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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小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8566
■张立新

  西行小记

  ■张立新

  

  插图/李海霞

  从兰州出发,往西北走,沿张骞走过的路穿行几日,沧桑感如影随行。大漠孤日,关隘风劲,一座座古迹,仿佛张骞遗落的惊喜和悲叹,或伫立或颓败,似乎触手可及,却又远隔千年光华。

玉门关

因了一首诗的召唤,我们千里跋涉,深入茫茫戈壁,探访守望千年的玉门关。由于它的声名过于显赫,从出发之际,我的心底就充满虔诚。张骞、班超的出使足迹,丝路古道上必经关隘所拥有的怨情别绪,不久我就可以触摸,可以呼吸视听。

  出了敦煌市往西北走,不足百里,已经踏上玉门关的热土。也许是愿望过于挚烈,当远远看到一方城堡,孤独地伫立在荒漠戈壁中,显得落寞、平凡甚至渺小时,我多少有些失望。目力所及,被称为小方盘遗址的关隘,仅仅像一座两三层楼高的四方形土墩,墙高十米,上下各宽三米、五米,在辽阔无际的戈壁,毫不起眼。阳光灿烂,风也大,慢慢走近玉门关,感觉像是走进一个远古传说。城墙是黄土夯就,粗糙厚实。西墙有门,进去,内城空空如也,四周围墙,地面黄沙,几蓬骆驼刺,北墙有个三角缺口及两三个不规则凹槽,仅此而已。用手轻轻抚摸城墙,粗砺、厚重,有些许温。作为建于公元前111年左右,西汉以来的都尉治所、屯兵之地,玉门关隘守丝绸之路南道,身披大汉刚烈气蕴,位居通往西域各地咽喉,因西域和田美玉由此进入中原,才拥有玉门关的美称,也蒙上了一层神秘、奇幻的色彩。

  如今,这里再也听不到车马喧、驼铃响,见不到旌旗烈、商贾忙,只留这座约六百三十多平方米的黄土关城,孤独守望。不对,不对,玉门关其实并不孤独。远眺四周,沼泽、沟壑遍布,长城、烽燧兀立。往北,有长城及每隔五里、十里夯筑的烽燧,往东十一公里,有名为大方盘城的河仓古城,以及依稀可辨的村居、草垛等等,这些看似散落的古迹,与小方盘城雄浑相依,唇齿互存,组成了规模宏大的关隘群落。长城可拒敌,沼泽作屏障,河仓城供补给,南方另有阳关为侧翼,以犄角之势,易守难攻,共同守护着丝绸之路的顺畅通达,虽身处大漠,玉门关又怎能孤独,怎能寂寞。

  眼前这片浩瀚的戈壁滩,由于玉门关的两千年守望,显得如此悲壮,却又充满活力,生机犹存。

  西北方的汉长城,仅四公里路程,抬脚即到。蜿蜒断续的残垣,最高四米左右,像高低起落的音符,应该是汉长城遗址保存最好的地方。黄土夯就,夹杂着芦苇、胡杨、红柳等砂砾,层次分明,粘结牢固。就在我对着汉长城肃然起敬的时候,却发生了让人震惊的一幕。长城边上有铁丝护网,阻止游客近前。距我三五十米的地方,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竟然钻过护网,登上一段矮矮的长城,兴奋地呼喊着,“噔噔噔”地跑了一个来回!应该是他的父母,竟然笑着嚷嚷:“下来,快下来,怎么跑那上面了。”言语之间,听不到责备,更像是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摔倒。我听到了长城的呻吟,感觉到了自己的愤怒,也看到周围很多人谴责的神色。看着这家人快速离去,愤怒之余,我一阵悲哀,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在面对古迹、亲近自然时,能够懂得敬畏,懂得呵护。抛开时光的无情侵蚀,对于古迹的人为损毁,才是让人更痛心的事。

  长城周边,有烽燧威仪、警觉,千年不倒,还有很多“积薪”,即被涂上泥砂,以防大风刮走的草秸堆。积薪可白天点火,夜晚放烟,作传递敌情用。相比黄土砂砾,这些汉代的柴草,尽管外部已呈石化状,但仍然显得温馨、柔软,充满动感。正是有了这些柴草,通过燃烧自己,才使长城和烽燧有了存在的意义。

