红花,站在高高的土台子上,享受了和“三好学生”一样的掌声,收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奖品——一支铅笔,一个本子。
也许就是那些掌声,让王二栓萌生了当一名真正的学生的念头。
开学后,没有从家里讨要到学习用品的王二栓,就用从爷爷那儿耳濡目染的草编技艺,无师自通地创编一些小玩意、小动物,一件一件地从同学手里换取铅笔头、橡皮块、尺子、本子等文具。后来,在“灰鼠”老师的动员下,王二栓就正式成为了红柳洼小学年龄最小的一名学生。
让人奇怪的是,王二栓的心思似乎并没用在学习上,整天屁股下面像着了火,拉着条瘸腿四处乱窜,即使坐在教室里,手上也总在偷偷忙活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但只要一考试,成绩就不错。十岁就已读完了小学的王二栓,因为腿的问题无法去镇上上中学,只好和王大栓一起回了家。
年岁还小又瘸着一条腿的王二栓无法正常出工,就整天四处逛荡。在木匠房看了一段时间后,不但用些边角料,拼凑出了有模有样的小桌子、小凳子,还琢磨出刀枪剑飞机甚至四个轮子会动的小车车等新鲜玩意。跟着村上的电工转悠了几圈后,就能自己倒腾着接接电线、换个保险丝、修个收音机什么的,有些活儿甚至比电工牛老虎干得还漂亮。没事时,就整天拉着条瘸腿四处挖药材、卖废铁、拔芨芨、割柳条、编筐编篮子编簸箕,想着法子变钱、攒钱。村上的人见了总是开玩笑说王二栓在攒娶媳妇的钱,王二栓只是笑,不说话。当然,人们也只是拿王二栓在消遣而已,在穷的“兔子都不拉屎”的红柳洼,正常小伙子娶个媳妇都难缠的要命,更何况是一个瘸子。
后来,人们见王二栓用辛辛苦苦积攒的钱换来的只是一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破书烂本子,就嘲笑王二栓的脑子让驴踢了。每每此时,王二栓总是频频点头:“就是就是,刚刚让你踢了,正疼着呢。”
嘲笑归嘲笑,在教训自家的小子姑娘时,人们还是常常拿王二栓做比较:连个瘸子都不如。
王二栓的治病生涯是从他用自己挖来的草药治疗一些头疼脑热开始的,慢慢的也就有了一些名气。那年,正好又赶上县上培训赤脚医生,争取到培训机会的王二栓参加了县上半年培训后,就正式背起了那个印有鲜艳红十字的保健箱,开始了他的行医生涯。
此时的王二栓,还只是一名普通的赤脚医生,做着所有赤脚医生每天做的事,真正让王二栓名声大噪的,是牛三爷“还阳”事件。
牛三爷去得急,早上摸黑起床去给牲口添草,一只鞋子刚刚套到脚上,只听叫了一声,待三奶奶点亮了灯,人早已倒在炕下没了气。按照红柳洼的乡俗,不管谁家老了人,家家户户都要出人出力,帮忙料理后事。
王二栓是后晌来的,那时,人已入了棺,灵棚也搭起,主事东家正指挥着大家准备丧宴、吊唁、出殡等后续事宜,院子里来来往往全是赶来帮忙的人。烧了几张纸钱后,王二栓一瘸一拐地独自走进了安放棺材的堂屋。乡里人迷信,怕鬼魂附身,放着死人的屋子,除了自己的亲人,一般没人愿意进去,大家都各自忙着各自的事。
直到王二栓高声叫喊着要水,大家才发觉了事情的异样:脖子依靠在王二栓臂弯里的牛三爷,半坐半躺在棺材里,眯缝着眼睛,懵懵懂懂转动着眼珠子,一副大梦初醒睡眼惺忪的样子——院子里霎时炸了锅。
另一方面,树立财务职业素养。大数据时代下虽然为财务管理提供了多样化的资源,但资料的数据化和信息化使得财务管理工作以及企业运作的不安全性因素增加,如企业财务数据被盗或者低素质人员基于个人私利出卖企业数据等,因此,有必要引导财务人员树立专业化的素养,保证数据和信息安全的前提下开展财务管理工作。
牛五爷的死而复活,给赤脚医生王二栓披上了一层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色彩,人们嘴里眼里的王二栓邪乎得简直就是华佗再世。
王二栓的保健站,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驴驮车拉四处出诊的王二栓,成了十里八乡的大红人。
声名鹊起的王二栓不仅娶上了媳妇,而且娶的还是白土梁村最漂亮的姑娘,这桩“瘸子娶花枝”婚事,让红柳洼村沸腾了好久。
一年后,王二栓的媳妇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那对像猴一样机灵聪明的双胞胎儿子,更让王二栓赚足了面子。
拉着一条瘸腿,却能和“灰鼠”老师、三德爷及村干部一起总坐在上席,也让王二栓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地位和“神医”名声。可这次人家医疗队明明白白地说“灰鼠”老师肝上的病已经很严重,自己却一直在治胃,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也太丢面子了。
打小就“腿瘸心不瘸”的王二栓,怎会轻易让自己丢这么大的面子?
