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麦里之约
陈湘涛
一
大学毕业后,颜红要和男朋友叶凡团聚了。
颜红学的是畜牧管理专业,要去新疆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
卡拉麦里位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核心区域,是全国最大的有蹄类野生动物保护区,生存着野驴、普氏野马、盘羊、鹅喉羚等众多野生动物。两年前,颜红和叶凡一起看了一部名叫《野马之死》的记录片,就是在那里放养野马的故事。颜红感动得泪流满面,叶凡说,等我们毕业了也去那里。那时颜红还下不了决心,叶凡掏出钢笔在颜红左手手心写了几个字:野马之约,不见不散,又叮嘱说:要听“手掌”的话啊。颜红俏皮地合上手掌,摊开就只见一团墨迹。颜红说:哪有字啊。叶凡捉住颜红的手,从钢笔里挤出两滴墨水,就着墨迹用钢笔勾画出一匹瘦马,说这次你可赖不掉了。
叶凡比颜红高一届,学得也是畜牧管理。毕业后他参加了西部志愿者活动,去了卡拉麦里。每个星期,颜红都能收到叶凡的信。叶凡去的那个地方,没有网络信号,只能用卫星电话。卫星电话通话价格昂贵,只允许公用。每隔一星期,有一辆运送补给的卡车来研究繁殖中心,可以帮他们捎信。
叶凡信里说,研究繁殖中心里条件十分艰苦,水需要由专人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运过来,而电力主要依靠一块太阳能板。
叶凡说,行走在保护区,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动物粪便和脚印,一不留神,还可以看到远出悠闲行走的黄羊和野兔,它们对陌生的窜入者没有太多戒备,只是和来客保持一定的距离,远远地望着。
叶凡还说,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的秋天最漂亮。这里地势起伏多变,形成大大小小的山包,高的不过数十米,凹地上被洪水冲击而成的临时河道两旁,稀疏地长着一些灌木,开着红色或黄色的小花朵,叫不上名字。为了摘一朵寄给颜红,自己的手都被扎烂了。看到信里的花瓣了吗,它原来没这么红,是我用鲜血把它染红的。随着信寄来的,是几片暗黑色的花瓣。
颜红回信给叶凡,说你的血是红的吗?我明明看见是黑的,把花瓣都染黑了。写完这句话,自己先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又在信后面加了一句话,你那里有没有创可贴。
叶凡说,古尔班通古特是个脾气古怪的内陆沙漠,说不定哪天就飘扬起大雪。下雪是卡里麦里野生动物的灾难日,因为雪经常下一天一夜,将梭梭和盐生假木贼之类牧草覆盖住了。太阳出了后,上面的雪又化成了坚冰,那些动物很难把冰雪里牧草刨出来。
叶凡还说,卡里麦里有一种花岗岩矿石,名叫卡拉麦里金,底色为浅黄色,中间点缀着黑色,美观而又素雅。只是这种矿石还没有被商业开发,它的价值也没有完全被认可。
叶凡说的最多的,当然还是保护区里的野马。
叶凡说,刚来这里就当了一回接产婆,产下的小马驹子也格外喜欢他,经常从远处突然飞快地跑到他的身旁,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那眼神竟然酷似颜红,所以他征得同事们的同意,为这匹马驹取名叫颜红。
叶凡说,野马也会吃“雪糕”,它们将冰块刨出来就着浑浊的积水一起咀嚼,咽下,嘴里还发出很响的声音。
叶凡说,最好玩的就是给机灵的野马打防疫针,每次都是想尽了办法。有时他们躲在草垛里发射飞针,有时在围墙上凿洞,在围墙另一侧通过眼洞瞄准射击。春夏之交的防疫季节,大围栏里总在上演着人类与野马斗智斗勇的游戏。
颜红听得入了迷,就主动找了一些野马的资料看,竟然成了学校里的野马专家。毕业前,她写了一篇关于野马繁育的论文,她建议把野马迁移到内蒙古等条件相对更好的牧场去。指导论文的范教授笑着说:等你去了卡拉麦里见到了野马,可以问问它们愿不愿意。范教授也负责毕业生就业指导,他是系里唯一赞成颜红去赴野马之约的老师。
二
坐了三天的火车,又坐了一天的汽车,颜红来到了位于荒滩中的卡拉麦里野马研究繁殖中心,这就是叶凡工作的地方。叶凡并没有来接颜红,两个月前,他告诉颜红自己将去为野马放养寻找水源,几个月内不能再写信了,颜红也没有给叶凡说自己的志愿,想突然出现在叶凡的眼前,给他一个惊喜。进了野马研究中心,颜红并没有掏出介绍信和派遣证,只说来找叶凡。一个技术员把她带到一间土房子里,指着空着的一张床铺说:这就是他的床,在两个月前他不打招呼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颜红大吃一惊,着急地说:他是去找水源了,一定出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不去找他?
水源?水源全在地图上标着呢,需要他找?
