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们大多走出村子,到城里“捞世界”去了,还有一些没讨到婆娘的年轻小伙子,待在家里边劳作边相亲,小伙子们不想到外面去找婆娘,因为相思江边的最好,小榄子村的最好,住月牙形池塘边的姗姗最好,她常常坐在风雨桥上,不知道是在顾盼谁呢!还有那个爱跳进江水里撒泼的翠芝,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她迷倒。女人就是万花筒,像歌里唱的“伶伶俐俐,小小巧巧,婷婷袅袅,多美多娇”。
每逢赶圩,阿劲从码头发船到县城,小铁船满载山货布盐,在清清的江水里游着,翠芝趁他不留神,拍打起水花,溅湿了他黝黑健硕的膀子。
阿劲掏出一瓶花露水,扔给她:“妹子,接住喽!”
翠芝拿着花露水,冲阿劲一眨眼,阿劲就觉得后背一阵酥麻,那股子劲就赶到嗓子眼了。他对着墨绿的大山放歌:“峡中男儿哟轻生死,少在公门多在水……”
翠芝,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在码头混的都是条汉子,你就依了我吧!你想要啥子,我就给你带来啥子,洗发水、雪花膏,还有你最爱喝的弹珠汽水……阿劲心想。
但他不敢把这些东西送到翠芝家,怕碰上翠芝的阿爹发酒疯,闯进村委会,对着大喇叭背白居易那首《井底引银瓶》:“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此举颇为值得玩味!
阿劲和翠芝心领神会,在江中碰面,他把这些“洋货”用装冰糖的铁盒子密封好,扔给翠芝,翠芝接住,潜水而去,只剩下涟漪不停地晃荡。
阿劲呆站在船上,摸了摸脑袋瓜子,憨笑着:“这婆娘,够味儿!”
半年过去了,抛的东西能装半货船,翠芝却没靠近他一点,更别说勾勾她娇美的手了。
阿劲抽一口卷烟,手攥得啪啪响,心说:“乖乖,瞧好吧,迟早你是我的,掉进我的温柔乡……”
阿劲和翠芝都没有注意到,江堤上有一个青年在傻看翠芝,他就是在镇上解放街开画扇坊的王粤生。
王粤生骑着崭新的“凤凰”牌大梁车,来往于村镇。他特意在车把上拴了一块红布,来吸引村里人的目光,別忘了,他可是村里唯一骑上大梁车的青年,一种满足感像蜂蜜溢上他的心头,别提有多美了。
阿劲看到王粤生打着呼哨,飞驰而过,他啐了一口:“神气个啥子嘛!癞蛤蟆扎耳坠,没看出有多美。”
第二天,阿劲买来一个柴油机,安装在船上,一发动,单薄的小铁船被震得摇晃,激起巨大的水花。
村里人挤上小小码头,瞧新鲜。大高个像一堵高耸的封火墙,挡住了后面的矮子,矮子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直插云霄,还有站不稳的小孩,失足落水,被大人一把捞起,小孩拖着鼻涕,紧抱着大人的腿……
阿劲摇着红旗,吆喝:“有想到镇上的吗?不到半小时就到啦!”
阿劲上了“头条”,村民们围在火塘边,议论个没完,王粤生的大梁车便失去了光彩,阿劲说到镇上用不到半小时,王粤生一点也不相信。
他们终于赛了一场。
王粤生猛蹬大梁车,飞速前进,把阿劲的货船甩得老远,他摇着车铃铛奏起了胜利的欢歌。
阿劲很窝火,冲王粤生吼:“小子,你别跑!”
王粤生应声:“你追呀!”
阿劲荡起双桨,给货船助力,试图赶超王粤生,喷他一身水,给他一点厉害瞧瞧。他却没有想到,那经常招惹他的翠芝,却因聒噪的柴油机,再也不敢也不能靠近了。
翠芝在江堤上我行我素,采一把油菜花,往江水里扔,引得一群白鸭疯抢,到山水田里泡脚丫子,躺在水牛背上睡一觉,梦醒了,雾雨天来了,村里的小青瓦隐隐约约……
她回到家,阿爹从吊脚楼探出头:“野丫头,你还知道回来,看人家姗姗,帮家里浆浆洗洗,王四姑正要带她相亲呢!”
