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观光
■关山
一
太阳眼看就要落到树梢了,不远处,宽阔的旧河道和岸边的杏树林里也开始笼起一层烟雾。这些烟雾看似沉静不动,其实正卯足了劲儿在潜滋暗长了,像是在天上待久了早已悄悄恋上凡尘的轻云,现在终于如愿地滑落在了那里,然后一触地面就恣意地漫延开来。视线的尽头,就是横亘在敦煌绿洲南端的那座气势非凡的鸣沙山。这座聚沙而成的山峦,此时的山脚已被林海的绿波和越聚越浓的烟雾完全掩去,连绵起伏的一座座山峰如同悬浮在空中的一长串沙丘,在被夕阳豪爽地泼溅了一身橘红色的晚霞之后,又仿佛是一条蓄势而发、刚刚腾跃起来的金龙。
该回家吃晚饭了!老陈猛然回过神来,从他“专用”的那块石头上一骨碌站起来,拾起站在身边呆望着他的那只领头羊的细缰绳,沿着河滩里矮草丛中由羊儿踩出的小道往回走。其他几只羊刚才还无所事事,或卧在地上木木地闲望,或点到为止般地牴角嬉戏——现在是秋草正旺的时候,它们早就吃饱了。看到主人终于要打道回府,这些羊儿立刻来了精神,兴冲冲地小跑着聚拢过来,自觉地排成一串跟随在头羊后边。
一会儿工夫,夕阳又把老陈和他身后这几只羊的剪影投射在了杏园、葡萄园墨绿的背景上,还为他和它们勾画出了闪耀着金色的轮廓。不过老陈此时的心里并没有身后的这些羊儿那么欢畅。这几个月来,他心里一直像是堵着一块石头,把自己硌得难受。
穿过新修的所谓观光大道,老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疼地看着路边自家的杏树园子。这些杏树各个茁壮,有型有样,也刚进入盛果期才几年。这样的杏树结出的杏子个儿大、果肉厚、蜜汁多,是敦煌水果之王李广杏中的极品。不像年代太久的老树,果型小不说,果肉中还有了比较明显的木纤维丝,吃起来口感也比自家这些正值盛年的新树结的杏子要稍稍逊色一点。今年春季的霜冻和风沙不算严重,老陈的杏子结得多,卖得也好。如果不是征地修路,怎么说也能保住去年那样的收入。可惜了,可惜了!他心里愤愤地想:都是这个臭路,好端端的,把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侍弄好的园子就这么拦腰劈掉了小一半!还把原来方方正正的杏园弄成了一个斜扯的尖角,怎么看都难看极了!还有,路不就是个路么,还在路两边涂上那么宽的两条红道道,花里胡哨的,这弄的个啥玩意儿?!
“老陈!还在心疼你的杏树了吗?哈哈哈!”隔壁的老田扛着铁锨也从地里回来了,看见老陈正望着杏园发呆,就主动打着招呼。
老陈听见老田笑得很爽朗,觉得有些不顺耳,不想搭理他,就没吭声。
“再不要看了,走!回家转,吃肉饭!你的半个园子已经压在路底下了,生米早就做成熟饭了,你还心疼个啥?”老田知道老陈的心思,就穿过公路朝老陈径直走过来,边走边在平坦干净的路面上响亮地跺了几下脚,在暗红色的人行道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土脚印子。
老陈扭过头,抚着自己精心做好的结实美观的篱笆,慢慢地挪着脚步。唉!就说这个篱笆墙,本来也是完美地围成一圈的,现在则是三缺一,靠公路的一侧也在修路时被毁了。老陈没心思再去拾掇,他的老伴儿只好简单地拉了几道细铁丝凑合着。
“回吧、回吧,再可惜也没用了,人家用铲车连根拔得干干净净了。我早就给你说过,树园子么,简单收拾一下就行了,照样年年结杏子,你就是不听,非要把树一棵一棵都修剪打扮得像十八的大姑娘,哪个枝枝儿斜岔着都不行;篱笆么,有个遮挡就行,你偏要斧头了、锯子了的忙活上好多天,用直溜溜的白杨树梢子弄得整整齐齐的,还把那些节节疤疤的全部刨平了。你弄上那么好看能干啥?征地的时候也没见给你多算些钱!”
老陈感觉老田今天简直像个话痨,喋喋不休地说了那么多,还不见停嘴:“要我说,这个观光路确实修得太气人了。如果再往南移二三十米,我的那几亩葡萄地就差不多全部征掉了,我也好把地上的房子处理了,早早到城里享几年清福。现在倒好,刚从我的地埂边边上过去,咋就这么巧!你还算好着呢,至少征掉了半个园子。”
半个园子!老陈现在最不愿听的就是“半个园子”。老陈越来越觉得老田这人今天像是故意气他,虽说村子就在眼前,离家不远了,但心里越发不情愿跟老田一起走,只是看在几辈人作邻居的份上,老陈硬是把满胸膛的不高兴压回到心里,没有翻脸,就找了个借口说还要拾掇一些柴火,让老田先走了。
路上又走过来一拨散步的人,都是一身运动服,戴着太阳帽,脚穿休闲鞋,有的还拿着相机,说说笑笑的很是自在开心,清一色的普通话也传了过来:
“哇!敦煌真是越来越漂亮了!据说这是大西北第一条彩色公路!”
“就是!本来我还想调到东营去呢,看敦煌这个发展势头,我都不想申请了。”
“那你和老公总不能老是牛郎织女两地分居吧?”
“那倒不!老人、孩子都在这边,还是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好。我想让老公调过来!”
“要是人家不来呢?”
“他敢不听我的!以前是我让他先待在那边,然后再想办法把我也调过去,结果一直没办成。现在敦煌这边环境条件好多了,飞机、铁路、高速公路四通八达,去哪儿都方便多了!回内地的事,退休了再说吧。”
……
这帮人边走边聊,还不时地拍照,好不轻松快活。老陈知道,这些人是附近青海油田的,早晨和傍晚经常三三五五地沿着这个景观大道散步。也有像电视里运动员那样一身怪里怪气的打扮,骑着自行车溜达的。自从这条公路修好几个月来,就一直没断过。
二
老陈在后院里给羊饮了水,闩好圈门,到前院客厅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还是打不起精神。老伴儿早就准备好晚饭摆了一桌子等着他,这时正坐在饭桌前一边听着手机里的秦腔段子一边还跟着哼唱。
“赶紧洗手吃饭啊,都这一阵儿了,还不饿吗?”
