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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直臣诗人出死入生命运的见证者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8827
■刘伟

  嘉峪关:直臣诗人出死入生命运的见证者

  

  ■刘伟

  康乾盛世的虚浮之下,清王朝坐实了老大帝国的名头,嘉庆皇帝手中的权柄接力棒是从下坡路拿到的,已不复往日的光辉。

  朝廷积弊日久,如同沉疴难愈的病人。作为新一代朝廷主人的嘉庆皇帝,心中慌急的不是变革,而是如何坐稳了自己身下的龙椅。

  嘉庆皇帝于是玩起了广开言路的游戏,一面郑重下诏求纳直谏,一面鼓励臣子上疏言事。在臣子建言献策与皇帝从谏如流的互动中,新君欲行新政的姿态很快做足了。

  其实,开张圣听更多时候是臣子们一厢情愿的期待,君主的雅量也多半存在于经过文人加工的美谈里。我们争相传颂唐太宗纳谏魏征的佳话,却有意无意忘记了魏征屡屡犯颜的背后,还有唐太宗那颗杀意满盈的心。

  忠言逆耳,说出来顺耳的,忠的成分难免被稀释,甚至变得可疑起来。因为,政治的规则首先要屈服于皇帝的人性——皇帝好美,臣子隐恶,皇帝藏拙,臣子讳上,一代代君明臣贤的朝廷不都是如此吗?可历史上偏偏有臣子认为自己面对的皇帝克服了人性的弱点,不惜触逆鳞而进忠言,运气好的被逐出朝廷做了贬官谪臣,运气差的身首异处成了亡魂野鬼。

  公元1799年,嘉庆皇帝即位后的第四年,榜眼出身的洪亮吉轻轻送出一封书信,迅速点燃了嘉庆皇帝心中的怒火。

  朝廷中心知肚明的臣子在几番象征性的议政后,对嘉庆皇帝无意或者说无力革除弊政的真相,选择了缄默。但是,洪亮吉却亲手用白纸黑字记录了自己谤议皇帝的罪证,并呈于皇帝眼前。

  揭下帝王故作圣明贤德的画皮,往往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洪亮吉不知个中道理吗?他知道,但当睁眼瞎,他做不到。

  洪亮吉因文才而参与修订乾隆朝实录的工作,不意竟窥得十全老人的残缺与病患,政怠、官贪、民苦、时衰……每每令他痛心疾首,扼腕叹息。

  有人身在腐朽,与之俱烂,任由酱缸染黑了自己,初心面目全非,以致于久戴的面具嵌入了灵魂。洪亮吉的灵魂没有面具的保护,但“文死谏,武死战”的信条却成为禁锢他精神自由的枷锁,不言说,他便挣不脱这灵魂的桎梏。

  嘉庆皇帝以处死“贪污之王”的方式,继承了乾隆朝最丰厚的政治遗产。然而,贪官污吏并未就此绝迹,他们反倒嗅出了暂时的安全,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项上人头都会安然无恙的官场气息。于是,他们继续大胆地把治下的百姓牢牢按在水火之中,压榨血汗,搜刮膏脂,放肆地肠满肚肥。

  见得久了,洪亮吉也知朝政之弊积重难返,埋首故纸堆的念想多次涌现,告假离开就是为了可以忘却官场之恶与民间之苦。

  遏制言说的冲动,把一大堆不合时宜烂在肚子里,需要一点儿麻木与几多糊涂才行。可惜,洪亮吉十分敏感,一点儿也不糊涂。走都要走了,他禁不住横生枝节,一篇指陈时政的文章抄了三份,希望假亲王、尚书、御史之手呈送嘉庆皇帝。

  亲王助洪亮吉的这篇《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得到了嘉庆皇帝的御览,也把洪亮吉推向了牢狱。

