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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雨

时间:2023/11/9 作者: 北方作家 热度: 17280
王升君

  杏花雨

  王升君

  

  每每提及秦腔,一种不能言说的暗流在心头颤粟。一片片粉嫩雪白的杏花细雨般飘落,涌起一个深深的疼痛。

  我本家婶婶贾桂兰,是县剧团秦腔演员。那年剧团解散,她和叔叔回到庄子上。从小唱戏的婶婶已经不习惯在庄家地里干活,大多时候不到队里出工,只做家务。墙湾里喧谎总有人叽咕她是吃闲饭的。叔叔原是唱武生的,体力还好,努力适应了农活。仅靠叔叔一个人挣工分,日子紧巴。她的两个孩子荣哥和毛毛姐还小,随后婶婶也渐渐开始和年老的女人一起在生产队干些打土块、翻粪的零活,一天只挣8分工。

  婶婶住的是爷爷流传下来的老庄子。门前一排杏树,杏花开的时候,大地还未返青,一嘟噜一嘟噜的杏花高过院墙。湛蓝的天空衬出妖艳的美来,黄土塬上平添一片红粉杏白来。婶婶常站在杏花下出神,那样子简洁、优雅、神韵,杏花衬着像站在画里。婶婶的衣服像是有魂儿的,那件蓝底白花的小襟褂子(是婶婶出师时师傅送她的),分外勾出身体的凸凹。扭动的细腰肢里像藏着谜(不像队里那些粗腰大屁股的女人,走路都能扇起风来)。婶婶总是灿灿地笑,哼着曲儿走过,留下一股香香的味儿(一定是雪花膏的味儿。那时我最多见姐姐用过的棒棒油,一棒棒一毛六分钱),或许是杏花的香味儿,我的猜想无端而又有趣,总是把美好的东西和婶婶联系在一起。婶婶似乎从没有过艰辛生活的态度,引得庄子上有女人说她是妖精。也有女娃子、小媳妇暗中模仿。我先是被一种亲切感染,从婶婶的笑里似乎得到某种满足,心里雀跃,但却不敢和婶婶的眼神对视,总是慌乱地躲开她的眼神。现在想来这完全处于一种乡村式的促狭、龌龊的自卑,经不住婶婶坦荡洞穿的笑。

  婶婶身上有一种和庄子上其她女人不一样的气息,这气息既是乡村的又好像不属于乡下人。朴素里跳跃着一种乡村还不来不及接受的妖艳,多少年来我一直迷恋于这种气息。

  戏是婶婶的魂。每天早上上学路过婶婶家,都会听到婶婶“啊……哦……”靓丽婉转的嗓音从高墙里飘出来。后来听母亲说才知道她在练嗓子。上工路过的人不由自主的在墙外停下来听一会,尤其那些男人,明明地在西边,却绕个弯儿朝东多走一段路,从婶婶家墙根下经过。杏花开的时候,装作看杏花一会才走。就有女人背后骂“妖精”“闲了撑的”“唱得再好能填饱肚子吗?”那时大多人都吃不饱肚子,对于这样的唱腔大大超出了庄子上人的精神范畴,可婶婶就是拿它当饭吃呢。听母亲说,戏是婶婶的魂,婶婶说她要是一天不练练嗓子就没魂了。后来人都渐渐的习惯了,闲话就少了。

  乡村的冬夜那么长,整个庄子沉寂着,没点儿生气。偶尔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证明这个庄子还活着。那时候还有没电视,一家人围着一个昏暗的小煤油灯,坐在热炕上。母亲、哥哥、姐姐挨个讲外面听来的故事、笑话,来打发漫长寂寞的夜晚。母亲怕熬灯费油,灯捻子剪得一丁点儿(后来看书才知道什么叫灯焰如豆)。有时候干脆吹了灯听故事。在故事里神游,夜就短了。年老的人凑到婶婶家喧谎,时间长了有人提出请婶婶唱一段戏听听。这么一来二去成自然了,庄子上的人断断续续围到婶婶家,请婶婶唱几段戏文,婶婶也答应得爽快。