“我就是不饿!你高兴得很,你往饱里吃!”老陈窝在心里的火又忍不住爆发了,扯着嗓子甩给老伴儿几句怒吼。老伴儿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一看架势不对,就先忍了忍:“行了行了!气大伤身,不管咋说,还是先吃饭。”见老陈还是青着脸坐着不动,心里有点着急,就软中带硬回敬道:
“谁又惹你了?一天几顿饭把你伺候着,你还把骂人的劲儿给吃下了!我给你说,你今天不管有多大的火都得忍住些!一会儿儿子、儿媳妇、女儿、女婿都过来呢。说文博会开完了,瞅个空闲要把你老人家拉上参观展览馆去呢!”
一听儿媳妇和女婿要来,老陈赶紧起身洗漱换衣服去了。儿媳妇和女婿当然也是自家人,但毕竟不能像在自己闺女、儿子跟前那么随便,老陈对这一点还是心里有数的。说起来儿媳和女婿也都孝顺他们老两口,新皮鞋、四季衣服都新崭崭地给他们买了好多,自己如果不穿得精精神神的,始终像是下地干活那样背上一身土,这就是自己的不对了。女婿以往对这种情况虽然嘴上不说,但从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还是有些不满;儿媳妇可是心直口快,要当面批评呢。这个儿媳妇会说话,话也有分量,说你们放着新衣服不穿,放上几年也过时了,照样成了旧衣服。还说,你们自己不穿,不知道底细的还当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虐待老人呢。每当这个时候,儿子和女儿往往也会站在儿媳妇这边帮腔,老陈架不住这种“围攻”,后来只好“屈服”了。
老陈的饭刚吃到一半,女儿女婿就来了。还没等这两个坐安稳,儿子又和媳妇进了门。老陈两口子乐得合不上嘴,赶紧又添筷子又添杯子。儿媳和女儿不用说就进了厨房,把他们几个带来的下酒菜盛好就上了桌。一顿老两口孤寂的家常饭立刻升级延续成了一次小型的家宴。
“咋都没有把娃娃领上来?”老陈拿起筷子,菜还没吃上一口,就急着问起两个孙子的情况。
“有作业呢,倩倩还要写一篇看了文博会报道之后的观后感。”女儿赶忙回答。
“你的宝贝孙子生字倒是写完了,硬是赖在家里要看熊大熊二呢!”儿子也跟着回答。
“一看动画片就成我的宝贝孙子了?还不是跟你一样!”
“老爸你说得对!我儿子当然跟我一样,我又跟你一样,这就叫跟种像种、一脉相承!还不都跟了你了,经常守着电视看秦腔。”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老陈的女婿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这大半年忙文博会的事,很少过来,他把今天带来的两瓶“敦煌文化酒”拿上桌:“爸!妈!前一阵子事儿多,没来看你们,还望爸妈不要见怪啊!”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给老陈两口子敬酒。老两口就高高兴兴地喝了。接下来几个年轻人轮番敬的酒,老陈是照单全收,老伴儿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点,剩下的全部加给了老陈。
“妈!你就是一直偏心,我姐夫敬的酒你两满杯都喝了,我们敬的酒你就只抿一点点。”儿媳妇笑着给婆婆提意见。
“不是不是!我就只能喝一点么,不能多喝。”
“唉!还是我姐夫面子大,人家在市政府工作,说话也文雅,老妈听了舒心得很。不像我们笨嘴拙舌的,不会说漂亮话么!”儿媳妇在旅游局工作,人活泼大方,是个鬼灵精,看到实诚的婆婆急忙给自己辩护,就又添了一把料,继续开着玩笑。
“你啊……”婆婆急得一时语塞,笑着在儿媳妇胳膊上拍了一把,大家都一阵欢笑。
“爸!明天文博会场馆就对市民开放了,我把你和我妈拉上也去看看吧!就从咱们新修的观光大道走,一路上不但景色好,这条路就是个平啊,车开上又轻又稳,攒劲得很!”跑出租车的儿子满怀兴致给老爸建言,满眼的期望。
老陈的老伴儿一听儿子提到“观光大道”,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悄悄在儿子膝盖上推了一下。
“我不去!”老陈一下子沉下脸来。儿媳妇见公公给自己的丈夫照脸泼了一股子冷水,脸上也有些不高兴了。
“你这个愣棒!早就给你说了,有啥事情你先不要管我们,先把你外父外母拉上看去,或是到哪里转去,你就是不听!”老陈气咻咻地教训儿子。儿媳妇听了这话,脸虽然还是转向一边,但心里却又高兴起来。
“就是就是!你这个脑子又不对劲儿了。”老伴儿在这个事情上一直和老陈保持高度一致,也帮着老陈说儿子。老陈的儿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在老人面前不急不怒,他明白母亲推他一把的意思,刚才一高兴又忘乎所以提起了观光大道,犯了老爸的忌讳,只好低下头一个劲儿搓自己的脑门子。
几个年轻人都知道两位老人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些年来也一直是这样。他们给儿子安顿干啥事要把外父外母让在前面,给女儿安顿的是先把公公婆婆照顾好。正因为两位老人心胸这么开通,所以多年来几家子相处得很融洽。但几个年轻人心里也明白,今天老爸不高兴,十有八九还是心里那道深深的阴影,那就是观光大道占去了老爸心爱的半个树园子。
“爸!你看这样行不行?”女婿一向善于审时度势,见此情景,赶紧出来打圆场:“大后天就是周末了,我陪你们去参观文博会展览中心吧!”
大家都满怀希望把目光转向了老陈。老陈平时一直很看重这位女婿,这孩子有文化、有见识,虽然是晚辈,人家明明说得在情在理,这就没有不听的道理。大家觉得老陈今天也应该不会驳女婿的面子。
“不去!”老陈还是掷出这么一句。
“嗯?”大家都愣住了。
女婿看了自己的媳妇一眼,略一思忖,决定今天要一改以往总让着老岳父的做法,要说就把话说透,争取加把劲儿说服他:“爸!您该不会还在为观光大道毁了你半个杏园子生气吧?这事儿都过去几个月了,您再梗在心里,伤身体呢,多不值啊!”