颜红又问了一圈人,终于确信叶凡真的离开了,而且是逃跑的。
颜红哭了起来,眼泪哭干之后决定离开这里,技术员把她送出了门。
出大门的这一刻,颜红突然问:这里有没有一匹叫颜红的小马。
技术员指着不远的围栏说,就是那一匹。
颜红看到一匹小马驹静静的站在烈日底下,旁边是母马,守护在小马身旁。
技术员说:野马驹生性喜欢晒太阳,但它们毕竟年幼无知,常常不知不觉中被烈日晒晕,乃至晒死。母马最怕这个,因此每当儿女晒太阳时,它们则站在儿女身旁,用高大的身躯挡住直射过来的阳光,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为孩子遮阴。
颜红低着头想了一会,说我也来这里上班吧?
这里不适合女的。
我能行,就是来这里工作的。颜红掏出了派遣证。
从此颜红就成了野马研究繁育中心的女技术员,每天铲马粪,喂草,挑水,切萝卜,向放归自然的野马投草料,她还负责管理野马的系谱档案和技术档案,每天辛劳又忙碌。
颜红最喜欢看小马驹。她刚来的第一个月,野马研究繁殖中心就诞生了两匹小马驹。颜红一有空就去看它们。它们在远处顽皮、打斗,母马便“呃,呃……”地发出一阵阵焦灼的长嘶。两匹小马驹听到母亲的召唤,便停止打闹,一前一后地往回走。见孩子回来了,母马马上发出另一种“欢儿——欢儿——”的叫声,声音充满了喜悦和快乐。
在研究繁殖中心,颜红也见到了叶凡没有描述到的残酷一面。研究繁殖中心西面,有一个由十三匹野马组成的“群落”。带马群的公马,隔两三公里就能敏锐地感觉到其他公马的接近。每当这时,它就会旋风一般地冲上去与潜在的情敌决斗。颜红亲眼见到两匹公马腾空而起,四只前蹄在空中对打,嘶鸣声、撞击声惊天动地。打完了再撕咬,撕咬不解气还要狠狠地踢。最后。带群的公马强者取得了胜利,但它仍不轻易放过败北的入侵者。直到追得它不敢在附近露面才肯罢休。
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颜红总有一种想离开的冲动。这些野马长大后,变得自私且凶狠,远不如小时候那样可爱。其实人不也一样?上学时的单纯梦想,总会被生活碾压成泡沫。而自己,就像是生活在泡沫中,等待着泡沫破碎的那一刻。
三
给研究繁殖中心送给养的,是一个姓金的胖司机。他人高马大,长相很像电影《哈利波特》里的魔法学校负责接送孩子的巨人鲁伯·海格。金胖子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每天卸完货,他总来找颜红聊天。没话说的时候,就站在旁边看颜红干活,但从不帮忙。他说,货车司机最怕勤快,一勤快就要帮人装货卸货,给自己找不完的事。金胖子喜欢唱新疆民歌《吉尔拉》,有事没事总在颜红耳边哼唱:爱你爱你真爱你呀,我找个画家来画你,把你画在那吉他上呀,抱着吉他我抱着你。他的歌像是专门唱给颜红听的,每当有人走过,他都会暂停下来,等人走远了再接着唱。
金胖子始终搞不明白,每当他把意思快挑明的时候,颜红总是不接茬。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手掌,像是在寻找掌纹中的秘密。
有一天,金胖子带来叶凡的消息。他说叶凡在20公里外的地方承包了两片矿区,做卡拉麦里金花岗岩。这种矿料颗粒小、结晶细,花色细腻,颜色基本一致,与国内的“菊花黄”和国外的“茹帕拉那金黄”等著名花岗岩相比,色差小、储量大、硬度高,板材的光洁度高,现在越来越值钱。叶凡也很有经商的头脑,不仅开发出高品质的花岗岩产品,还利用卡拉麦里金天然的花色、形态,开发出了工艺品和异型石材。用胖司机的话说,叶凡现在赚的钱他一辆卡车都拉不下。
颜红面无表情,像是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到了今天,颜红已经能理解叶凡的失踪了,这里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实在不好说。
金胖子还说,跟叶凡合伙经营矿的,是一个女老板。女老板出钱,叶凡负责经营,双方各占一半的股权。估计两人早就好上了。
颜红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摊开自己的左手。那里叶凡用用钢笔写过字,用墨水画过野马,现在只有厚厚的手茧。
叶凡想要离开了。家人在南方温暖的小城为她安排了一个工作,在一所中学当生物老师。就在她收拾好行装,准备辞职的时候,叶凡托金胖子带来了一块镜子大小的蛋白石,石头上用粗笔写着两句诗:两处共瞻千里月,十年不寄一枝梅。叶凡让金胖子把石头退回去,并给叶凡带话,生活在卡拉麦里,有什么不敢面对,生活在卡拉麦里,又有哪里可以逃避?