  洪亮吉的发难,彻底撕下了嘉庆皇帝政治作秀的幕布。皇权顺势砸下一口黑锅,罩在洪亮吉的头顶,这口黑锅的名字叫作“讪上无礼”,抵换成罪名,是要人命的“大不敬”。

  好在负责审理案件的亲王等人运用示弱的语言技巧,把谏诤之臣的洪亮吉说作迂腐小臣,消解了嘉庆皇帝的怒气,“斩立决”改为“戍伊犁”。

  身为大学问家的洪亮吉,通经史、精训诂、善藏书、爱秦音。秦音,即秦腔。洪亮吉对秦音颇为喜爱,认为秦中梆子吼出来就是黄钟大吕,雍容圆厚的声腔之下唱响的是讽世之音。

  一个江苏籍的读书人,竟对流行陕甘一带的秦腔钟爱不已,多少有点让人惊讶,但并不费解。《清史稿》记载洪亮吉“长身火色,性豪迈,喜论当世事”,这魁伟的身材、红色的脸膛、豪迈的性情、纵论的喜好,倒更像是关西大汉,还真是与江南的评弹小调不相配呀!

  洪亮吉的敢言由来已久,《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抖露了一地朝政的真相,抛出了振聋发聩的警告。

  看得透,不说透,是老于世故的政客嘴脸;看得透,尽说透,是赤子之心的学者本色。

  端坐在龙椅上的嘉庆皇帝忽然发现烂泥污淖就在脚下,支撑吏治的全是朽木,国将不国的恐惧逐步发酵为愤怒,又隐隐藏了些许理智。

  一面是惩罚的雷厉风行,洪亮吉被革职免官,发配伊犁,即日启程,不得拖延。

  一面是反思的谨慎持重,《乞假将归留别成亲王极言时政启》被嘉庆皇帝留以备览,随时批阅。

  嘉庆皇帝的心慈手软让众人有勇气站出来,感念洪亮吉为国进言的赤胆忠心。京师内外、沿途各地的官员、士人、挚友纷纷为洪亮吉送行,酒食银两的馈赠,仆从车马的跟随减弱了行程万里的冻馁之虞。

  历经河北、山西、陕西辗转之后,洪亮吉的足迹踏上了陇原大地,正值入冬时节,物候的寒冷无形消解在人情的温暖中。

  平凉,徐寅白天出城迎接,夜晚客馆长谈。

  定西,已经赴任外地的王琨命人等候,迎入驿馆,酒食款待,馈送食物,人未见而情却至。

  榆中,逆旅农家,安然而眠。

  兰州,杨揆、杨芳灿、黄骍、嵇承裕、陆芝田、姜开阳、秦维岳、秦维岱、秦维岩、秦维岫……一连串名字的主人,或官或民,或宴或饮,或论或议,或赠或送,嘘寒问暖,仰慕钦敬,交情笃厚,心意拳拳。

  武威,同乡蔡骧,关怀备至。

  张掖,唐以增、周熊珂看望馈赠。

  临泽,于时兆病中宴见。

  高台,葛本崇共餐叙谈。

  酒泉,李景玉、李景春、徐应鹏、王储英、韩成宪、蒋维宗、潘炯、张方龄……又是一连串的名字,又是一份份顶着威权之下的真情传递。

  权力打压异己发声的手段在剥夺生命之外,还有“剜喉骨、割舌头”的惨烈刑罚,也有“禁文字、绝书画”的变相控制。嘉庆皇帝命令洪亮吉流放期间“不许作诗”——封了你的嘴,看你如何议论?折了你的笔,看你胆敢记述?

  洪亮吉一路上小心翼翼,滞留酒泉时推不过众人的笔墨之邀,只好题写篆字柱帖若干,再无涉笔之事。但此刻不同寻常,放眼嘉峪关外大漠无边,戈壁风狂,千里无人烟,生死事难料。

  宁鸣而死,胜于默默死于迢迢路途。

  洪亮吉出嘉峪关雇长行车二辆,车厢高过于屋,偶题一绝:

  持灯行三更,

  鞭屋行万里。

  削雪正欲烹,

  一星生釜底。

  专为长途跋涉而备的车辆形制大于普通车辆,高高的车厢里密密地堆积着干粮、水袋、饲草、柴火,洪亮吉一袭长衫也换作短打棉衣,路面平坦就坐车而行,车辆颠簸就下车步行。

  有时,风沙吹过,掩埋了道路,车夫、仆从和洪亮吉只能跟随骡马的带领,迷路的风险每每相伴。总怕耽搁了行程,一行人几乎是昼夜不停地向西缓缓挪动着,走了一段又一段,却发现连绵起伏的祁连山一直都在远处。