老陈绷着脸望了女婿一眼,没有作声。
“爸!我知道你还在心疼咱家的杏园子!咱家的杏园子你比别人费心,结的杏子也比别人家好,就连周围的篱笆也做得比别人家的精致。你舍不得,我们也觉得可惜。但是征地的时候,却是一样的补偿标准,你觉得心里委屈,这我们都理解。可是文博会这么大的事,全省全市都一心往好里办。现在办得又这么成功,你老人家顾全大局,也是做了贡献的。”知父莫如女,文静又识大体的女儿一向是老陈最疼爱信赖的人,她的一席话既简单明了,又贴心入耳。
“就是么,征地款也拿到手了,你也签字盖章了,还念念不忘有啥用呢!”儿子从小就有些愣劲儿,说话总是欠些考虑。
“你爱钱的很!你都拿上去!”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提起签字盖章的事,老陈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老陈舍不得自己的杏园子,办手续的事一直拖到了最后,让人家当成了钉子户,从市里、乡里到村组一大帮子人来“攻坚”,话倒是客客气气地说了一上午,但也不免有责怪他耽误了这项紧急工程的意思,再加上左邻右舍在门里门外聚集了一大群来看热闹,说啥话的都有。老陈觉得老脸没处搁了,就头昏脑胀地匆匆签了字,然后连午饭也不吃,就牵着几只羊去放羊了,直到天黑了儿子才把他找回来。老陈本意是不打算进城,也不让儿女们操心养活,所以舍不得园子舍不得地,但乡邻们不管这些,事后都一致认为他就是想抬高价码,多要些征地款。老陈一开始还解释几句,但越描越黑,大伙儿就是不信。结果钱当然是不可能多得一分,倒在坊间成了一个讹钱不成反而丢了脸的典型,至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时的笑柄。
“爸!你上了年纪了,还是把乡里这一摊子收拾了,到城里享几年清福。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总是不听!你总是把你这几亩地、几只羊看得金贵得很!”儿子今天也似乎不想让步。
“你懂个啥?咱们农民没有地了还叫啥农民?你爱进城你进去,给你在城里把房子也买上了,你还想干啥呢?我在这里待惯了,我就守着这几亩地往死里守呢!城里到处挤挤攘攘、嘈嘈杂杂的有多好?咱们这儿地方宽敞,冬天大太阳晒着,夏天凉风吹着,不比你城里舒坦?一出门平展展的大路,又能看见党河,又能看见鸣沙山,多少城里人、青海石油局的人还有一车一车旅游的人都往这里跑呢,我放下这么好的地方往城里跑,我的头又不是让驴给踢了!”老陈一边骂儿子,一边怒目而视,把茶杯子在桌面上重重地一墩,一杯子茶水溅出了大半儿。
老伴儿一看父子两个又杠上了,一面呵斥儿子少说几句,一面数落老陈把孩子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老陈当着孩子们的面,有话不会好好说。儿媳默不作声,赶紧拿来抹布擦桌子,女儿也悄悄给老陈杯子里续了水。
“爸!您消消气!是我不好,不该提征地的事惹您生气。我自己罚酒,给您赔个不是。”女婿觉得自己挑起的事还是自己来收场,就先斟满了老陈眼前的酒杯,又把自己的茶水倒掉,斟了满满一茶杯酒,当大家睁大了眼睛疑惑发呆时,女婿已经端起茶杯一饮而尽,等老陈反应过来刚要阻拦,早就来不及了。
“爸!你和我妈打定主意在乡里住,咱就住。我们一有空就来看望你们。”女婿鼓着劲压住胃里蠢蠢欲动的酒,说话也不流畅了:“今天女婿有件事求你,你就听女婿一句话,今后不要再为征地的事生气了。当时景观大道的规划方案和征地的原则我都一清二楚,确实是为了把几个重要景点和旅游项目连成一线,达到最佳观景效果,按照尽量不占和少占耕地还要节约费用的原则,是反复实地勘察和航拍后进行的。如果在咱家的杏园这儿绕过去,咱家的杏园子保住了,那就得多占好多其他耕地。再说路要是绕个大弯子,费用也要增加好多。现在咱家的地征了,收入确实是减少了,但有我们几个给你们养老呢,你和我妈以后不要发愁没钱花,没人管。你看我们是那种不管老人的人吗?”
女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老伴儿眼角已经闪着泪花,老陈也心头一热,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有些过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女婿虽然酒喝得太猛,但头脑依然清醒,他见老丈人点了头,就趁胜追击,又提出了一个请求:“老爸!那周末参观文博会展览中心的事,就定下吧!”
“你先把娃娃他爷爷奶奶拉上看去!”老陈却还是那句老话。
“行!那就我先带他们去,然后再接你们去。”
“不行!这几天我想把杏园子靠路边的篱笆修好呢!”
“已经凑合了几个月了,也不在这么几天。看过展览了再修不迟。”看到老陈说话和缓了一些,老伴儿也帮着女婿说话。
“看看看!你就知道看!现在不修,以后你修去!”老陈心里松动了,嘴上还是不松口。
“爸!今天就先这样吧,娃娃们明天还上学呢,我们先回去看看!你们也早些休息。”女婿带头告辞。
两辆车一前一后上了观光大道,没走多远就停了下来,夜色微明,两对年轻人在路边吹着凉风,确实清爽。
“姐!你怎么停下了?是不是我姐夫喝醉了?”
“兄弟,我没醉,是有事跟你们商量。”
“呵呵,今天咱们几个高高兴兴来拍马屁,结果都拍到了马蹄子上了。光咱们几个在这里商量有什么用?”
“娃他舅母啊,说话啥时候都说得叮当响。今天老爸虽然没有明确地答应,但我从雷声的震怒里听出了欢乐。”
“啥意思?我咋听着晕晕乎乎的。”
“兄弟!你没发现老爸已经开始赞美这条观光大道了?哈哈哈!他还要修靠路的这一面篱笆呢!我刚才想了一个好办法,你们就照我说的做,这个周末,咱们一定把老爸拿下!”