思前想后,王二栓决定主动去出击。无论事情如何,先稳住桂花,堵住那张大嘴巴再说。
“灰鼠”老师的家,在村子的最北头,与红柳洼小学遥遥相望。
王二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像根木头似的样子,像一颗不知来路的子弹,把一向伶牙俐齿的桂花一下子打懵了,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开了火,却像打在了棉花包上,没擦出半点火花,实在有点出乎意料。愣了愣神,桂花忙扔掉手中端着的脸盆追了过去。
走进西厢屋的王二栓,忙把闻声迎到门口的“灰鼠”老师拉回到炕头,把红十字药箱打开摆在炕头上,又仔仔细细地进行了一番“望闻问切”后,王二栓这才把目光投向桂花:“莫急莫急,莫急嘛,先听我说完,如果觉着没道理,是打是骂任凭你处置,好不好?好不好?”说着,把站在旁边桂花按到了凳子上,又把闻声而来围在门口“看戏”的左邻右舍,全都招呼进屋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从脉象上看吧,‘灰鼠’老师的肝上的确有毛病——”“早干嘛去了?不是说是胃病吗?”王二栓刚说了一句,桂花一下子又跳了起来。
“哎吆,让我怎么说呢,你能不能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好好,你说你说。”脸拉得有二尺长的桂花,气呼呼地把自己扔回了椅子上,斜眼瞪着王二栓。“好我个桂花,老话说人吃五谷杂粮生——百——病嘛,对不对?谁能保证自己不得病?而且只得一种病?没人敢保证吧,就是嘛,即使我们当大夫的也不敢保证,是不是?人家省上来的医疗队是说‘灰鼠’老师肝上有病,但并没说胃上没病嘛——桂花你自己说说,“灰鼠”老师是不是老嚷嚷着胃疼?是不是老捂着胃?现在这个情况呢,是胃病刚刚减轻,肝上又出了毛病。肝病它一般都来得又快又凶险,俗话说‘家有十件事,先打紧处来’,目前最要紧的问题就是赶紧治肝上的病——”
“说的比唱的好听,病在肚子里,你咋知道胃病减轻了?”直眉瞪眼的桂花,不拐弯的话硬得像石头。“咋证明?胃是人的营养库,管着一个人的消化,如果胃病严重,人缺营养能长肉吗?你自己看,自己过来看看,‘灰鼠’老师最近是不是长胖了?”说着,王二栓还动手撩起“灰鼠”老师的前襟,让大家看他的肚子。
——的确,这辈子就一竹竿的“灰鼠”老师一直就没见胖过,这会看上去,肚子的确圆乎乎的,看上去是胖了许多,这一点,桂花前几天就发现了,还曾开玩笑说“灰鼠”老师肚子里怀了一窝小老鼠。
瘸大夫的话似乎很有道理,桂花赶紧又回过头来给王二栓赔不是。
王二栓大度地摆着手说道:“瞧你说的,又别见外了,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赶紧说看病的事。对了,那个县医院的张院长我熟,那年县上培训给我上过课,人挺好的,最擅长的就是肝病,等学校那边安顿好了,我陪着‘灰鼠’老师去县上,咱找张院长好好看看……”
抱着膀子坐在炕沿上的“灰鼠”老师,一直像个局外人,起先只是“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着声。直到桂花和王二栓商量着要去县医院看病时,才醒过来似的忙说不急不急,等学生放暑假了再去。气得桂花直翻白眼,丢下一屋子的人拽着“灰鼠”老师就去找村长。
村长牛大壮说实在没别的法子,只有给学生提前放暑假这一个办法,村上实在找不出第二个老师。
“灰鼠”老师咧着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直呵呵:“不急不急,真没那么急,那些省上来的‘白大褂’就爱吓唬人,真的,这疼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在乎这一半个月,等学校放假了再说。”说完,撇下媳妇桂花撒腿就开溜,追不上“灰鼠”老师脚步的桂花,气得哭天喊地对着空气骂了一路。
不愿学生停课的“灰鼠”老师,依然抱着个膀子往学校跑,“灰鼠”老师的媳妇桂花,急得嘴上挂着一层酥皮点心般的白皮,见天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逮住个人就哭诉“灰鼠”老师的病,活脱脱一个祥林嫂。
后来,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指点还是自己开了窍,拉着儿子牵着女儿的桂花,一路哭喊着冲进了村长牛大壮的家,把三个孩子直往牛大壮怀里推,哭嚷着“灰鼠”老师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活了,要把几个娃儿托付给村长找条活路……娘儿几个惊天动地的哭叫声,惹得全村的狗也跟着叫了大半个晚上……