  天色猛地暗下来,点亮一盏马灯,微弱的灯光不时被深深的夜幕淹没。车夫挥起鞭子,空中传来一记记凄厉的响哨,向黑漆漆的天地宣告又有一位谪臣来到万里之外的边疆。

  夜深了,人困马乏,饥渴难耐,可车厢里的水袋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开启。支起一口锅,架起一堆柴,倒进从祁连山上采下的冰雪,火苗舔着锅底的当口,洪亮吉的目光穿过锅底望见天边的一颗星,光芒黯淡还不及柴堆迸出的火星。

  自己不就是这颗被压在锅底的暗星吗?洪亮吉一边如此想着,一边舀一勺热水放在嘴边吹了吹,就着口中粗糙的干粮灌下,曾经煎水煮茶,置一盘点心畅叙幽情的日子一去难返了。

  流放,考验着一个人的忍耐力,它用漫长的时间与遥远的空间隔绝了一个人与原有生活的联系。

  不知何日抵达的旅程,狠狠敲打着迁客的身体,把疲惫塞进每一个细胞;不见亲友同仁的孤独慢慢折磨着游子的心灵,将痛苦刻入每一次思念。

  走起来,累;停下来,伤。这次第,怎一个悲字了得!

  此刻,因直而谪的臣子,一路风餐露宿,形容渐趋枯槁。大半生的岁月与一瞬间的触动汇集在洪亮吉的心胸,波澜激荡,抑郁难平。

  半生踪迹未曾闲,

  五岳游完鬓乍斑。

  却出长城万余里,

  东西南北尽天山。

  《出关作》

  年过半百的诗人抚摸着斑白的两鬓,拭去额头的汗水,低头看着不断赶路浮肿起来的双脚,西出嘉峪关“九死一生”的忧惧笼上心头。再抬头,边关、长城、荒漠、天山诸般景物映入眼帘,雄奇的边塞风光引起了诗人高昂的情绪,直臣终非懦夫。

  年华逝去的惊心刹那平复如初,万里之外的伊犁不再遥不可及,愈艰辛愈坚毅,洪亮吉沉重的步履留在了身后,坦荡的襟怀也留在了身后。

  玉门,姜华、顾光星、胡纪模先后探望。

  一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入口,洪亮吉品咂出家的味道,两行滚烫的热泪缓缓滑过脸颊。当夜的梦里,诗人的思绪可能一刻也等待不得,早已飞回家乡。

  万余里外寻乡郡,

  三十年前梦玉关。

  绝笑班超老从事,

  欲从迟莫想生还。

  《抵玉门县诗》

  人生迟暮,多思落叶归根。汉代定远侯班超晚年向皇帝上疏,情辞恳切。“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一句道尽曾经豪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英雄的老迈心声。

  抛身万里,思接卅载。在时空的转换里,洪亮吉从京师走向伊犁的步步行踪,不同于李后主“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的悲叹,却多了一份为民请命即使葬身西域也不计生死的豪情。

  苦难并不必然造就英雄,但超脱苦难的杰出人物都拥有精神的伟力。春风不度的玉门关外,洪亮吉不改治学的习惯,忍受恶劣自然环境的同时,还能考察沿途古迹,考证古文记载。

  从秋天的京师启程,到第二年春天抵达伊犁,洪亮吉谪戍的行程共用去一百六十一天。

  活着到了伊犁的洪亮吉开始倍加珍惜生命,他听取了远方友人们“以言语文字为戒”的忠告,过起了“闭门断诗酒”的生活,闲读医书,不问世事。

  伊犁将军保宁洞悉嘉庆皇帝对洪亮吉“此等迂腐之人,不必与之计较”的态度后,顺势给予了洪亮吉优容的待遇。

  大难不死,多有后福。

  京师久旱不雨,嘉庆皇帝面对异常天象的警示,宣布大赦天下。居留伊犁不过百日,洪亮吉等到了嘉庆皇帝特赦的谕旨,与“少则三年,多则老死”戍发伊犁的其他犯官相比,洪亮吉无疑是幸运的。