三
老陈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在孩子们面前说出来了,当然要说干就干。其实他早就想修补篱笆墙了,一个完整的杏园子,靠路的这一面最显眼,但豁豁落落的,像个啥么。只是心气儿一直不顺,就拖到了现在。
第二天一大早,老陈先是站在观光大道上端详了半天,又绕着自家的杏树园子里里外外溜了几圈,后来又骑着自行车去敦月路、敦七路和高速公路察看了一番,因为这几条路两侧都有或黄或绿精致的隔离栅栏。最终他打定主意,还是做成农家古朴的风格才对。当然路也没有白跑,值得借鉴的是篱笆做好后也应该漆上颜色,老陈觉得黄色太扎眼,绿色的好是好,但和树木花草的绿色凑在一起就有些不自然,最终选定的是风情线上见过的灰棕色,就是像沙枣树树皮的那种颜色,这样就能和周围的环境很好地融合在一起。
老陈还计划把原来的三面篱笆也稍微做个改动:那三面篱笆基本保留不动,只在外围每隔几步就加一根粗一些的立柱,再漆上颜色即可。而面对观光大道的这一侧,老陈在选材上就更加挑剔用心,为此他还和几位邻居商量,用几根能用的椽子和一堆柴火,换回了他中意的一些做篱笆的材料。这样一来,整个篱笆做好后,杏园的四周就又成了统一美观的风格。
尽管老陈脸上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老伴儿还是感到了老陈的变化,心里就暗暗高兴。她看到老陈匆匆忙忙的干这干那,就劝他,咱农民么,有活儿慢慢干,再说你上了年纪的人了,现在地上的活儿也没啥了,还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弄得那么劳累干什么。老陈说:“我忙我的,你少管!你把你一天三顿饭做好就行了。”老伴儿就回敬他:“你那么能,我还以为你不吃饭呢!”
说归说,做归做,老伴儿每顿都给老陈加一两个菜,有酒有肉的,让他吃好。然后忙完了屋里的活儿也来给老陈搭把手。
以往每逢周末,如果没有特别紧要的事,女儿和儿子都会早早带两个孙子来看老两口,但这个周末却落了空。老陈的老伴儿虽然心里知道孩子们都去参观会展中心了,但仍然不时地向路口张望。本来她也很想和孩子们一起去的,就因为老陈太固执,好好的事情却去不成,心里多少也有些不痛快,就一边帮老陈干活,一边给老陈提着意见。老陈这人只要手里有活儿干,事情遂了自己的心意,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都装作没听见。
中午时分,老陈两口子还在屋后做篱笆,听到院门前响了几声汽车号子,接着就听到门外像是来了一大帮子人,老伴儿刚要去看个究竟,两个小孙子已经像一阵风一样跑到了眼前。
老陈一问,知道是两家亲家齐刷刷地大驾光临,等到老陈两口子进了前院,两对年轻人早已经开始端茶倒水张罗着,给老陈把洗脸水都准备好了。大家在客厅里刚一坐定,话匣子就打开了:
“亲家!听说你们待在家里忙着给我们做好吃的,正好我们参观完文博展览馆肚子饿了,就来蹭一顿饭吃,你没意见吧!”女儿的公公是个退休的领导,率先开了口。
“就是就是,从文博会展览馆到你这里,现在全是直溜溜的观光大道,我们就来了个看风景、看亲家两不误!”女亲家紧跟着附和。
“亲家!你不要怕,我们来的时候已经把伙食都办好了,就是借你的锅下个面。看把你紧张的,哈哈哈!”儿子的岳父也种着几亩葡萄,还有两个大棚,和老陈算是同行老兄弟,说话也随便。
“就是的!听说你们忙得很,我们今天特意来慰劳慰劳你们两个劳动模范!”这一位女亲家说话也不含糊。
“姥爷,姥姥!我还想去看展览呢,那个魔法眼罩太神奇了!下次你们带我去吧!”外孙女摇着老陈的胳膊不松手。
“爷爷,奶奶!我还想看看那个大木船呢,比我爸给我折的小船可大多了。我长大了也要坐大船,看大海!”小孙子边说边张开双臂踮起脚尖比划着。
老陈两口子忙不迭地应答着,对两个小孙子的愿望也一口应承。老陈还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女儿的公公婆婆两口子都是城里人,人家又是退休的干部,平时就经常穿着运动衣、运动鞋喜欢散个步什么的,也保养得白白净净,今天看着倒没有多大变化,但儿子的岳父岳母两口子和自己一样是种地的,今天猛溜溜地也来了个大变样,也是一身崭新的运动服,穿着年轻人一样的新式运动鞋,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这让老陈心里感到惊异。
“亲家!你盯住我们看啥着呢?难道局长亲家能穿我们就不能穿吗?看你眼睛睁得像个牛眼睛一样!看见了吧,局长两口子和我们穿的这个叫情侣装,情侣装,你懂吗?赶紧和嫂子也一人买上一套!这衣服穿上又精神又舒坦,再不要当老啬皮了,总是舍不得穿!”
“呵呵!”老陈憨笑着应对,但明显不是女亲家的对手:“人家城里人穿上精精神神还像回事,咱们农民,脸晒得黑不溜秋的,手皴得像狼爪子一样,穿上那个像个啥!”
“诶!亲家!你这是骂我们呢!咱们农民咋了?种地照样种,闲了收拾精神些,该锻炼就锻炼,该旅游就旅游,该徒步就徒步,谁也管不着!你可不要自己把自己看扁了!”
“啥叫徒步?”老陈不由得随口问道。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诶!亲家,你真不知道啥叫徒步?那你可真的赶不上形势了!”
“简单地说,徒步就是出去走走!”局长夫人插话给老陈解释。
“说到底就是个走路么,尕亲家还偏要放个洋屁呢!我每天在河坝里放羊,来来去去也走个好几里呢,不就是徒步吗?”老陈的话又把大家逗乐了。
“你那叫放羊,不叫徒步。徒步不是简单地走个路。徒步要有专门的户外装备,要选好线路,约好朋友,有目的有计划地到野外走走。”儿子端着菜进来了,顺便接过话茬补了几句——就在亲家们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四个年轻人已经在厨房把饭菜准备好了,一次盛大的周末团圆饭正式开席!