金胖子突然哭了,说有件事我一直没给你讲,叶凡其实一直在向我打听你的消息,我知道他没脸见你,但他真的没有忘记你。
颜红帮金胖子擦去眼泪,说你真是个好人。
四
叶凡把越野车停在野马研究繁殖中心大门一百米的地方,却没有勇气走下车。直到金胖子把颜红喊了出来,他才走下车。几年的时光,叶凡明显变老了。面色黢黑,且粗糙,这是卡拉麦里的太阳和风留给他的印记。颜红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好,没有摸到皱纹和硬皮。在卡拉麦里,颜红最大的消费就是面膜。她早晚都要贴。现在她才明白,自己精心的护理着自己,不是为了镜子中的自己妩媚动人,只是怕有一天叶凡回来,认不出自己。
两人在一处洼地说了很久的话,后来叶凡驱车离开了。金胖子追在颜红身后,缠着让她讲见面经过。颜红只说,他向我解释当时为什么要离开。金胖子问那他为什么不再联系你了?颜红说,就是怕,想逃避。这个怕字,也许你这一生都无法理解。因为你从来都没怕过。
金胖子咧嘴笑了,说我怎么不怕,最怕的就是你。以前怕你装糊涂,现在怕你跑了。
颜红说,我现在还没决定跑不跑。过几天有暴风雪,气象站说是有记录以来最大的一次,我怎么都要看一看。
两天后,卡拉麦里果然下了暴雪。大风卷着雪花,狂暴地扫荡着旷野。风雪像是来自地底的幽灵,咆哮着,嘶吼着,抱怨着,发泄着。研究繁殖中心周边刹那间天昏地暗,走在对面的人也只见一个朦胧的身影。
暴风雪肆虐了两天一夜,终于停了,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卡拉麦里,严寒接踵而至,最低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三十度。这是卡拉麦里野生动物的审判日。野马研究繁殖中心的一只小马驹夭折了,它只有四十天大,是颜红最喜欢的马驹。保护区里那些成年的动物日子也不好过,积雪和地面草层间形成了冰层,这些有蹄类动物无法用蹄子刨开冰层找到食物。再加上低温让它们“饥寒交迫”,体力不支,无法在厚厚的冰雪中行走。技术繁殖中心储备的草料只有300吨,金胖子开上车,在周边抛撒草料,吸引来成群的野驴、鹅喉羚前来觅食。它们饥饿难耐,已经不怕人了,就跟在金胖子拉草料的货车后面。金胖子几次加油门把它们甩掉了,但只要一停车,又会聚拢来一群。惟独见不到他们要重点慰问的困难户—野马。金胖子调转车头,要把草料拉回去。颜红却主张卸去半车救济眼前的这些动物。金胖子说,你疯了吗,这是给野马准备的口粮。颜红说,生命不分贵贱,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缺的草料我再去想办法。
一路上看到了许多具动物尸体,有野驴,有野骆驼,有鹅喉羚,还有野狼。那些放归自然的野马不知道在哪里忍饥挨饿。野马研究繁殖中心的草料快用完了。金胖子又从基地拉来了50吨萝卜,没过几天也用完了。颜红焦急万分,四处打电话求援。可是周边再没有仓储草料了,去外地购买,仅运输就是一大笔钱,还不算购买草料的资金。野马研究中心是拨款单位,每年都有固定的预算,打报告追加拨款,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误多长时间。
现在救助野马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卡拉麦里每一处定点投食点全都投放上草料。即便有些被野驴等动物抢食了,但总有一些能吃到野马的嘴里,大河有水小河才满。但这种救助办法耗资巨大,已经远远超过研究繁殖中心的能力范围了。
在最困难的时候,叶凡回来了。他为研究繁殖中心捐助了7000吨草料,为此他卖掉了矿场2成的股份。当叶凡的运草车队驶入野马研究繁殖中心时,大家欢呼雀跃,卡拉麦里的动物们有救了!叶凡很谦逊,首先给大家说,我是一个逃兵。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在感情上,都是逃兵。这些年,我虽然赚到了一些钱,但总觉得失去了更多。感谢大家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也恳求我曾经失去过的一个姑娘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拉草的车辆在各个投食点投放完草料后,回到野马研究繁殖中心已经夜里2点了。颜红毫无睡意,她带着叶凡去看研究繁殖中心里的野马,她指着其中一匹正在站立假寐的马驹说:
它就叫叶凡!
陈湘涛,1976年生于新疆五家渠市,2001年6月毕业于新疆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在乌鲁木齐从事教育工作。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杂文月刊》、《杂文选刊》、《读者原创版》、《三联生活周刊》、《意林》、《视野》、《都市》、《微型小说选刊》、《 现代青年》、《 月读》、《 四川文学》、《 人民日报》、《南方周末》、《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成都商报》、《北京青年报》、《东方早报》等报刊发表杂文时评、随笔散文、中短篇和微型小说若干,在两家报纸开过专栏。系新疆作家协会会员、乌鲁木齐市作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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