  “只恨狼烟纷纷起,

  锦绣河山又战火朦胧。

  恨辽兵九龙峪摆下天门阵,

  杨元帅难破此阵忧心忡忡。

  我若能疆场得驰骋,

  定要将入侵辽虏一扫空。”

  婶婶把《穆桂英挂帅》唱得高亢入云。那唱腔气韵把穆桂英挂帅征战沙场的巾帼英气渲染得淋漓酣畅,听得人热血潮涌。

  “谁料他无情无义把脸翻,

  患难的夫妻弱儿幼女全不念!”

  秦香莲凄声哭诉,声声砥砺心坎……听戏的大妈、婶婶、姐姐们抹着眼泪。秦香莲的命运情感全在悲愤幽怨的唱腔里控制我的情绪,婶婶的唱腔庄子上空缭绕,好似是梦。

  漫长的冬日不再寂寞,庄子上的时光就在婶婶的唱腔里打发,难熬的夜晚短了。庄稼人寥寥干完一天鸡零狗碎的活计,盼着天快些黑,好聚到一起听戏。像是教徒的功课,人们那么虔诚,想着戏,心里蹲着一尊佛。

  突然婶婶不唱戏了。庄子上来了工作组搞路线教育,领队的说是兰州某场的书记,姓杨,他找婶婶谈话,说唱戏是牛鬼蛇神。在批判会上讲了好多破旧立新的事。好多人家让女人娃子顶会。到会的男人一个也不发言,头耷拉到腿帮里。有几个早就看不惯婶婶的女人,这回来了机会。说婶婶的心思就没在干活上,唱戏是勾男人魂哩。也有几个“二吊子”(庄子上对不务正业的人的称谓)事前受了工作组的意,说婶婶不爱生产爱红装。熬了几晚上发言的还就那么几个人,批判会就再也没有开下去。也有人在私下里嘀嘀咕咕地骂工作组的人“坏怂”。

  庄子上的人一时间听不到婶婶唱戏,就跟饭里没盐似的,像一股乱窜的风,撞在墙弯里没有了方向。漫长的冬夜除了大人们拉着娃子到关系近一点的邻居家串门子谝闲谎,夜晚死寂、沉闷,似乎庄子上空气不流畅了。

  那天傍晚,我在伺养室南墙根遇见婶婶,眼睛青青的一圈。她没说话跩过墙角走了,焉耷耷的,真没了魂。我木木地看着婶婶长长背影。我虽然不太懂大人的事,但多么想对婶婶说些啥,可是一个小娃子的话她会在意吗?从此再也没见婶婶穿过那件蓝底白花的小襟褂子。

  临近过年,大队突然要成立革命样板戏演唱队。首当人选是婶婶。婶婶唱戏的本领算是又派上了用场。她扮演李铁梅、阿庆嫂、小常宝……扮唱那个角色都出彩,一片赞叹。婶婶原来是唱秦腔的,唱样板戏虽说不是行当,但与那些临时拼凑的演员相比,真是天地之别。她的嗓音、身段、踮步、捻指……都成为一种吸引力。婶婶还兼排练指导,一时成了大队的红人,人人敬慕,见了她都亲热。婶婶也不矜持骄奢,认真指导他人入戏。演唱队的人一天到晚围着婶婶讨教戏文。

  婶婶一下子精神起来,又穿起了那件蓝底白花小襟褂子,腰肢扭着,哼哼着曲儿,一定是她的魂又回来了。

  样板戏突然冷下来的那几年,婶婶不再唱戏。除了搡碾子、推磨、吆鸡、喂狗,每天早上在家里还练嗓子。

  婶婶再次开始唱戏。完全是她拿手的秦腔。

  包产到户后,庄稼人日子过盈实了,心气儿就往上窜。庄稼收拾完,整个冬天,人闲了,不再天天晚上开会,听队长结结巴巴地念报纸,开批斗会。没事就聚到婶婶家里来,请婶婶唱一段。