大家看来真是饿了,都很认真地吃了一阵。酒足饭饱后,聊得更起劲了。一直聊到午后四点多,就一起帮老陈两口子栽篱笆。老陈当然是总指挥,一切都按他预想的进行。听说还要刷漆,儿子二话没说一会儿就从城里把调好的漆买回来了,年轻人一点就通,正是老陈要的那种灰棕色,并且多预备了一些可以随时调。真是人多力量大,天黑前,所有的工序就全部完工了。在女婿的建议下,老陈还把一些弯弯曲曲的枯枝稍作修整,钉在了篱笆向外的一面,只把上缘大体保持平整,而不是刻意做成水平直线,一方面算是加固,更主要的是这么一处理,四面的篱笆就风格一致,更显得古朴自然,当然也更美观了。
吃过晚饭,四个年轻人从后备箱里又拿上来了几样东西,交给了老陈两口子。两人打开一看,是新崭崭的运动服、休闲运动鞋和T恤衫,还有精致的手套、太阳镜和太阳帽,男女各一套——这明显是晚辈们早就预备好的。局长亲家还给老陈提了个建议,让老陈今晚把头发理一理,好好洗个澡,明天他们自乘公交车去,让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老陈的女婿来接老陈两口子,一起再看一次展览馆。另一个男亲家临出门也给老陈扔下一句话:你可要记牢,明天我们在文博会场那里等你,不见不散。你要是不去,我们原班人马就全部来,在你这儿白吃一天,那可要上档次,必须是好吃好喝的。两个小孙子临走时也重说了一遍约定,还和老陈两口子拉了勾。
“犟得很!不是不去吗?今天咋这么听话?”客人们都送走后,老伴儿以胜利者的口吻揶揄老陈。
“走就走么,多大个事,又不是杀头呢!”老陈还是带着劲儿扔过来一句,随后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老伴儿听:“哎吆喂!大亲家是城里人就不说了,小亲家两口子,也是个种地的么,今天一下子也穿上那么一身,打肿脸充啥胖子着呢!”在老陈心里,感觉小亲家两口子这么做,总好像是背叛了什么。
“你啊!文博会那是啥地方?不光是咱们敦煌人,没听亲家们说吗?天南海北的外国人都涌上去了。啥都得顾个脸面吧?咱们穿不起、没有置办下就不说了,现在娃娃们给咱们都准备好了,明天你要是不穿,硬要装穷,那不是故意丢人现眼吗?”
老陈这人,你只要说中了他的心思,他心底里还是接受的,对老伴儿的这番抢白,他知道说得在理,就没有再说什么。
四
太阳刚冒出来,女婿一家三口早早就来接老陈他们两个,老伴儿让他穿运动服,老陈硬是不穿,自己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只戴了儿女们买的土灰色长檐太阳帽,几个人也不好再勉强。女婿先把老陈两口子接到城里,在一家很讲究的餐厅里吃了早点,才去了文博会场馆。老陈到了地方一看,早已人山人海,热闹得不一般,两家亲家也早就等在入口那里了。
这片地方老陈以前也算是熟悉的,原本是几个村庄之间的一大片沙地,后来西库公路从这里经过,老陈去小亲家那里串门,也便捷了许多。文博会场馆的工地就在公路转弯处的南边和东边那片沙地中央。去年这个时候,还是刚开工的样子,工地周围都用刷着蓝漆的铁皮隔离墙围着。今年从半个杏园子被征地后,老陈有事总绕过这里从别处走。这才满打满算一年的时间,没想到已经大变样了:广场宽阔气派,几座重檐翘角的宫殿式建筑已经巍然连成一片,其间还有不少精心栽植的花花草草,依然很鲜艳茂盛,把这片天地装扮得生机勃勃,与周围田园里中秋时节已经有些枯落迹象的树木花草截然不同,似乎还“长生不老”地停留在夏天。
“亲家!今天你能大驾光临,可是难得的很啊!”
“算我们没有白等,你再迟来一会儿,我们就直接到你们家去了,反正我们昨天已经看过展览了,今天就在你们家吃一天!”
一见面,两个男亲家就和老陈接上了话。
“吃走吃走,谁怕呢,你能吃多少!光是嘴上的劲,真正让吃的时候又没情况了。”老陈也回敬小亲家。
几个人唠了几句,就和越聚越多的参观者一起,先在主会场、几个展览馆、敦煌大剧院和广场里绕了一大圈。老陈今天是事实上的主角,他眼睛往哪里看,脚步往哪里走,大家就随着他。有几处地方,儿子、女婿这几个年轻人特意给大家拍了照,其实另外早已抓拍了不少。
文博会的这些场馆看起来都并没有多高,一般就是两三层的样子,但和广场等设施高低搭配得好,看起来很壮观。女婿是再好不过的解说员,适时地为岳父岳母做着介绍:这些场馆之所以没有修得更高,钱不是问题,咱们国家现在要修建什么,资金不用发愁,主要是为了环保,不要影响附近鸣沙山月牙泉的自然生态。
除了老陈两口子,其他人都已经来过,知道要参观的内容太多,大亲家就问老陈先看那个馆。老陈有些疑惑:一次还看不完吗?其实他还在惦记家里的羊,已经两天没有到河滩里去放了。
“亲家!你开啥玩笑着呢,里边要看的东西多了去了,就算是走马观花,要看完也得一整天!要想细看,你就得多来几趟子。”
老陈这个人其实也很通情理,他想了想就反问,你们昨天也没看完吧,那就先看你们还没看的。大家就一起向外国馆走去。进入馆内,老陈才真正感觉到亲家说得没错,里边的空间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地面三层,地下还有一两层,每层都有展览,各种文物、图画、模型、工艺品,陈列得满满当当。老陈感觉自己的脚步没怎么停留,就已经到了中午闭馆休息的时间。亲家说,如果像这样的速度,光是外国馆恐怕就得一整天。一上午连一个展馆都没看完,老陈把这个归咎于老伴,嫌她中间在小影厅坐下休息了一阵:“来了就好好看么,刚看上一两层就说腿困了,哪里像个庄稼人!”