第二天一大早,人们看到,红柳洼村村长牛大壮的儿子——18岁的牛兴旺皱着眉头拉着脸,跟在自己老爹的屁股后面,走进了红柳洼小学,成了孩子们口中的小牛老师。
三、放羊的“灰鼠”老师
牛兴旺,曾是“灰鼠”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在红柳洼长到18岁,牛兴旺做过各种各样的梦,甚至连娶媳妇的梦都做了,却唯独没有做过当老师的梦。不单单是牛兴旺,但凡是红柳洼村的人,都不会做当老师的梦。
红柳洼村地偏人稀,七八十户人家撒在山洼洼里,隔着一条响水河与白土梁村遥遥相望。通往外界的一条羊肠小道,坑坑洼洼,去趟公社都得大半天的时间,交通极为不便。村上一直没有学校,没地方上学的娃娃们就像散养的羔子,漫山遍野疯跑着。起初,是白土梁小学的“灰鼠”老师,把红柳洼村那些漫山遍野疯跑的娃娃,一个又一个地,慢慢地收拢进了响水河对岸的白土梁小学。
白土梁村办的学校,白土梁村的老师,记着白土梁村的工分,分着白土梁村的口粮,却白白教着红柳洼村的娃娃,这让白土梁的人总觉着心里有股子气不顺,意见牢骚多得像山坡上又硬又冷的石头,砰砰直冒火星。白土梁小学的校长——“灰鼠”老师,理亏地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咧着嘴巴露出红红的牙花子,对每一个提意见发牢骚的人陪着笑脸解释:“这教娃娃其实和放羊一个样,一个也是放,一群也是放,多一个不见多,少一个不见少,多多少少都在一个教室,一个教法一个讲法,几个碎娃蛋子,捎带着也就走了,自己长着腿腿子走路,又不让你管吃管喝的,没啥吃亏占便宜的,再说,娃娃多些,当老师的讲课也有劲头嘛。”
话虽这么说,但总归是人家办的学校,红柳洼村的人也不是吃草长大的,心里明白着呢,就商量着担起了白土梁村两个老师的工分和口粮,见此,白土梁村的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自家的羊圈里虽然掺杂了别人家的羊,但人家好歹也投放了些许草料,更何况人家羊倌也乐意,再计较也太小家子气,说白了,就隔着一条响水河,亲戚套着亲戚,关系连着关系,不是七姑八姨的绕来扯去的亲戚,就是儿女亲家,绕个弯弯也又绕到了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多了也伤感情。
响水河是一条季节性河流,枯水期时,河里干得冒土,到了汛期,几里外都能听得到河水撞击河岸的咆哮声。响水河甩出的最大一个弯道,叫西河湾,形状就像一个巨大的“U”字,白土梁小学,就坐落在“U”字的底部。
枯水期时,红柳洼村的娃娃们只要穿过坑坑洼洼的河道,很快就能到达学校。每到汛期,娃娃们的上学就让家长们很是闹心。河上没桥,最近的桥远在六七里外,偷偷贪近道涉水过河的娃娃,事没少出。一些不放心或怕麻烦的家长,就干脆不让娃娃去上学了,也有些娃娃上着上着自己就不愿意去了。
红柳洼村上也曾嚷过要修桥,最后却让测算出一串天文数字,吓得再也没人敢开口了。“灰鼠”老师总是对红柳洼的人说,“一定要让娃娃们上学,才能把桥修起来。”对此,人们也只是过过耳瘾而已,没人把几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修桥和娃娃们的上学扯在一起。
虽说白土梁小学向红柳洼敞开了校门,但能读到小学毕业的也没几个人。
后来,每到汛期,“灰鼠”老师就一大早爬起来等在桥头,接红柳洼的娃娃,一路讲着故事陪着来上学的娃娃去学校上课,放学后,“灰鼠”老师就像一个晚归的放羊人,撵着红柳洼村大大小小的十多个娃娃,一直绕到几公里外的桥上,看着他们一个个过了桥,才会独自返回。
有人说“灰鼠”老师教书把脑子教坏了,也有人说“灰鼠”老师是吃着白土梁的饭,专爱为红柳洼拉屎的叛徒,还有人说,“灰鼠”老师中了红柳洼的蛊,把魂丢到红柳洼了……
不管人们说啥,“灰鼠”老师都两个嘴角去找耳朵,一个劲地直呵呵,像一只傻呵呵的衣食无忧的兔儿爷。
谁也没想到,代放的“羊儿”竟然会拐走了“羊倌”——“灰鼠”老师要去红柳洼村教学的消息,如同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炸得两个村子如同开了锅。
虽然只是隔了一条河一座山,但在红柳洼村面前,白土梁村一直有着十足的优越感,且不说村子大人口多又通班车,就拿那些土地来说吧,同样的种子同样的种法,红柳洼长出的庄稼却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亩产连白土梁村一半都达不到,这些年来,但凡有点门路的,都削尖了脑袋往别的村搬,就连红柳洼姑娘们,眼睛也都是瞄着外村的小伙子,若不是“换门亲”,娶白土梁的姑娘简直就是做梦。心高气傲的白土梁村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被红柳洼村挖了墙角,而且挖走的还是自己学校的校长。感到受了奇耻大辱的白土梁村,不管三七二十一,迅速迁出了“灰鼠”老师全家的户口。