  开始来听戏的都是本家的大妈、婶婶、嫂子……娃子们大都是来凑热闹的。有了听众婶婶自然高兴,笑盈盈地招呼大家就坐。听众到来之前,婶婶忙前忙后,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洒上水,湿漉漉的,一片清爽。像家里接待贵重亲戚一样,备了茶水,有时还有葵花籽儿。晚饭后三三两两陆续到来。渐渐庄子上更多的人都围到她家里来,来迟的就站在院子里听。

  整个冬天家家户户晚饭都吃得早了。婆婆催媳妇,男人催女人,就一个理由,早点吃了听戏咯。

  时间长了大家就觉得对不住婶婶,想听戏又不忍心每天这样到她家里嚷踏。家家户户开始挨着请婶婶到自己家里去唱。家家都把土炕煨烫烫的,不论男女屁股挤屁股,一个炕上坐二十多人。屁股烙得坐不稳当,不时地挪动,又舍不得腾开,有的撒尿回来,地方就被别人占了,还得嚷嚷。有的人家爱面子,炕中间摆了炕桌,摆上茶水、爪子,有的还摆上点心。能有资格靠炕桌坐的,是庄子上的长辈。但任何时候都会在炕桌旁给婶婶留一个位子。婶婶虽然比以前老了许多,但大多时候站在地上唱,莲步乍移,兰指轻捻,衣袖轻扬,动作和戏文配合得天衣无缝,揪人的心呐,听到紧要处换一口气都来不及。婶婶有时候累了就坐在炕沿上唱一阵,两腿跨在炕沿打着节奏。

  冬夜,庄子里到处弥漫着麦草烧炕后冒出的烟味。朦胧的月亮的照在庄子上,一片祥和,婶婶的唱腔在庄子上空高扬,有几次听到半浪里,我忍不住出去撒尿,看见月亮静静地不动,那么亮,是被婶婶唱醉了。

  在庄子上婶婶唱了无数戏文,东家请,西家请,多少人曾陶醉在她的戏里,没有人不称赞。给乡村驱走了多少个寂寞的夜晚,又给带来了多少欢快啊。

  春天树叶儿缠头的季节,婶婶门前的杏花,像一嘟噜一嘟噜翘着的尾巴。

  人说树叶儿缠头,老人撒手,就婶婶去世了。庄子上里的人都来了,说是祖上有规矩,“戏子”进祖坟会毁了风水。平日婶婶的“粉丝”这会儿都站在婶婶的院子里,低着头,青着脸,义不容辞地站在维护祖坟的队伍里。悲凄的唢呐声,代替了曾经在这个院子里婶婶高扬低徊、婉转流丽的唱腔。

  婶婶突然被人说成“戏子”,我懵懵懂懂地站在捍卫的行列里,那祖坟到底维护着庄子上人怎样的安宁?我不敢看婶婶的棺木一眼,我觉得她还对着我灿灿地笑。

  有长者义正辞严地代表户族宣布了先前老者们私下定好的决定。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他们只得另找地儿把婶婶埋了。

  大红棺木经过那片杏树时,粉嫩的花瓣纷纷下落,棺木上落了几朵粉白红嫩,在我看来就是一场浩荡的杏花雨。听母亲说按婶婶遗嘱给她穿上了那件蓝底白花的小襟褂子。扛抬棺木的人急匆匆的大脚跨过去,踩碎一地无情有思的杏花,我只有柔软的泪水。

  这几年,隔三差五地都有秦腔自乐戏班子自发组织唱戏。唱戏的人才极缺,演员走的走了,老的唱不动了,没几个能拿得起角儿。

  我想起婶婶,她要是活着,还会唱戏吗?

  王升君,曾在《中国散文家》《中国青年报》《甘肃日报》《甘肃农民报》《贵州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百余篇。多次参加征文获奖。有作品收入《中国诗歌大观》《吐鲁番文集.诗歌卷》《中国时代文艺家代表作典籍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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