“这儿人多,我不跟你吵!一口气上上下下的转了两个多小时了,能不困吗?这些东西要展览十天半月呢,又不是一下子给飞了。缓缓气儿消停看不行吗?谁像你,贼打火烧的,光知道放开步子走。你看看这么洋光的地方,叫你换衣服你还不换,像个要着吃的一样,还说我呢!”老伴儿压低声音回了老陈几句。他们老两口这样斗嘴,大家都不为意,只管笑着听他们说。女儿女婿他们对此已经很满意了,今天的参观总算顺利!谁知刚出了展览馆,就被几个人拦住了,好几个摄像机、照相机正对着他们:
“大家请留步!姚主任你也在啊?今天也是难得休息一次吧!你帮帮忙好吗?我们也好完成采访任务。”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拉住老陈女婿的手不放:“我们采访了半天,零零碎碎拍了一些,但效果不怎么好。有些人光是躲镜头,有些人一到镜头前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围观的人太多。你们这一大家子我看几个行业的都有,老人、年轻人、小朋友都全,再合适不过了,你给老人们说说,就帮帮忙吧!下午还要去别处采访呢。”
老陈的女婿与这些报纸和电视台的记者交往多,都很熟悉了,知道他们工作忙、要求高,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采访的内容就两点:一个是怎么看文博会,一个是参观展览的感想,也都简单。为了采访得顺利一些,老陈的女婿就把一大家子人分成了两拨,一拨站在镜头前,记者问到谁了,只管大方自然地回答,其他人陪在身边算是壮胆;另一拨人站在摄像机旁边,让说话的人看着,像是面对面拉家常一样。退休的局长两口子先说,老陈的小亲家两口子也跟着说了,连小外孙女也大大方方地说了几句。老陈刚想趁空儿避开,结果让一个记者拦住,一定要让他说几句。老陈的女婿本来多少就有点担心,一看记者这么硬来,赶忙拉住记者伏在耳边小声解释。记者也小声告诉他,今天的采访就差一个新农民的代表了,这位长辈的形象气质特别合适,如果能说几句,这个节目就完美了。
原来如此!女婿就抢过来几步,给老岳父递上一瓶水,老陈拿在手里却没心思喝,几个亲家也围过来给老陈鼓劲。老陈急得头上冒出了汗,正没辙了,外孙女拉住了他的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姥爷,你就说说吧,就跟平时说话一样的。姥爷一直是最棒的!”
老陈猛然间感到一丝羞愧,觉得自己在小孩子面前怎么就像个逃兵。他接过外孙女递上的纸巾擦了擦汗,又慢慢地抿了两口水定了定神,终于横下心来接受采访。
“姥爷,让我爸把我抱起来,我问你回答,你就对着我说话。”老陈听外孙女这么说,一种大无畏的感觉立时充满了全身。
“姥爷!你今天来参观文博会展览馆,有哪些想法?”
“想法多得很!”老陈索性说个痛快:“这么大的文博会,咱们国家的、外国的人都来了,咱们是主人,就是要把会场修好,把路也修好,把客人招待好!”
老陈的女婿听了岳父这样的开场白,悬着的心才踏实了些,老人还是很识大体的!心里对老岳父又多了一份敬佩,就满眼激励的眼神冲着老岳父点点头,抱着孩子的手也竖起大拇指。
“今天看了展览,也好好地开了眼界。咱们农民除了把地种好,也要多走走、多看看,多长长见识。今天看到这么多人能来到敦煌,以后咱们也能到他们那儿去……”老陈像是憋足了劲儿,继续慷慨陈词。周围的听众早就围了黑压压一大群,老陈全当没看见。老陈的女婿听着听着终于放下心来:多好的老人啊!他看看依在身边还在聆听老爸讲话的妻子,她已经难掩内心的激动,眼角似乎还涌着一些泪花。
五
各回各家,女婿一家三口照例负责送老陈两口子,可是没走多远,车子却拐进了去月牙泉的路,到了月牙泉广场附近也没有进去,而是拐进了东侧的一条岔路,一直到了经营观光飞机的那个航空俱乐部。
“爸!妈!你们先歇一歇,我去办手续,今天正好路过这里,咱们再用一小会儿时间,您二老就趁这个机会坐一回观光飞机吧!你们去外地旅游坐飞机都不晕,这个就更没问题了。”
这件事情儿子、女婿以前在老陈两口子面前说起过,今天来都来了,女婿要尽一尽孝心,当然再不好推却。尤其是老陈,这一阵心情畅快,刚才说了那么多话一下子感到轻松多了,就一口赞同女婿的提议。
两架三角翼小飞机在跑道上一前一后停好了。女儿女婿、这儿的经理和两个驾驶员服侍老陈两口子各自上了飞机,把安全带、头盔、防风镜等一应事项都细心做好之后,滑行了一段就腾空而起,很快就升到了树梢之上。
凉风飕飕地掠过耳际,平稳之后,驾驶员趁空儿大声对老陈说:“老人家你放心,你女婿孝顺得很,他多加了钱,还再三叮咛让我们做好一切安全措施。今天咱们这一趟主要是沿着观光大道完整地看一遍,然后再到市区上空绕一圈。”老陈看到旁边伴飞的那个小飞机里,老伴儿对自己招了招手。现在他对这一段飞行的旅程心里已经有了底,剩下的就是尽情地俯瞰下边的原野。
飞机下方的这片原野无疑是熟悉的,但又让人感到那么新奇。换个角度看这片土地,老陈感觉看着更美更舒心了。女婿真是个好女婿,不但做事儿精明能干,还心细。老陈从空中看下去,观光大道就像披在绿洲和戈壁边缘的一道漂亮的彩带,当然,也能一目了然地看清楚,这条路确实是尽量利用了耕地边缘的戈壁空地修建的,这也许就是女婿这么安排的另一个用意。飞机还在自家杏园和房子那里特意绕了两个小圈子,返回的时候又顺着党河的旧河道一直绕到市区的风情线,这也应该是女婿特意嘱咐的。女婿似乎知道他最想看什么,想到这些,老陈心里一种暖烘烘的感觉。
在农家园吃了午饭后,女婿就把老陈两口子送回了家。一路上外孙女一个劲儿地说:“姥爷、姥姥,你们两个人可真是比翼齐飞了啊!”老伴儿听着很高兴,老陈也听着开心,却故意装着不赞同,嗔怪外孙女:“谁说的?”外孙女也回答得很响亮:“我妈和我爸说的!”