翠芝吐吐舌头问:“姗姗和谁呀?”
阿爹说:“你都十九了,就不怕野大了找不到男人?姗姗要是和画扇坊的王粤生成了,有你眼馋。”
翠芝想起了那个男人,平头精练,剑眉明眸,瘦削身条,长裤白褂千层底,身上飘着“青松”肥皂的甜味。他骑大梁车一点也不专心,嘴里打着呼哨,不时地看看手表,骑得飞快。在翠芝眼里,他有点熊头熊脑,昨天下午,还差点钻进江里,想到这,翠芝忍不住笑出声来。
翠芝爹斜她一眼,甩出一句话:“笑啥子?那王粤生就是和愣妮成亲,也看不上你!”
翠芝嘟嘟嘴,不停地摇蒲扇,给自己降温。她突然起身,爬上房顶,眺望着江面,小铁船依然吐着烟,那个阿劲在她脑海里也像这缕烟,被风儿撕碎,渐渐模糊,渐渐远去。
她还不懂爱情,只觉得阿劲送她东西好玩,那冰糖盒子里的礼物,她应该打开看看的,里面还装着阿劲未能言明的爱恋呢。
这时,他出现了。平日里,他骑着大梁车到镇上,走的是江堤,现在却推着大梁车绕起路来,还慢慢悠悠的。
翠芝吐一口气,目光从江面上收回,去年挂在屋檐下的布袋阿福,在清风中摇啊摇,像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在摆手呢。她缓缓地伸出手,摘掉小阿福,往下一抛,小阿福笑着,划出一道虹般的弧线,掉进他的车篮子,他刹住车,眉头微锁,但喜气偷偷溜到了眉梢。翠芝后背一凉,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看远山上的小白塔。
王四姑带着姗姗去相亲了,在风雨桥上见面。
姗姗羞怯地低下头,一双纤巧的小手放在麻花辫上,两个拇指没有规律地绕来绕去,鹅蛋脸上浮出了小酒窝,眼底泛着红晕。
王粤生坐在长条板凳上左顾右盼,王四姑带着姗姗已近跟前。他略带忙乱地起身,不太娴熟地抽出两根“莲花”牌香烟,递给王四姑,王四姑连忙推辞,向他递个眼色,他点头会意,从嗓子眼弹出一声笑,紧接着把烟递到了姗姗面前。
姗姗像被冷风吹了,抖抖脸,细若雨丝地说:“谢谢你,我不会……”
王粤生把烟装回盒里,不知说什么好,感觉说什么都很唐突,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王粤生和姗姗都把脸转向了王四姑。
王四姑咧嘴大笑,门牙都快飞出来了,难怪村里人给她贴上了“二哈哈”的标签呢。她瞟一眼王粤生,收住笑,劈头就问:“你觉得姗姗姑娘还可以吧,一大早,鸡公没打鸣,姗姗就起身喽!四姑我说话从来不拐弯,那个翠芝和姗姗就是没法比,行不行你回个话,行的话,划一道红杠儿,别耽误了姗姗姑娘,她过了年就二十喽!”
王四姑如此咄咄逼人,王粤生不知说什么好。姗姗的脸上有了一些愠色。她知道,前几天翠芝的阿爹找到王四姑,让她给翠芝找婆家,点名道姓就是王粤生,王四姑看他只带来两瓶米酒,嘴一撇,冷冷然说:“这辈子别想喽,人家正和我侄女好着呢!”
王四姑又把陈年老账翻出来了。比如,二十年前,他溜到她家,趁她洗头,搂住了她的腰,被她丈夫抓了个正着,骂他们俩搞大破鞋,将大门反锁,把王四姑打得鼻青脸肿,他却爬墙跑掉了,在百合镇躲了好几年,结果,婆娘没讨到,抱个小闺女回来了。
每当王四姑看到他抱着小翠芝从大门口走过,大声说:“还有脸回来,怎么没把婆娘带来?和别的男人跑了吧!”
没想到,二十年后,这个老皮赖脸又上门了,还是来给翠芝提亲的,王四姑当然不服软,浇他一头冷水后,决定假戏真做,就把姗姗介绍给王粤生,让他瞧瞧!