  黄昏时分,我们赶往疏勒河以南,被称为大方盘城的河仓古城,这是汉代“昌安仓”遗址,为玉门关守军夯土版筑的长方形巨大粮仓。我绕着仓体转了好几圈,相比小方盘城,这里显得更加雄伟、阳刚。尽管墙体多处坍塌,存留的也千疮百孔,甚至多处已镂空,剥蚀成了一截残柱、一段孤壁,也改变不了整座古城轮廓鲜明、气势恢弘的气势。承担警戒、瞭望功能的角墩,一个依然屹立,另一个已轰然倒塌,巨大的土墩凌乱散落,我几乎能听到它坍塌时发出的轰鸣。太阳快落山了,残阳似血,昌安仓通体赤红,像大火在茫茫戈壁中熊熊燃烧。巨大的城堡,林立的残垣,像戈壁中的守护神,威武沧桑,尽心职守,以铮铮傲骨,留给我们回望历史、触摸时光的线索。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最初,我以为是受这几句唐诗的召唤,才来目睹玉门关的风采。但到了这里,才醒悟过来,王之涣的《凉州词》只是个引子,玉门关吸引我的,正是它从汉武帝时期一路走来,尽染两千年的繁华与喧嚣,缠绕于丝绸之路每条经络的那种厚重与光彩,像一道血脉、一缕魂魄,早已深入我的骨髓,无法摆脱。和王之涣感受不同的,是我从千年烟云中,读出了玉门关以及它周围的建筑群,在苍凉幽深的背后,曾经春风几度,昌盛几世,虽历经磨难,却千年不倒,始终未被遗忘,被湮没,这是它的千古气概,也是魅力所在。

新城墓

太阳每天升起,照耀着我走走停停的追寻。直到有一天,在阳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我见到了一地辉煌。

  出嘉峪关,往东北20公里许,到了新城乡。目力所及,依旧是戈壁,沙砾袒露着它们千年不变的粗犷。我仔细察看了,除了满地沙砾、零星屋舍之外,没有什么异样。直到我们跟着一位笑容可掬的美女导游,站在了一座魏晋墓口。五层拱线门楼,十层砖雕砖画。其中第一层并列两块立砖,像大门,上方朱雀,下方虎头,即是拉环,直觉这是要叩访哪位大人的府第了。

  我们确实是要叩访,这种叩访,不仅是地理因素,还有时间概念。从新城向东至酒泉市西的丁家闸,深藏着约1400多座规模宏大的魏晋古墓,内有彩色画像砖垒砌而成的墓室。此刻,我站在其中一座门口。低头,一步一步,慢慢走进一条向下的缓坡,像走进一间尘封的隧道,更像两个世界的短暂过渡。越往里走,尘世纷扰开始变得静无声息。站定,举目四望,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一座沉睡千年的瑰丽画室。

  对于魏晋砖画像,我其实并不陌生。一直喜欢集邮,魏晋墓画砖“驿使图”就出土于新城5号墓。头戴黑帻的信使,持缰举牍,策马疾驰,廖廖几笔,以形写神,一人一马跃然砖上。“驿使图”真实再现了1600多年前西北边疆的邮驿情形,已经成为中国邮政的“形象代言”。1982年J85M“驿使图”小型张、2006-27J《中国邮政开办一百一十周年》、2007-9《中国邮政储蓄银行》都采用了驿使图案。我至今清晰记得,当年在集邮市场寻找“驿使图”小型张的情形。当时始终不明白,图中的驿使为何连嘴巴都没有。几年之后,才在一份资料中读到,砖画中的驿使没画嘴,是喻示着驿使守口如瓶。如今,这些曾经鲜活地保存在记忆中的砖画,它的久远和神秘,它的简约流畅,它的写实写意,我就要亲眼目睹了。