当年为了跳出红柳洼,家中三代贫农“根红苗正”的桂花,嫁给了家庭成分不好还大自己十几岁的牛汇书,没想到才短短几年,却又面临着搬回红柳洼的命。
死活想不通的桂花,像一只发怒的猫,追得牛汇书四处躲藏,有家不敢回。追又追不上,骂又骂不回,挠又挠不着的桂花,一哭二闹三上吊用尽,祖宗十八代骂遍,急火攻心,一气之下一头栽进了响水河里,若不是有人看见出手快,差点就去见了阎王。
整个事件的起因和可能发生的后果,外号“小诸葛”的牛大壮心里自有数,唯一没有预料到的是桂花会真的跳河,若不是早就派了人暗中跟着,事情还真的不知如何收场。心怀愧疚的牛大壮,带着全村人连夜赶工,不但建起了两间教室,还在学校旁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四合院。
搬新房是人生中的一件大喜事,但离开白土梁搬进新房子时,桂花哭了一路,骂了牛汇书一路,伤心得简直就像是亲人出丧一样。
那年秋天,红柳洼小学迎来了第一批学生,五年级只有一个学生——牛大壮的儿子牛兴旺。
一年后,红柳洼小学的第一个毕业生牛兴旺,走进了中学的校门,成了红柳洼村的第一个初中生。送牛兴旺去中学的那天,牛大壮喝了好多酒,喝高了的牛大壮拍着胸脯说,砸锅卖铁吃屎喝尿也要供牛兴旺读初中、上高中、考大学,离开“兔子都不拉屎的”的红柳洼。
在县城读高中的牛兴旺,在不久前的高考中,却出乎意料的连预选都没通过。挨了老爹骂的牛兴旺,这几天正窝在家里生闷气。
高考的路眼看没希望了,但牛大壮让儿子离开红柳洼村的心并没死,痛骂儿子一通后,牛大壮曾在村上放出了话,打算找找路子,明年让牛兴旺去当兵。牛大壮清楚,离开红柳洼,除了复读再去参加高考,只有当兵这条路可走。
牛大壮打心底里就没想过让儿子当老师,若不是桂花以死相逼,若不是牛汇书认死理,牛大壮宁愿让学生提前放假。
牛兴旺也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灰鼠”老师一样站在讲台上,让一群高高低低的娃娃们七嘴八舌地喊老师。
不管愿意不愿意,那个夏天,刚刚离开校门的高中生牛兴旺,摇身一变,变成了娃娃们口中的小牛老师。
红柳洼小学,在牛兴旺心中,只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驿站。
四、牛兴旺的第一堂课
跟着“灰鼠”老师熟悉了两天,牛兴旺就接手了红柳洼小学。接过“灰鼠”老师教鞭的的牛兴旺,信心满怀:对付这些毛孩子,对堂堂的高中生牛兴旺而言,只是小菜一碟而已。可牛兴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第一堂课,会一头栽到响水河里……牛兴旺的第一堂课,是在高年级教室上语文课。红柳洼村小学只有两个教室:高年级教室和低年级教室。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读课文、总结段落大意、抄写生字、组词、造句——
“如果我的新鞋子掉到水里,我就奋不顾身地去救它。”造完这个句子,大双子满脸得意地瞅了瞅脚上那双白底黑帮的新布鞋,然后扬起了一张被汗水涂抹成花猫般的脸,乐呵呵地看着站在讲台上的小牛老师。“奋不顾身救鞋子?……”小牛老师的目光,像一只刚刚张开翅膀的稚嫩麻雀,有点犹豫地扑腾了几下翅膀,还没来得及开口,“老师老师,是真的,上次俺的鞋子掉到水里,就是俺哥奋不顾身给捞回来的,就在西河湾那儿……”一愣神的功夫,耳边传来了小双子又急又响的声音,小牛老师的目光,从大双子的鞋子上,又移到了小双子身上。
瘸大夫家这对长得像彼此的影子一样的双胞胎,不仅模样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跟机关枪似的,又急又脆,生怕慢了会丢了舌头似的。
小双子的话,像是一根捅进鸭子窝里的棍子,立刻搅醒了无数的鸭子,接下来,数不清的裤子、褂子、头巾、帽子、书包、橡皮、铅笔等等,就在一群鸭子“嘎嘎嘎”的叫嚷声里,纷纷掉到了西河湾里,又被奋不顾身地追逐打捞着,掀起的热潮,快把房顶都要掀了。站在漩涡中左瞅右看的小牛老师,像是一只被吵昏了头的笨鸭子,呆不拉几的站在教室中,飘忽的目光不知该落在谁的身上,耳朵边,只是一大片叽里呱啦的嗡嗡声。
西河湾里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只要扯起个头,就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站在“鸭子窝”里的小牛老师,有点不知所措。正暗自着急,目光瞄见了讲桌上那根溜光水滑的红柳教鞭,抓过教鞭,“啪啪”的两声响,小牛老师一下子卡住了“鸭子”们的脖子。瞪着这群似乎受到了惊吓的“鸭子”,小牛老师没了刚上讲台的慌乱和紧张,倒有点气不平:“哼,故意捣乱是吧,‘灰鼠’老师上课你们咋不乱喊,看我好欺负咋地。”