  上天对嘉庆皇帝的祈雨做出了回应,特赦洪亮吉的谕旨午时颁发,当夜子时便天降大雨,京师周边雨水丰沛,及时缓解了旱情。

  贬戍,彰显皇权的威严;赦免,宣示皇恩的浩荡。有时挥起杀戮的屠刀,有时丢下救命的稻草,权力的衣袖里藏着暴力与怀柔的两只手腕。

  嘉庆皇帝接手的权力摊子,呈现中衰的迹象,贪污横行、白莲教乱、八旗生计、河道漕运、鸦片流入……件件棘手,相形之下洪亮吉进谏犯颜似乎无足轻重了,反倒可以用宽宥来成全仁德的美名。

  只能说,洪亮吉真的太幸运了。

  洪亮吉得知关于自己发回原籍的特赦谕旨后,随即呈报伊犁将军保宁,恨不得插上翅膀就此离开。

  同一条路,来时难,去时易。洪亮吉日夜兼程,伊犁、哈密、星星峡、嘉峪关……别新疆,回甘肃,诗人登上嘉峪关城楼,死里逃生的狂喜犹在心头。

  瀚海亦已穷,关门忽高矗。

  风沙东南驱,到此势已缩。

  候门余数骑,骏足植如木。

  风递管钥声,岩高忽然拓。

  城垣金碧丽,始见瓦作屋。

  羌回分畛域,中外此枢轴。

  晓日上北楼,长城莽遥瞩。

  平衢驰若砥,雪岭俯如伏。

  天形界西域,地势极南服。

  数折向郭东,泉清手堪掬。

  尤惭关令尹,来往饷刍牧。

  驻马官道旁,生还庆童仆。

  《入嘉峪关》

  漫漫沙漠终于到了尽头,西北雄关的大门忽然矗立于眼前。诗人勒缰下马,发现一路紧追的狂风沙暴,到这里势头终于弱了下来。一行寥寥数人等待打开关门,奔驰不息的骏马累得四腿僵直。正听得呼啸的风中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险峻的门户一下子就推开了。见惯了西域地区土石堆砌的房屋,城墙上的高楼金碧辉煌,原来是层层的瓦片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耀眼。嘉峪关既是汉族与关外少数民族生活区域的分界线,又是关内外往来的交通枢纽。

  清晨登上嘉峪关北楼,望长城内外,莽莽无际。城内平坦的道路四通八达,光滑的路面犹如磨刀石,连绵的雪山好像伏卧的巨兽。这里的自然地形成为西域和中原的天然分界,距离国都还十分遥远。诗人沿着小路多次转折来到外城,掬一捧嘉峪关城东南的九眼泉饮下,清冽的泉水如同甘甜的美酒。人的酒食丰盛,马的草料充足,诗人接受嘉峪关长官的款待,却因犯官的身份而心怀愧意。在官道边暂作停留,同行的仆人也庆幸活着回来了。

  去年出关之际,何曾料到今年即能入关,洪亮吉感慨挫于笔端,唏嘘化作诗句,同是嘉峪关一地,心情却两样。夏季的《入嘉峪关》与冬季的《出关作》遥相呼应,死一次又活一回,诗人冷暖自知,悲喜交加。

  而后,洪亮吉出甘入陕,最终在清秋时节回到了常州老家。

  旷达超然的苏轼也曾问“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每一个贬谪臣子的悲情哀叹不应被忘却。洪亮吉一封书信两年颠沛,流放遇赦生还故里的命运不也是一场惊梦吗?

  洪亮吉死里逃生后,凉透的那颗热心彻底失去了问政的可能,生命最后的十年里专心著述,回归了大学问家的身份。

  余生冬季或夏季的夜深时分,洪亮吉会不会想起自己两次路过嘉峪关出死入生的经历呢?

  刘伟,男,汉族,1980年生,山东省龙口市人。现为兰州市外国语高级中学教师,平时酷爱文学创作,曾在荣获中国北方优秀期刊和首届甘肃省“十佳期刊”的知名文学期刊《飞天》以及《语文报》《文学教育》等报刊上发表过多篇散文、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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