姗姗喜欢王粤生,不知多少个夜晚,他出现在她甜蜜蜜的梦境里,她穿一身大红短袖旗袍,绣了凤穿牡丹,他呢,齐整的中山装,拘礼地牵着她的手,拜天地,拜高堂,他掐尖捏蕊似地掀起她的红盖头……一切有血有肉,能触碰到,能感觉到,还能闻到鞭炮炸开花的呛人味。
梦醒来了,现在不是见到他了吗?以准未婚妻的身份见他,姗姗感觉现实太不真实了,用力捏自己,还是那么假,她想慢慢认识他,而不是通过王四姑做媒,让她刻意导演一场好戏。
姗姗咬着温润的嘴唇,低声说:“四姑,我还是回去吧,我的事情自己办,让您操心费力了。”
王四姑的脸凝结成一块猪血糕,问:“姗姗,你和家里商量下?粤生应该没啥意见……”
王粤生瞄了姗姗一眼,姗姍把目光移向海角亭,柱上有一幅楹联:“村中无历日;落叶不知年。”
姗姗默念一遍,心里感慨,在桃花源一样的小榄子村长大,却听不到匆匆岁月的足音。当她有了站在桥上看那个男人的冲动,她已经和少年告别了,当有人带她去相亲,才触电般地知道自己长大了,青春岁月渐行渐远,等她结了婚,时光开始冲刷她,她就成了巷子里说闲话的小女人中的一员……
姗姗不敢再去想了,这次相亲不欢而散。
王粤生还像往常一样,骑大梁车去镇上的画扇坊,县桂剧团送文艺下乡,需要五十把折子扇,他要加班加点赶制出来。
他走在江堤上,看到暮霭中有一个姑娘,就慢慢靠近,姑娘一转脸,收起了眼泪。
“翠芝!”王粤生无法回避了,问:“这么晚了,怎么站在这呢?”
翠芝勉强一笑,不说话。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王粤生挥一挥拳头说。
“阿爹骂我了,天天骂……”翠芝抬起头,眼神像晚秋的雾雨。
王粤生问:“他怎能骂你呢?”
翠芝说:“他老是拿我和别的姑娘比,比不上就骂我没用。”。
王粤生说:“怎么会呢?你是一个好姑娘,不过嘛,有点调皮!”
翠芝破涕为笑,她瞪大眼睛,说:“真的?不许骗我!”
王粤生微笑着,点点头说:“天黑了,别在江边傻站了。”
翠芝低下头:“我去镇上亲戚家过几晚。”话音未落,她就大步流星往前走。
“那我载你去吧,正巧同路。”王粤生追上她。
翠芝环顾四周,一片静谧,只听到秋虫软弱无力的吟唱,王粤生载着她,慢慢前行,微凉的风儿吹乱了他们的头发。
王粤生哼起邓丽君的《情人恰恰》:“看那个夕阳,看那个夕阳,就要下山冈,看那颗星星,看那颗星星,就要追月亮,不要浪费好时光,跟我一起把歌唱……”
翠芝的脸烫烫的,柔婉地说:“你唱得真好听。”
王粤生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腰际,翠芝急忙把手抽回去,就在兔子般的沉默中,翠芝咬一下嘴唇,问:“那天你走过我家门口,是去和姗姗相亲吗?”
王粤生敷衍地“嗯”了一声。
翠芝说:“难怪你那么安逸,原来有佳人等候,都差点钻进水沟里了!”
到了画扇坊,王粤生说:“我到了,你去吧!”
翠芝说:“你好人做到底,这么晚让我自己走啊,再说了,我又是个姑娘家……”
王粤生抓耳挠腮:“那我送你去?”
翠芝说:“你忙啥子?我听村里人说你的扇面画得好,我想看看。”
王粤生点点头:“答应你,不过,别笑话我。”
他们摸黑走进去,王粤生打开灯,满屋的花扇子,五彩缤纷,像是走进了百鸟林。
翠芝拿起一把,说:“真好看!”