气咻咻瞪着眼睛的小牛老师,一边回想着老麻雀在猎狗面前奋不顾身救小麻雀的勇敢无畏,一边又努力回想着“灰鼠”老师当年上这篇课文的情形,脑子里乱得像长了一团乱草,陡然想,当年“灰鼠”老师不让大家去响水河边去玩水时,总是讲什么珍爱生命远离危险之类的话——像是一下拉开了窗帘,阳光倏忽照了进来,小牛老师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可他珍惜生命的引导刚刚开了个头,教室里立马又开了锅:同学老师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连同猪马牛羊等许多“生命”,又在一片叽喳声里,统统掉到了西河湾里,又被大家奋不顾身地打捞了个热火朝天。站在讲台上的小牛老师,真的生气了,心里认定是这群娃娃们是故意欺负他,故意吵吵给他看的。他的手,气呼呼地又抓起了教鞭……
小牛老师记得很清楚,“灰鼠”老师总是让同学们先把自己造的句子说给大家听,然后再选出几个最好的写在作业本上。牛兴旺甚至还想起,当年自己奋不顾身救的是同桌王小毛。当时“灰鼠”老师也曾讲过,最重要的是生命,最该珍惜的也是生命……这大双、小双也太可恶了,总往西河湾里扯……他真的没想到,在“灰鼠”老师面前乖得像猫咪一样的学生,会一下子变成了一群不安分的猴子。特别是瘸大夫家的那对双胞胎,简直就是一对不省心的猴王,把个好端端的教室搅得简直就像花果山的议事厅。真不知“灰鼠”老师是怎么想的,还让这俩猴王当班干部。如果不是只顶一个月的班,小牛老师真想立马儿就撤了他俩的班干部。
气鼓鼓的牛兴旺,又举起了教鞭,“啪啪”两声巨响刚落,低年级的班长二丫,像一只被人追赶的麻雀,慌慌张张一头撞了进来:“老师老师,石头和二狗子不听话,偷偷从桌子下面爬出教室,溜到西河湾里去了。”
小牛老师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正是汛期,“灰鼠”老师走时,单就这不能让娃娃们跑到西河湾里去的事,嘱咐了就不下十遍,那种念经似的反复交代,让牛兴旺当时心里就有点不舒服,觉得“灰鼠”老师不信任自己。当牛兴旺拍着胸脯信心满满地向“灰鼠”老师保证时,心里很是不屑:不就两个教室,几十个碎娃娃嘛,有啥难的?难道会飞不成?
可这一转眼,却偏偏有人就溜到西河湾里去了。
西河湾里有个常年积水的黑魆魆的深潭,大家都叫它龙坑。深不见底的龙坑边,长满了粗粗壮壮的芦苇、风姿绰约的菖蒲、飘飘摇摇的水草,很像一个睫毛丰密的巨眼。潭里不仅有鱼有虾有蝌蚪有田螺,更是盛产活色生香的各种鬼故事。
村上放羊的尕老汉除了吃饭,嘴巴最大作用就是讲鬼故事,在他的身边,常常聚着一堆听故事的老老少少。在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故事中,他那前后脚跳进龙坑淹死的老娘和老婆已不再吵来吵去地打架,都像风一样飘来飘去,她老婆还悄没声息飘到背后拍过他的肩,害得他的肩膀疼了很久;抓鱼的灰狗子和丫蛋,是让白土梁那个没儿没女的老光棍拽着脚丫子拖进龙坑去当儿女了;谁家的先人护着谁家的人,有一次自己在龙坑边看着羊饮水,差点让一个从芦苇丛中飘出来的吊死鬼推进龙坑,多亏老娘飘过来挡了一把,才捡回来了条命——他总说龙坑就是个鬼窝,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鬼都在龙坑周围活动,有好心肠的鬼,也有专门做坏事的鬼,一到晚上全都出来了,在龙坑边飘来飘去——自打老娘和媳妇因为拌嘴打架,先后跳进龙坑淹死后,经常有人瞅见尕老汉深更半夜在龙坑边转悠。
一到晚上,尕老汉的羊房子就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尤其是到了冬天,晚上夜长,尕五爷的屋子里天天挤满了听鬼故事的人。尽管有的孩子被吓得天黑时晚上出个门都战战兢兢,但还是天天追着尕老汉跑。
“灰鼠”老师很少去凑那份热闹,也很反对娃娃们去听那些鬼故事,他总是让娃娃们不要相信尕老汉的鬼话,但没用。有时碰上尕老汉,“灰鼠”老师也劝说尕老汉别尽瞎编乱造吓唬人,对娃娃们不好。只要“灰鼠”老师一这样说,尕老汉就撵着“灰鼠”老师的脚后跟,反反复复讲灰狗子和丫蛋去阴间给老光棍当儿作女的故事,直到“灰鼠”老师闭口——灰狗子和丫蛋是从学校溜出,跑到龙坑边抓鱼淹死的。
尕老汉总是言之确凿地对红柳洼的人说:“灰鼠”老师不让娃娃去西河湾,是怕娃娃们遇上灰狗子和丫蛋的鬼魂缠身,也怕娃娃们再被没儿没女的孤魂野鬼抓走。
的确,自打灰狗子和丫蛋出事后,“灰鼠”老师就再也不让学生跑到西河湾里去了。这一点,牛兴旺很清楚,可“灰鼠”老师才刚刚走,就有人偷偷跑到西河湾里去了,这要真要是出了事,可咋向“灰鼠”老师交代?