  这是6号墓,墓室垂直距离地面十米,由墓道、墓门、门楼、前室、中室、后室、甬道、耳室、壁龛等组成,一切仿制墓主人生前的居室规格,整个墓室呈二层楼状。其实,最吸引我的,还是墓室里多彩多姿的绘在建筑用砖上的画面。眼中粗略看到的,就有印纹方形砖、长方形砖、雕刻砖、画像砖等形式的古砖。前室里,三幅关于屠宰的连环画,从按倒活猪,到悬挂猪肉条;从牵羊、脱皮、挂羊肉条;从敲牛、剥皮等屠宰的过程,以线描绘就,形神兼备,充满动感。特别是宰牛,廖廖几笔,牛以弓背、红眼凸显出的惊恐跃然砖上。还有采桑、牵驼、畜群、牛耕、燕窝等画面,民俗生活如临其境。中室稍小,反映着生活宴饮方式,烤肉、进餐、歌舞、出行,显得雍容华贵。后室,则是放置棺木的地方,据说发掘时曾有完好的两副棺木和尸体。整室的砖画,以生产劳作、屠宰炊疱、奢华享乐为主,是墓主人从游牧向耕种、经商渐进,直至致富入仕的一生写照。

  生命若有轮回,我们何尝不是在敬观前世。在6号墓的短短半个多小时,仿佛与千年前邂逅相遇,曾经鲜活过的一人一畜,一草一木,一情一景,静静地沉睡着,似乎在述说着永恒和消逝,又似乎是在等待着被谁吻醒。在这样的千年墓室里,也许更适合思考关于攫取、拥有和逝去的话题。叩访结束,等慢慢返回地面,世间的音像“哗”一声涌过来,一切又恢复如常。直到这时,美女导游才让看周围一些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很不起眼,若不细察,就连地表的地伏也看不出来。原来这样的小土包,底下便是魏晋墓葬。不过,对于大多数土包,已经保护起来暂不开发了。目前挖掘的约有十八座,几乎每座都有盗墓痕迹,且盗墓手段娴熟,正中“要害”又未损坏墓室的布局和陈设。有种说法,这种盗墓者,同时也是修墓者,知道从哪里巧妙入室。由此看来,金银珠宝固然重要,但比起人心的向善或叵测来,却不值一提。

  车在戈壁行驶,阳光洒满大地。千余墓室深埋地下,若各墓连接起来,俨然一座连绵数里、瑰丽千年的“地下画廓”。这样的地下古迹,比起伫立或裸露的关隘峰燧,免受侵蚀损毁,应是幸运之事。大地雍容博大,包容万物,有幸置于她的怀里,受她呵护,该有多安定与欣慰。如此想来,我们该心怀感恩,倍加回馈,才是双赢互惠之事。

黑水城

像刀刃一样锋利的,应该是时光,残忍无情,不回头,无退路。等到了黑水城,发现比时光更可怕的,或许还有风沙,漫漫流沙,像游离于天地之间的幽灵,蚕食着这座古丝绸之路上现存最完整、规模最宏大的古城遗址。

  蒙语哈日浩特即“黑城”,亦名黑水城,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旗达来库布镇东南。去黑城的这天,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旅店老板却说,预报有风沙,今天去黑城,恐怕连眼睛都睁不开哩。我不相信,心说风沙大了,躲避一会儿即可,不会干扰进城一游。我想知道,西夏国于公元九世纪修建的黑山威福军司城堡,元代时中原至漠北的交通枢纽,到底是何等模样,能够身披丝路光华,蕴藏百年未解之谜,怀有美丽悲壮传说,让马可·波罗途经这里,到达神秘的东方。

  一路都是戈壁和沙漠,苍苍茫茫,无边无际。阳光柔和,有风,却不大。偶有一丛一丛的骆驼刺、红沙柳,被风吹动,摇来晃去,像怀揣一个不妥协的梦。远远地,城墙的轮廓有了,西北角高耸的5座塔式建筑清晰了,西南部伊斯兰教拱北近在眼前,黑城到了。这座历经千年风沙侵蚀的城堡,外观依然完好,仿佛避开了岁月的刀凿斧砍。下车后,才发现风沙真的很大,你或许感觉不到风吹,却一定能尝到细细的沙粒扑到脸上,针扎一般。城墙巍峨,黄土夯就,高近十米,长约四百米,墙基有厚厚的黄沙,像爬山虎一样,沿墙而上,已近墙头。城门洞开,游人进了城,流沙也进了城。当然了,流沙可破门,亦可翻墙,黑城的每一寸肌肤,离不了它们的拥堵和侵扰。进到城里,周长约一公里的长方形城池,在满目沙海中,将它的苍凉悲壮,展现在我的眼前,似乎毫无遮掩,不避亲疏。有黄土残骸,一座一座遍布城中,像头颅,像叹息,更像时光的影子,刻满了或悲或喜的故事,容我慢慢读来。