王粤生说:“送给你了。”
翠芝把扇子贴在起伏不定的胸口上,墙上一幅扇面引起了她的注意,画了一位姑娘,她一个激灵,质问:“上面画的是谁?”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王粤生在上面提了字:“翠芝小妹”。
翠芝狡黠地看一眼王粤生,她拿起那幅“翠芝小妹”,在王粤生面前晃了晃说:“这位姑娘要是知道你偷画她,还挂在墙上,不泼辣你才怪!”
王粤生眼圈儿红了,他说:“嗯,不该偷偷画她的。”
翠芝追问:“你说,哪家姑娘?小妹愿闻其详。”
王粤生窘了,支支吾吾:“她是……她是……”
翠芝把脸凑近,逼视着他:“说呀?敢画不敢说了?”
王粤生燥热难耐,退了两步,身后是一堵墙他招架不住了,一把抓住翠芝,气喘吁吁说:“因为你……因为……你知道了吧……”
翠芝甩不开他,就吓他:“你放手,我告你霸占妇女……”他不听,要吻她,就听“咣当”一声,他的身体一颤,循声看去,一只黑猫正在书桌上漫步,宣纸上印满了三角梅般的脚印,它的眼睛闪动着琥珀色的光,“喵呜”叫了一声。
姗姗把做好的桂花糕用荷叶包好,等王粤生回来。她心里的小鹿不停地乱跳,那天当着王四姑的面,她是不是有点任性,王粤生会不会躲着她或者不理她呢?心里顾虑了很多,但她还是要等他从镇上回来。
远处,王粤生推着大梁车,翠芝尾随。
“都怪你,这么一闹,亲戚家也去不成。”翠芝撅起嘴,垂下头。
“是你偏要看扇面。”王粤生回她一句。
翠芝郑重其事地说:“这事你要烂进肚子里。”
“啥子事?呵,想有事呢,没能如愿。”王粤生涎着脸说。
“别说了,别说了,你骑车快走。”翠芝打住他,步子又慢了一些。
“你再来画扇坊一趟。”王粤生顿住身形,转过脸看却步的翠芝。
“又去?”翠芝讶然问。
“别想多了,让你帮我做折扇。”王粤生说。
“哦。”翠芝粲然一笑。
王粤生暗自珍惜着强求的同行,翠芝嗅到他身上廉价的香皂味,鼻子发痒。
他们走得越近,姗姗看得越清楚,她感觉灰溜溜的,就背对着他们。相思江对岸是鹦鹉山,再往前走,脚下是险滩,她像一只孤鸟,没人为她驻足,她又不能高飞……她没有想到,离相亲那天还不到一个星期,还谈不上季节更替物换星移,王粤生就像一朵云儿,从她面前飞到了别处,她开始后悔相亲那天不留余地,就梨花带雨地落泪了。
王粤生从她身后擦过,哪会注意到她呢,她很不争气地看了他一眼。王粤生和翠芝快到村子时,拉开距离,好像两个陌生人,各走各的路,姗姗懊恼不已,把桂花糕扔进江里,引来了一群白鸭的疯抢。
阿劲下午没去码头,他来到王粤生家门口,看到大梁车停靠在樟树下,掏出圆规,对着车胎就是干净利落地一扎,车胎发出细若蚊蝇的漏气声,阿劲掩嘴笑起来。
“粤生——”翠芝提着一包折子扇,低声唤,阿劲没有觉察,准备再把车刹卸掉,丢进水沟里。
王粤生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戏玩小花狗,看翠芝来了,忙起身,披上白褂,接过折扇说:“谢谢你!”
“不客气。”翠芝抬起脚,和小狼狗逗趣,小狼狗抓挠着翠芝的凉鞋,扭来扭去。翠芝兀自笑着,小狼狗翘起耳朵,像穿云箭跑出门外,发出清脆的吠声。王粤生跟着出来,看到阿劲正在拆卸他的大梁车,抄起铁锹,铲向阿劲,阿劲就躲闪,铁锹铲进车圈里,王粤生用力一拽,大梁车顺势倒地,他又摸起一块大石头砸阿劲,阿劲骂:“你龟儿子不要命啦!”