牛兴旺忙给高年级的学生布置了几篇课文让抄着,又把小双子派到了低年级的教室中,就领着低年级的班长二丫,撒腿就向西河湾里跑去。
爬上学校后面的沙梁,小牛老师远远瞅见,三娃子和二狗,就像两只在草滩上觅食的黄羊,正低着头在草滩上搜寻着什么。冲到近前,小牛老师终于看清,三娃子和二狗手里,各自攥着一把羊奶角角。
看到气喘吁吁冲过来的小牛老师,三娃子忙把手藏到了背后,直着眼睛盯着小牛老师的脸。躲在三娃子背后的二狗子,探出半颗脑袋,扑闪着眼睛偷偷瞄着小牛老师。“我……你们……马上回去!”瞪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吼了一声,小牛老师领着三娃子和二狗子,就急匆匆的向学校跑去。
离着教室还有丈八远,就已听到高年级教室像一口沸腾的大锅,正喧闹得热气腾腾。
高年级的教室里已是人仰马翻,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娃娃们,正操着笤帚、扫把、树枝,热火朝天追打着一只闯进教室的麻雀。
站在门口的小牛老师,心里像是塞进了一团乱糟糟的干草。
冲上讲台,一把抓起教鞭,小牛老师就狠狠地抽了下去。
教室里倏忽静了下来。一双双圆溜溜的眼睛像聚光灯一样,全都聚集到了讲台上。“你们……”小牛老师刚开口,一根细细长长的吊吊灰,像刚睡醒似的,飘飘摇摇的掠过牛兴旺的发梢,慢悠悠地擦过他的鼻子尖,翻了个跟头,又恋恋不舍栽了下去,挂在了牛兴旺的前襟上。
娃娃们“嗤嗤”地窃笑,像得意的小鼠,刺激着耳膜。小牛老师的胸口,被一股左冲右撞寻找出口的气体鼓得满满的。眼角的余光瞅见,站在门口的三娃子,正低着脑袋仔细的梳理着手中的羊奶角角,小牛老师心中的火,呼啦一下燃烧了起来,手中的教鞭,冲着手中攥着的那抹绿,就抡了下去。
随着三娃子的一声尖叫,小牛老师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教室中,霎时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那只似乎被吓破了胆的麻雀,还在没头没脑的寻找着出口。
站在讲台上的牛兴旺,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漏气的皮球,满怀的信心正在一点点地流失,一种被击溃的疲惫感,正一口一口吞噬着全身的力气。
再也无心上课的牛兴旺,提着教鞭,把两个教室的孩子全都撵到了教室前面,让他们在空地上各占一方,抄写课本后面的生字表。
当老师的新鲜感已消失殆尽,抱着教鞭的小牛老师,像一个孤独的牧羊人,只盼着太阳向西的脚步迈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还没到放学时间,牛兴旺就把学生全都撵回了家。
回到家,牛兴旺感觉浑身像散了架似的,从头发梢到脚后跟,没有一处不困的,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再也不想挪动半步。牛兴旺像一只鸵鸟,把头一下埋到了被子中。
四合的暮色耀武扬威地包围了小小的村子,牛兴旺悠长的叹息声,飘挂在夜幕黑色的丝绒上。
生活就像是演戏,即使再蹩脚,也得硬着头皮演下去。出师不利的牛兴旺,尽管心里装了十万个不愿意,每天还是早早爬起来往学校跑。重复、繁琐而又疲惫不堪的学校生活,如一杯没有发酵好的酒一样寡淡无味,度日如年的牛兴旺,天天掰着指头数着过日子。
五、“灰鼠”老师回来了
天天盼着放假的牛兴旺做梦也没有想到,还不到两个星期,“灰鼠”老师竟然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的牛兴旺鼻子突然一酸,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眼泪差点流下来。想到再也不用在这破教室中熬到放暑假,牛兴旺再也坐不住了,带着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向“灰鼠”老师家飞奔而去。
隔着老远,就听到桂花尖利的叫骂声:“灰老鼠,你个王八蛋,死老鼠,有能耐你钻老鼠洞里躲着去,锁着门算哪门子的本事,有种拽着老娘跑回这破地方,就不要后悔,这会子成了缩头乌龟了,早干嘛去了,你个死老鼠,再不开门,你就到响水河里给老娘收尸吧……”
小小的四合院里围了好多人,紧闭着的西厢屋门前,桂花连喊带骂地捶着屋门,但屋里却没有一丝动静。
有那么一刻,牛兴旺甚至怀疑灰鼠老师回来的消息只是一个谣传,或是谁开了个玩笑,也许,屋子里根本没有人。