  除了仍然兀立着的瓮城、元代亦集乃路官仓及大大小小数座黄土塔基,大多数遗址已埋于沙下,了无踪迹。风沙不止,掩不住我的脑海中,叠映出千百年前,这里有过的世态繁华,人声鼎沸。在城站,元大都至岭北行省军情驿站;总管府及前街,府第、官署曾遍布两侧,权力和富贵集中的地段;诸王府遗址,大王和妃子燕舞笙歌,尽情欢颜;东街、正街,酒肆餐馆杂货铺,平民演驿油盐酱醋,悲欢离合;佛寺、佛塔,让尘世喧嚣回归宁静,西夏时期佛教的影响可见一斑。亏了有大量的出土文献,让黑城的布局陈设渐渐明了。

  城北的藏宝井、墙洞,依然清晰可见。我沉溺于黑城的悲壮传说,名为哈日巴特尔的黑将军筑黑城欲谋乱,遭皇帝大军围困,被断饮水,守城无望,遂将儿女及财宝葬于此井,从墙洞突围出城。不管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但蒙古军攻破黑城,元世祖在此设“亦集乃路总管府”,明朝大将冯胜再破黑城,却有据可查。1372年冯胜攻破黑城后,这里即遭废弃,黑城从此败落在了历史的尘烟中,默默无闻。不管是传说还是史实,我最不愿意相信的,是原本水草丰沛的黑城,被大军围城时,军士赴鄂木讷河上游,以头盔盛沙,埋水路,筑土坝,致使黑城禾苗枯死,漫天黄沙,遮蔽了日月。如果真如传说所言,是由于人为造成这里沙漠肆虐,那是更应该遭谴责,更不被原谅的。

  比传说更痛心,更不被原谅的,还有列强的身影。每当读到这样的记载,我总是止不住内心绞痛。俄国人曾用40头骆驼,运走了西夏王朝近两百年的历史。如果想象一下,成箱成捆的绝世文物,被偷运出境,消失在沙海尽头,这样的画面,带给我们的,该是永恒不愈的创伤。

  我从西城门进来,以手遮面,借以抵挡沙粒的无情吹打。同行的游人,俨然“全副武装”,以墨镜遮眼,以纱由蒙面,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方可尽情领略古城风貌。沿在城站、总管府、东街、正街、广积仓、太黑堂的线路,漫无顺序,走走停停。目力所及,满城流沙之间,瓦砾、断砖散陈地面,细细辨认的话,还能依稀发现排列整齐的木头檐柱,从流沙中探出。曾经的美丽家园,曾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已经只剩一座废墟,只剩满目流沙。

  流沙从东、西、北三面侵蚀黑城,已经蜂拥而上,从里外两层,扼住了四面城墙的脖颈,我仿佛听到了黑城微弱的喘息声、求救声。幸好,从西门进城时,我看到瓮城已经搭设了抢修加固的木架,黑城遗址保护工作一直在进行。我从东城门走出去,城外依然是望不到尽头的沙海。空中扬起的沙粒越来越多,越来越急,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里,早已盛满了沙子。流沙的侵略性由此可见,连一寸土、一滴水都不放过,即使是曾经雄伟辉煌的城堡,即使是仅仅一滴眼泪。扬沙不止,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赶紧又进黑城,城内同样如此,无法睁眼,无处躲避。此刻我才相信了旅店老板说过的话。

  夕阳慢慢落下,余晖让黑城西北角的5座佛塔,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像是说着一个沧桑而又美丽的传说。从黑城回来,我抖落满身沙尘,用清水洗涤饱含沙粒的眼睛。冲洗了几次,眼里似乎还有涩涩的痛。这种涩痛用不了多久,自会痊愈,但心情的沉重,却无法洗涤,无法淡去。

  也许,这种涩痛,这种沉重感,也是旅行的收获之一,值得铭记。

  张立新,男,甘肃临洮人。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昆仑》《大地文学》《北方作家》《太湖》《海燕》《中国国土资源报》《甘肃日报》等报刊。获奖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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