翠芝看他们火并,直跺脚,“住手,别打了!”她跑出来。
王粤生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翠芝,你问问他刚才在干啥子,我们男人的事,你靠边站,由不得你搀和!”
阿劲握着一根竹竿,戳王粤生,问:“你还是个男人吗?对翠芝就这样说话?”
王粤生吼:“用你管!”
阿劲骂:“龟儿子,有本事到江边试试!”
“去就去!”王粤生大步向前。
翠芝看他们非要把事情闹大不可,把门一摔,跟在后面喊:“你们都疯了!”
姗姗正在水车旁浇稻田,看到他们骂骂咧咧,眉头微锁,带着一连串的表情,回家烧饭去了。
到了码头,阿劲箭步如飞,跳上船,船身摇晃着,激荡出白白的水花。
王粤生望而却步,他说:“有种的别上船!”
阿劲说:“怎么,怕了?有种的就上船!”
王粤生脱了上衣,往后一扔,正巧飞到翠芝怀里,翠芝叫:“你们都别闹了!”
王粤生不会水,阿劲不停地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上船。阿劲脚踏船缘,扭动腰肢,船晃得像摇篮,他讪笑:“你还敢上来,想见龙王爷了吧!”
王粤生站不稳脚,被晃得晕船,心想:先让你掉下水!他顺手抄起船桨,向阿劲扔去,阿劲在水路上如虎添翼,一把接住船桨,货船晃荡得像秋千,翠芝在岸边心焦,他们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非要分出个公母。
这时船已经到了江中央了。翠芝脫了衣服,只剩绣着鸳鸯的小红肚兜,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向货船游去,阿劲盯着翠芝丰满的身段,咽一口涎水,多像一条美丽的红鱼啊!
货船慢慢不晃了,王粤生见阿劲被水中的翠芝迷得无心恋战,他向前冲刺,一拳打向阿劲,阿劲却在方寸之间闪开,王粤生打空了,“咕咚”栽下水,他在水中乱刨一气,阿劲从船舱里拎出一瓶啤酒,对嘴吹起来。
翠芝游过来了,抓起王粤生。阿劲把手递向翠芝,翠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她说:“真拿你们没辙。”
王粤生被翠芝拉上船,他低着头说:“我不上他的船,你想上是你的事,别管我……”
翠芝说:“我游这么远,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懒得管你,淹死你!”说完,她在阿劲面前变成“大笑姑婆”,都笑岔气了。
阿劲从泡沫箱里拿出三根“娃娃脸”雪糕,扔给翠芝,翠芝接过,递给王粤生,“你少管我。”王粤生发出一声沉闷的憋咳,吐出一口江水,他抓起毛巾擦头发。
“懒得管你,刚才应该把你淹死!”翠芝鼻子里嗤了一声,靠近阿劲,轻声耳语:“等赶完会期,我送你一样东西。”阿劲点点头,憨鲁地笑了。
王粤生不睬她,怒视着阿劲,恨不得用眼睛杀死他。
翠芝赶完会期,照了两张彩色锯齿相片,穿着漂亮的碎花裙照了一张,亭亭玉立,像是一位快要出嫁的新娘,背景布是嫩黄烟柳的西子湖,柔波荡漾,山色空蒙。还有一张背景布是美丽的海岛,穿泳衣照的,翠芝眉头微锁,脸红红的,像是被蕉风椰雨调皮地吹打过。
她把相片装进信封里,站在风雨桥上顾盼着,这时,舞龙队踩着忽高忽低的哨声,跳转腾挪到桥上,阿劲抱着一台大彩电走在前面,“赶会期抢花炮,我得了第一,奖品是一台大彩电,晚上到我家看大彩电!”他喊完,身后一片喝彩声。
翠芝捏着信封,阿劲和她相向而行,她低下羞怯的眼睛,口将言而嗫嚅了。阿劲冲她傻笑,“翠芝,你也来呀……”他边走边喊,翠芝不应声,看着人流把他推远。