老陈今天实实在在感到累了,他给羊添了草之后回到屋里就倒头酣睡起来,一觉醒来天早就黑了。老伴儿很明显休息的时间短,这一阵已经把晚饭准备好了。老两口刚动起筷子,忽然听见自家的院门被敲得咚咚响,几个男人粗声大气地在门外大喊着叫老陈快开门。这么大的动静,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响亮。
老两口一头雾水,不知出了啥事。等老陈把门打开,一下子涌进来五六个老弟兄,其中也有隔壁的老田:
“陈老哥,正好你还没睡,你就是睡下了也要把你整醒来呢!”
“今天可要给你好好祝贺一下,你看我们都拿的啥?酒和肉我们都提上来了!”
“啥事情?你们这么大惊小怪的?”
“啥事情?你还装得像啊!”
“再不要装了,你都成敦煌名人了,还装糊涂?”
“到底咋了?”
大伙儿一看老陈真的不知情,就索性挑明白了:“你上了电视了,还能说会道得很!”
“你今天说得确实有水平!”
“你都成新时代新农民的代表了,我们也脸上有光,今天一定要好好给你贺一下!赶紧摆桌子!”
“啥时候播的?我还没看电视呢!”老陈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上了电视啥样子。
“没看就消停看,一晚上播三四回呢,咱们先喝起来!”
“就是!咱们按到频道上等着。陈老哥你赶紧把肚子吃饱,打好基础,今天可要把你灌醉呢!”
“还是少喝上些,都上了岁数了。”老陈的老伴儿一边端茶倒水,一边劝着。
“我们也就是说说,喝好就行了,嫂子你放心唦!”
老陈在大家的催促下,三下五除二就吃饱了。大家都给老陈两口子敬了酒,然后一边聊着,一边交杯换盏,都很开心。
新闻又一遍开播了,在随后的一个专题节目里,老陈先看到了亲家、女婿和外孙女,他们都只保留了一两句话,轮到自己的时候,没想到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并且完事之后,画面停在了他的照片上,播音员还加了几句话,说文博会也带动各行业各阶层群众的观念发生了变化,还说老陈就是建设新农村当中思维开阔的新农民。
“看,我们没骗你吧!来,老哥,咱们再干一杯!”
老弟兄们又聊了一阵才散了。老陈这天晚上思绪翻滚,迟迟睡不着。不知是下午已经睡了一觉的缘故,还是因为和老弟兄们喝了点酒,还是……老陈自己也有点说不清。
六
老陈口袋里装着随声听,两手背在身后,也踏上观光大道悠闲地溜达起来。虽然路修好几个月了,又从自家门前过,但老陈这么正儿八经来散步,这还是第一次。他多少还感觉有些别扭,怕熟人见了笑话,就干脆出门时戴上了口罩。可走着走着,不知啥时候那种别扭的感觉就没影儿了,老陈只觉得浑身舒畅。这没办法,这是自己真真切切的感觉,你不得不承认:衣服是新崭崭的运动服,只是胳膊和腿上少了两道杠杠,穿在身上哪儿都不觉得紧,感觉轻飘飘的;脚上穿的浅灰色鞋子,底子厚、弹性好,走在平坦的观光大道上就像是走在草地上一样软和,似乎更像是走在宾馆里厚地毯上的那种感觉;只有太阳帽好像有点紧,但老陈很快就想开了,帽子紧一点好,要不然干活的时候容易掉下来。本来老伴儿也兴冲冲地穿戴好了要跟他一起来散步,老陈硬是不肯,说又不是两个年轻人谈对象,咱们都六七十岁的人了,像个啥。老伴儿说他是死封建,只好敲门打窗地叫那几个邻居老姐妹们去了。
对了,还有口袋里这个正在播放的随声听,是昨晚女婿特意送过来的,说里边给他已经存了好多东西。这玩意儿也就跟手机大小差不多,只是比手机厚一点,样子倒像个电动剃须刀,但声音又大又清楚。女婿还取开给他看,说秦腔和歌曲都存在这个储存卡里。这个老陈熟悉,跟手机里的一样,只是不大相信女婿说那个还没指甲皮大的东西能存成千上万首歌曲。这一路走来,随声听一直在响,先是很多老陈喜欢的秦腔段子,接下来是一些好多年前广播里熟悉的歌曲,再接下来没有人唱了,只是曲子,二胡和笛子的老陈能听出来,其他的不知道是啥,反正也好听。再后来有唱的也有不唱的,好像是外国的,看电视的时候似乎听过几句,只是一句都听不懂。老陈想了想,先有着吧,一个人出来散步,有乐曲听总比没有乐曲好,反正出来主要是用眼睛看。要专门听戏,回家之后院子里有儿子买的躺椅,一边摇晃,一边泡上一杯龙井,那样听多么惬意。
老陈就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自个儿胡思乱想着,猛然觉得离家已经很远了,就转身从另一侧往回走。他看到路上有两个空饮料瓶,刚弯腰捡起来,有几个骑自行车的青年像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在身边停下来,还是蓝蓝绿绿的紧身运动装,说的是一溜儿普通话:
“老领导您好!饮料瓶我们帮您收着吧!”领头的小伙子礼貌地打着招呼,接过老陈递过来的饮料瓶装进了车后的一个袋子里。
老陈感到有些突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是笑着点点头。
小伙子打量着老陈,试探着问:“您是从花土沟回来休假的吧!走累了没?要不要我带你一程?你可以坐前边。”
老陈说不好普通话,就欲言又止地笑着摆了摆手。
“您老这精神劲儿真好!这音乐也好!”旁边另一个小伙也插了一句,戴着手套的手还冲着老陈竖起大拇指。这个年轻人戴的手套很奇怪,只护着手掌,指头却全部露在外面。
“那您慢走,我们先走了!”领头的小伙子礼貌地告别,然后几个年轻人向老陈招招手,又一溜烟儿向前疾驰而去。老陈的耳朵很好使,他听到了几个青年撒在路上的几句对话:
“这位老领导厉害!人很精神,听的还是外国名曲!”