一下涌进院子的几十号学生,让小小的院子显得更加拥挤了,院子角落里觅食的一群鸡儿受到惊吓,慌不择路,连飞带跳地钻进了敞着门的堂屋,有一只试图飞到方桌上的花母鸡,翅膀扫到了桌子边上的一只碗,碎了,吓得一群鸡儿满堂屋乱飞乱窜。顶着一头乱发的桂花,抓起院子里的一把扫帚,追得屋子里的鸡儿直着脖子连叫带窜。
大双子一挥手,带上高年级的几个男生帮着桂花围追堵截四处乱窜的鸡儿,鸡叫人喊的小小院子沸腾如刚开锅的粥,但屋子里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
盯着紧闭的房门,牛兴旺心里突然七上八下的有点慌:是不是“灰鼠”老师的病真的很危险?不会吧,走的时候看着还好好的,万一……那就麻烦了,红柳洼的学生咋办?白土梁小学肯定是上不成了……正胡思乱想着,只见桂花凶巴巴地挥舞着手里的大扫把,对着院子里的尘土一顿狂扫,很显然是在下逐客令。片刻间,就把满院子的人和鸡一起“扫”了出来,又“哐啷”一声关上了院门。
站在门前的榆树下,听着人们七嘴八舌的猜测和议论,牛兴旺突然想起,大双子和小双子带到学校的,不仅仅是“灰鼠”老师回来了的消息,还曾悄悄告诉过自己:他爹也回来了,但好像傻了,从县上回来,就一句话也不说,也不给人看病,还摔东西。
因为这两个小子一向说话没大没小,嘴上缺个把门的,当时也就没在意,真是糊涂,是瘸大夫陪着“灰鼠”老师去县上看的病,问问他不就啥都清楚了。
叫上大双子和小双子,牛兴旺急慌慌地就去找瘸大夫。
家里找不见个人影,保健站门上竟然也挂着锁。
牛兴旺有点急了,见不着人,搞不清楚情况,那就意味着明天还得去学校,可牛兴旺实在不想再去学校了。
丢下大、小双子赶紧又跑回家,牛兴旺原本是想着让老爹出马,去了解一下情况,谁料想老爹去公社开会还没回来。
牛兴旺的心里沮丧极了,马不停蹄地转了一大圈,却一无所获,以为“灰鼠”老师回来,自己就可以解脱了,可以不用去学校了,没想到却是白高兴了一场。
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的牛兴旺,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越绕越乱,没有一点头绪。心里又开始生爹的气,当初逼着自己接下这破差事,这会可好,连个人影子都不见。
瞪着黑魆魆的屋顶,牛兴旺支棱着耳朵,想着等爹回来问个清楚。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了爹的声音,不知在和谁在说话,心里想着爬起来,眼皮却沉得实在睁不开,迷迷糊糊中,又进入了梦乡。
等再睁开眼时,牛兴旺发现天已经大亮了,一咕噜爬起,冲到了爹的房间,却发现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而娘也没在家。
短短的一天时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切都不真实得像一场梦。对着空空的屋子叹了口气,牛兴旺赶紧向学校跑去。远远地,就看见瘦瘦高高的“灰鼠”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身边正围着一群高高矮矮的学生。
刘兴旺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间,飞奔过去。
看见气喘吁吁的牛兴旺,“灰鼠”老师咧开嘴巴笑了:两个嘴角去找耳根,出满嘴红红的牙花子和白牙齿——依然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大老鼠。
牛兴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了肚子中。
心里正盘算着把事情交接完毕了赶紧回家,“灰鼠”老师已笑眯眯地开了口:“咱们的小牛老师来了,同学们快点进教室,抓紧时间去上课咯——”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的牛兴旺愣住了:“我……我想……”
“小牛老师,说好了要教到放暑假的,可不许反悔哦,课还是你上,娃娃还是你管。”看着呆呆立在原地没有移动脚步的牛兴旺,“灰鼠”弯腰把脸凑了过来:“咋?教得不太顺心?娃娃们调皮捣蛋了?没事没事,走走走,进教室再说,有啥事咱们慢慢说慢慢商量,有我在,啥地方不清楚随时可以问我,好不好?”说完就那么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牛兴旺。
看着站在眼前的“灰鼠”老师,牛兴旺的内心十分纠结挣扎,他很想很想狠狠心一走了之,但面对“灰鼠”老师恳切的目光,他又实在迈不开脚步。牛兴旺发现,尽管“灰鼠”老师脸上一直挂着笑容,说自己的病没事,但脸色看上去真的很不好,晦暗干涩,且一直弯着腰缩着肩,整个人看上去矮了许多,就像是一株缺水少肥的干瘦高粱。