薄暮归途,寒蝉凄切。村里响起了金属的乐声,村民们欢迎阿劲胜利归来,少先队员给他系上红领巾,这是村里的最高榮誉。阿劲捧着奖状,两个小伙子抬着大彩电,绕村子游行一圈,姗姗在吊脚楼上望着阿劲,心儿随着鼓点跳动。
阿劲把大彩电摆在院子里,架上天线,接收到了一个地方电台,正在热播的《射雕英雄传》。阿劲看翁美玲像翠芝,诡秘一笑,揣上一条带过滤嘴的香烟,向村委会走去,他想办一件事,一件丰富群众生活自己又不吃亏的事。
果然,大喇叭里传出村长压低的声音:“给大伙吆喝个事,阿劲赢了大彩电,大伙又是敲锣打鼓,又是舞龙的,阿劲很知这份情意,所以,让大家先看,不用买票,不过嘛,大家给他三分五分的电费,也说的过去……”
村长还没吆喝完,众乡亲就胡扑乱踏地向阿劲家挤去,他家的院子里,墙头上,草垛上挨满了人,阿劲转动了两下天线,大彩电冒出雪花子,所有人伸长脖子,盼望卫星行行好,从天上扔下来一个省级电视台吧,令大家高兴的是,大彩电清晰起来,二愣拍着巴掌,终于聪明了一回,他拖着口水说:“我认得,中央台,中央台!”大家调整好收看的最佳角度,美滋滋地看着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
阿劲心想:翠芝,你怎么不趟我的河呢?我还有一条船啊!
这时,姗姗跟着王四姑来了。阿劲特意把樟木沙发搬出来,让她们坐,姗姗怯怯地站在王四姑身后,不敢靠前。
王四姑干咳两声,对阿劲说:“怎么没把你的小心肝翠芝叫来,大彩电应该让她先看,不来你家看,还去别人家不成?”
姗姗紧锁眉头,默不作声地回家了。
阿劲向人群瞄起来,村里的人除了不会走路的小孩没来,差不多都到齐了,怎么也看不到翠芝的身影。他摸摸大脑袋,一个激灵,那个王粤生也没来啊,最近几天,说来也巧,他们老是同行,阿劲还能忍受,甚至还可以理解为巧合,翠芝走亲戚和王粤生同路也未可知,晚上没来看大彩电,就奇怪了,明天要调查调查。
窗户纸发了白,东方现出鱼鳞斑,姗姗到江边洗衣服,竟然和翠芝碰头了。
翠芝问:“阿劲家的大彩电好看吗?”
姗姗说:“我看了一会,就回家了,好像在放《趟过男人河的女人》。”
翠芝说:“这里有一条男人江,趟不过去的。”
姗姗低声说:“你和粤生真幸福。”说完,就抹眼泪。
翠芝急了:“你说的啥子呀!”
姗姗能不哭吗?心上人喜欢的是别人,他在她心田里挥散不去,哪怕提起他的名字,都心酸酸的。
翠芝明白了几分,沉静而坚定地说:“我不喜欢他,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男人。”
黄昏后,阿劲多了一个心眼,他送完货没回家,在船舱里抽着兰花烟,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天漫黑了,夜色溶尽了江堤醉人的绿,桂花馥郁的香气像是蒙蒙细雨,滴在绿树清江之中,王粤生和翠芝走来,翠芝问:“天天加班做折子扇,你吃得消吗?”
王粤生说:“有你帮忙,我宁愿把桂县所有的折扇都给做了。”
“还像往常一样,我帮一会就走。”翠芝乜斜王粤生一眼,接着说:“依我看,有人比我更合适。”
半晌,王粤生说:“今晚活多,辛苦你一下。”
船舱中,阿劲看得一清二楚,他把烟蒂扔进江水,撇嘴说:“你王粤生有能耐了啊,敢勾搭我的女人,等我把钱挣得盆满钵满,翠芝会跟我的,瞧你那小样。”
翠芝把目光投向码头,看到小铁船亮着如豆孤灯,她习惯性地和王粤生拉开距离,“让姗姗帮你不行吗?偏偏找我,你骑车快走,离我远远的。”翠芝终于把话说破了。
王粤生的脸就变得铁青,他冷冷地说:“你的心思挺绵密嘛,看来阿劲送你半年糖衣炮弹,你挺领情,你怕他知道?!”
翠芝不吭声,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王粤生,越看越来气,小豹子脾气涌上来,质问:“你什么意思?你有病吧!”