“就是!这首小号交响曲《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也特喜欢……”
“这位老领导也挺浪漫的……”
回到自家杏树园子的时候,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了,老陈才觉得有点热,再看时间,自己竟然一口气走了三个多小时,难怪呢!老陈摘了口罩,拉开上衣的拉链,从裤兜里掏出一小袋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汗,刚随手一扔,又觉得不妥,就捡起来塞进了兜里。
“吆!吆!吆!我当是谁呢!还以为哪里来了个大领导!来!尝尝我的葡萄!”老田从路对面葡萄地里用力地推着三轮车上了路,又习惯性地用力跺了几下脚。看见老陈背着手在路边左顾右盼地看风景,老远就先打着招呼。
老陈上前摘了一颗葡萄,用手擦了擦塞进嘴里:“你今年的葡萄还像个样子!”
“今天你也很像个样子!派头十足啊!新鞋新衣服,新帽子,还有白森森的背心儿,精神得很啊!至少年轻了十岁,像个老干部!”老田浑身上下又仔细打量了老陈一番,满嘴的羡慕加赞叹。
“我还是我,为啥非要像个老干部!咱们农民就不能收拾得精神些吗?走!回家!”老陈搭把手,帮老田推着车子。老田又习惯性地跺了几下脚,把鞋上的泥沙和尘土弄在了观光大道干净的红色人行道上,留下了几个土脚印。
老陈看着碍眼,就认真地数落老田:“你看你那个臭脚!以后你这个臭毛病也要改一改了!明明这么漂亮的路上,你整上些脏脚印子,像个啥么!”
老田一愣,也觉得自己不对,连忙用脚在路上抹了几下。
七
“掌柜的,给你老人家汇报个事。”老陈刚放羊回来坐在饭桌前,老伴儿就兴冲冲地有话要说。
“你这么正儿八经的咋了?啥事情,说!”
“说你胖你还真的给喘上了!是这么个事情。”老伴儿似乎有点兴奋:“这些天咱们杏园子来了好多外面的人,你不在跟前不知道,都夸你呢,说咱们杏园子收拾得好,一拨儿一拨儿都在这里照相呢!路过的人,都要看上一阵子才走呢!”
“这个我知道。”
“你知道个啥?你才遇见了几回!今天下午我在园子里收拾菜地,就来了几伙儿人呢!有人问我能不能打点开水,我就把两暖瓶开水都提上去了,还拿了一罐女婿送给你的好茶叶。那些人很高兴,说这么好的茶叶,你不收钱我们都不好意思喝了。还说,明年多叫些朋友来,你们家的杏子我们就全包了。”
“喝一点茶么,咋收人家钱呢!你收了么?”
“吆!看你说的!我再落后跟上你这个先进分子也学了些么,咋能收人家钱呢!”
“这还差不多!”
“你不要急,听我把话说完。老张下午也来找过你,你不在,叫我给你带个话。”
“老张精神咋样?比上一次咱们看他的时候好些了吧?”
“好像可以了一点,还是没有以前那么精神。这一次他儿子坚决不让在乡里待了,叫他一定要搬到城里去呢!”
“老张早就该进城了,一个人待在乡里,身体又不好,终归不是个办法。”
“还不跟你一样,总是觉得乡里好。”
“他说了些啥?”
“老张说,他的那个杏园子托付给你他才放心,别人也有几个缠着他,出的租费也高,但他没有答应。说那些人都只知道卖钱的,不好好经营,把一园子树就糟蹋了。咱们园子挨着园子,如果想要,不要租费,杏子收成好了娃娃有个吃的就行了。”
老张原来也是务李广杏的一把好手,和老陈是很对脾气的一对老兄弟。这些年身体累垮了,一直断断续续养病,杏园子就有些荒疏了。他的杏树园子和老陈的都在观光大道旁边,中间只隔着一个田间小道。
“你是咋回话的?”
“我给老张说,事情得我家掌柜子定。我说咱们也都上了岁数了,不知道你接应不接应。老张看起来有些不如意,就说等你回个确定的话。然后就进城去了。”
老陈想了想,脑子里有了明晰想法:“那就咱们接手过来吧!租费按村里的标准给,娃娃吃的么,只管来拿就行。如果他们不来取,咱们就给送过去。咋能白拿人家的园子呢!咱们赶明年天热之前,也把老张那个园子还有围栏收拾好,再把下了观光大道的这一截土路也收拾一下,把浮土压住,让照相的、买杏子的脚上少沾些土,这样谁都舒心。这么一来,也了了老张的心愿。人么,心情一好,说不定老张还能整个儿好起来呢!你觉得这么办行不行?掌柜子?”
老伴儿嗔笑着指了指老陈:“你看你看,多少年了我是啥掌柜,你说行就行!”说完就斟了两杯酒,老陈赶忙响应,端起酒杯一碰而尽。
“不行!好事成双,再碰一杯!我今天就当一回掌柜子!”老两口儿就又碰了一杯。
八
老陈和老伴儿吃过早饭,都换上一身休闲装,就从杏园间的小路上了观光大道。路上已经陆续有人在散步了,他们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眼前的这条路,平直、洁净、漂亮,有这样一条路在,谁不愿意走一走呢!他们的心里也都明白,这条路以后肯定要一直走下去。
放眼这片熟悉的土地,鸣沙山依然傲立在南天,以北则碧野阡陌无际,这个季节,还有一些红、黄的色彩涂抹其间,好一派金秋的美景!老陈和老伴儿尽情地沐浴着晨辉,精神抖擞地走着、聊着,把自己也融入了这个蕴藏着无限生机的秋天里。
关山,原名温全禄,甘肃敦煌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燃烧的敦煌之恋》,获2012全国原创文学一等奖,酒泉市第三届飞天文学艺术优秀作品奖。另有散文集《从敦煌出发》,其中代表作有《阳关印象》《玉门关断想》《在皇城想起莫高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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