牛兴旺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跟着“灰鼠”老师走进了教室。憋在心头的那个“走”字,终是没忍心说出口,他暗暗决定坚持教到放暑假,好让“灰鼠”老师能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但“灰鼠”老师并没有在家休息,依然天天来学校。他说马上就要放暑假了,等放假了有的是休息时间。还说学校一直就“光杆司令”一个,好不容易学校又有了新老师,说什么也得抓住机会好好再过过当校长的瘾。
但在牛兴旺的眼里,“灰鼠”老师不像个校长,更像是一个唠唠叨叨的碎嘴婆婆,一个恨不得把一天当一月使的苛刻婆婆,天天跟前跟后、絮絮叨叨指挥着“新媳妇”牛兴旺仔仔细细打理着学校的一切,就连冬天的煤块怎样和、柴火储备多少,都一一作了交代,好像不知道牛兴旺只教到放假似的。这样唠叨又迷糊的“灰鼠”老师让牛兴旺感觉很陌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心里总觉着哪里不对劲,怪怪的,但又说不出来。
“灰鼠”老师总说自己的身体没事,但牛兴旺发现,每次脊背弓得像虾一样时,“灰鼠”老师就大把大把的往嘴里塞药,有时,还用桌子角偷偷顶着腹部,看得牛兴旺心里酸酸的,那样子一点都不像“过一段时间就好了”的样子。
牛兴旺心里的疑问和担忧就像雨后的春草,不停地疯长,挠得他坐立不安,忍不住想去弄明白。
听桂花说“灰鼠”老师得的是急性肝炎,已经在县医院做了治疗,控制住了病情,什么危险不危险的,都是医疗队的狗屁专家吓唬人的,慢慢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跑到保健站去拿药时,牛兴旺发现瘸大夫好像也生病了,蔫蔫地把玩着手里的笔,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试着问了问“灰鼠”老师的病,王二栓半天只丢下“没事”两个字,就转过身去整理那些瓶瓶罐罐,再也不理牛兴旺,好像牛兴旺哪里得罪了他一样。
牛大壮那儿也没问出什么,期间来过几次学校,都是背过牛兴旺和“灰鼠”嘀嘀咕咕。每次回家只要一打问,都会遭老爹一顿凶。
还有一周就要放假了,牛兴旺想一放假就去趟县城。“灰鼠”老师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牛兴旺想去县城买点好药。他已经给高中的同桌写了封信,托同学的妈妈买点治肝炎的药——同学的妈妈在县医院当大夫,也许能买到特效药。
还没有等到放假,“灰鼠”老师就倒下了,顺着教室墙根往下溜时,大口大口地吐着血,还没来得及往保健站送,就落了气。
跌跌撞撞赶来的王二栓,抱着“灰鼠”老师渐渐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像牛吼一样。翻倒在地上的保健箱中,花花绿绿的药片跌落了一地。
那天,在王二栓的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牛兴旺才终于知道,“灰鼠”老师得的是肝癌晚期,那些药,全是止疼药,他自己死活要瞒着不让说。在县医院时只抽了腹水,就执意要回来,说学校还没有安顿顺当……
出殡那天,红柳洼全村老老少少都来了,白土梁村也来了好多人,大家送了一路,哭了一路。
尾 声
新学期开学了,红柳洼小学又新建起了两栋教室,修了围墙,装上了校门,还架上了高音喇叭。教室前面的操场上,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木杆,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正在迎风飘扬。
老师的队伍也壮大了,有了两个老师:牛兴旺和王二栓。
大家都说,红柳洼小学,越来越像个学校了。
杨春兰,女,1970年出生于甘肃省金塔县,曾先后从事过基础教育和党校教育,现在甘肃省酒泉市人大机关工作。自2009年开始写作,先后在《甘肃日报》《酒泉日报》《甘肃党校报》及酒泉日报文学公众号上发表散文、小说60余篇,多篇作品被收入《敦煌美文》文集。在酒泉市纪念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和纪念建党九十五周年征文活动中,作品曾获一等奖、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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