王粤生接过话岔:“对,我有病,你去找阿劲吧!他在码头等你呢!灯为你亮着,去呀!”他骑上大梁车,奔向夜色。
阿劲看翠芝抹着眼泪回村,很不是滋味,他一拳头打在船舱上,船舱里还有他要送给翠芝的礼物,铁盒子是硬的,但他的心是软的。他心想:翠芝,我要娶你做婆娘。
王粤生在画扇坊打扫卫生时,捡起一个信封,打开一看,两张锯齿照片让他心生狐疑。
没过多久,王四姑就把翠芝到照相馆拍“三点”的事情传开了,还添油加醋,说翠芝拍了十多张,准备赶圩向男人兜售呢。翠芝心里咯噔一下,翻箱倒柜,没找到信封,猜想照片的去处,猜到最后,万万猜不透,照片怎么就落在画扇坊了?而王四姑知道她拍泳衣照的事,就更吊诡了,她坐在屋顶上,望着小铁船,望了很久,眼睛淬出一团火焰,她决定上船,并非为了阿劲的礼物,而是让他干一件很男人的事。
王粤生被揍的消息不胫而走。村民们又围在火塘边议论个没完,阿劲也凑过去,验证他们的推断能力。姗姗知道后,想去看看王粤生,但一想到他硬贴翠芝的日子,就暗骂他活该。她真羡慕翠芝,有阿劲那么真心的人对她,他的心儿就像铁树的花蕊,刚烈而奔放,翠芝要是嫁给他,真幸福!
姗姗也想开了,当初当着王四姑的面拒绝了王粤生,也许是对的。她还处于嫩绿的年纪,王粤生离她越来越远,证明她的另一半离她越来越近了,虽然不知道他长得啥样,家住哪里,甚至不知道他的一切,但她真真切切地能感觉到,爱情像一根红线,牵系着两个陌生男女,然后红线变短,他们就靠近了,红线没了,还能勾指相约,发誓爱对方一辈子呢!
姗姗跪在仙娘庙前,许下了一个甜蜜的愿望。
几天后,姗姗到画扇坊给王粤生道别。她要去城里打工,弟弟读书,阿爹还有风湿,不能干力气活,她说年底要攒两千块钱带回家。
王粤生恍神地看着扇面,然后抬起头,要给姗姗说话,姗姗带着哭腔说:“祝福你,找到一位心上人。”就转身离开。
这天,阿劲壮着胆识,提着两只大红鸡公,一壶老窖,来到翠芝家,翠芝羞得躲在楼上不下来。
翠芝阿爹和阿勁喝醉了,八仙桌上满是酒瓶子和鸡骨头,阿劲说:“幺爹,我是奶奶拉扯大的,我刚开上货轮,她说没就没了,好日子刚开始,她还没舒心地过上一天呢,幺爹,把翠芝交给我,放一百个宽心,你就是我亲阿爹!”
阿爹哭了,长叹:“阿劲啊,翠芝是我在百合镇躲麻烦时抱养的。我当时讨到老婆了,准备再要个男娃,没想到王四姑三天两头找上门,硬说翠芝是她和我生的,还把我喝醉酒搂她腰的腥猫狗臭事说出来,最后我那婆娘信了她的屁话,跑她娘的!”
阿劲打了个酒嗝,红着眼说:“你为啥让王四姑牵红线,指名道姓就是王粤生?”
阿爹一拍桌子,“想起二十年前,她害得我丢了婆娘,我就一肚子窝火。要不是我在江边放水牛,酒瘾攻了心,王粤生送我酒喝,我才不去丢这张老脸呢!”
阿劲干了一杯,“幺爹,你可真会说笑。”他又把酒倒满。
“你知道吗?王粤生……为啥子让翠芝到画扇坊帮忙,翠芝为啥子就去了呢,那是……我撮合的。”阿爹硬着舌根说完,抄起酒杯掀了个底朝天。
翠芝走下楼,低头说:“阿爹,我想和阿劲出去走走。”
阿爹和阿劲面面相觑,阿爹大手一挥,点头说:“去吧!”
阿劲和翠芝紧挨前后,在村里走着,阿劲摸了摸老砖墙,上面还依稀可见“文革”时的标语:“大海航行靠舵手。”
翠芝看到“生根石”又长高了,就问:“生根石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阿劲说:“能,生根石有血有肉。从前,大山里有个苦妹子,看上了砍柴郎,你侬我爱,砍柴郎给她一把梳子当定情物,就在他们成亲的前一天,梳子被一只乌鸦叼走了,苦妹子就追呀追,追了几百里,最后脚都磨破了,血流不止,滴在哪里,哪里就冒出了生根石……”
翠芝说:“后来呢?她一定追上了乌鸦,拿回梳子,和砍柴郎成亲了吧!”
阿劲扶着她的肩膀说:“后来,苦妹子跑不动了,躺在鹦鹉山腰变成了一块泪石,会流泪的石头,眼泪汇成一条江,就是相思江。”
天欲落雨,微凉的风儿把香樟树的老叶卷下来,翠芝打心里暖暖的,她靠在墙上,睡着了。
她掉进梦里:她要出嫁了,孩子们跟在后面,齐声喊:“新娘子出嫁喽!”……阿劲枕山靠水盖了个小房子,她站黄澄澄的稻田里,看阿劲撑船捕鱼,鱼鹰叼来好多鱼,他们过着春暖花开的小日子……
雨纷纷淋淋,阿劲要走了,还有一船货要送。翠芝跑回家,拿了一件蓑衣给他披上,塞给他一网兜子蜜桔。
阿劲说:“翠芝,你真好。”就一步走两步回头地消失在茫茫雨雾中。
天黑了,翠芝躺在床上,听着落雨声,醒了一整夜……
小村微明,骤雨初歇,靛青的江水冲刷着堤岸,水草被冲断了,无助地漂浮在水面上。
翠芝出门散心,看到江边围了一群人,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短命啊,好时光才刚刚开始,连婆娘没讨到,说没就没了。”
“阿劲啊,你说你大半夜送什么货啊,雨下这么大,江水上涨,你早应该知道不能行船的,却偏偏要……”
“唉,船翻了,他被卷进暗流,他这么好的水性,都难过这关,遇水鬼了吧!”
“他到死还抓着那一网兜子蜜桔,不松手呢……”
所有人的话像刺蓬壳砸在翠芝心头上,但她还是天真地想:他们一定在嚼舌子,一大早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真气人!反正阿劲死不了,他正开船从县城往回赶,带来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呢!
翠芝噙着眼泪,不敢靠前,但还是努力往人群里看,里面躺着一个人,盖着白布,只看到这些。
这时,来了一辆拖拉机,跳下来几个男人,把人抬起来,正要往车上放的时候,刮来一缕风,白布飘起来,翠芝看得一清二楚,掩嘴抽泣。
相思江水位下降,阿劲的小铁船搁浅,周遭长满了野草,冷风一吹,那条船像一个不倒翁,摇晃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没人敢靠近那条船,灵异怪事时有发生。
有一次,王粤生倦怠地骑着掉漆的大梁车,不禁看了一眼,阿劲正在船上喝闷酒,哭得好伤心,还叫着:“我要活啊!”王粤生就骑得快一些,车链子掉了几次,赶到画扇坊已是黑天。
还有人看到翠芝坐在船上,好像在和谁说话:“王四姑真烦人,整天带我去相亲,都是我看不中的男人,歪鼻子斜眼的,难看死了。我爹也等得不耐烦了,恨不得明天就把我嫁出去,只要是个男人就行,给他酒,让他整天泡在酒坛子里……”
“阿劲,姗姗进城打工了,她也想把我带过去,听说她在发廊给人洗头,挺挣钱的,我不想去,我才二十岁,哎,还是个孩子,想在相思江边待一辈子,当一辈子疯丫头……”
“哎,还是个孩子,想在相思江边待一辈子,当一辈子疯丫头。”王粤生握着信封,重复起翠芝的话,向她走去,向相思江走去。
建安,1987年生于山东临沂,写小说。小小说作品发表于《天池》《百花园》《语文周报》等报刊,长篇小说《琅琊台》发表于《今古传奇》。“台湾论坛”特约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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